89、誰讓那個人是他的心上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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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皇後將解藥喂給慕初華後,坐在榻邊,十指緊張地揪著衣角,眼眨也不眨的看著。

    她心裏默默地祈禱,趕緊讓太子醒來,趕緊讓太子醒來,哪怕要她拿十年壽命去換,她也是極甘願的。

    太子這樣躺在榻上,像小時候被哄著乖乖午睡一樣,著實安靜,可安靜得太讓人難受,看得似乎眼睛隻要眨上那麽一下,淚珠子就能立即從眼眶裏滾出來。

    王皇後此時完全沒了一國之母的作態,她大氣也不敢喘的看著慕初華,神容像是蒼老了好幾歲。

    不管地位如何,不管身份如何。

    做母親的,最看不得孩子受苦了。

    太子妃和兩位側妃也是緊張的關注著,不肯錯過太子半分動靜。

    她們生怕自己的啜泣聲會引得皇後不悅,隻得兀自的忍著,幾人的眼眶俱是通紅通紅,淚花兒在眼眶裏不停的打轉,卻偏生不敢掉下淚來,隻能拿早就濕透了的帕子不停的擦著眼睛。

    原本個個都是千裏挑一的美人兒,可這一整天哭下來,個個的眼睛都是腫了一圈,至於妝容什麽的,早在聽說太子暈倒在太和殿裏的時候,就直接哭花了。

    要說慕初華身份尊崇,也不算是個多情種,又勤於朝政,碰過的女人不算多。但東宮裏包括太子妃在內的幾個妻妾,卻無一不是對他死心塌地,也算得上是他調教管理有方。

    至於國舅爺和流瑩公主其他人,也還是在一旁陪著。

    盡管這一整日功夫下來,在場的人都沒吃什麽東西,早有人餓得眼前都快要冒金星了,可皇後自己滴水未進,都還親自陪在太子榻邊,他們又哪裏敢說什麽?也隻得一個個的熬著,等著太子的清醒。

    宏元帝此時已經重新入殿來,慕玖越卻是沒進來了,隻站在殿門處靜靜看著被諸多人圍著的明黃床榻,一雙眸子冷冷淡淡,竟是比外頭的月光還要更冷。

    他倒不是不想慕初華醒來。

    太子不醒,就目前的局勢而言,對他沒什麽好處。

    隻是難得良心大發了一回,覺著自己和慕初華素來都是恨不得能立即砍了對方腦袋的對手,慕初華待會兒若是醒了,一睜眼見到他,指不定怒火一燒,氣沒順過來,又暈過去了,那還得了?

    他立在殿門前,背後月光投射下淡淡的剪影,將那一身冬雪般的白映照得更加冷貴,眼角的藍寶石也是閃爍著迷離的光彩。周圍的小宮女不住的拿眼角偷偷地瞥他,覺得同樣都是陛下生的,可越王殿下竟是比太子殿下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喂喂喂。

    你們連他臉都沒見過,你們怎麽就知道越王殿下長得帥了?

    難道真正的帥哥不用看臉,隻看個下巴和身段,就能直接斷定美醜了?

    小宮女們幾乎是如癡如醉的看著那安然若素的人,覺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看到像越王殿下這樣好看的人了。

    禦醫們研製出來的解藥很有效果,被王皇後親自己喂下藥後,不過片刻,慕初華眼睫輕微顫了顫,是要醒過來了。

    王皇後第一個察覺到,當即驚喜的道:“太子!你醒了?”

    太子妃幾人也是見到了,當即一個個都是喜不自勝,本就通紅的眼眶,當即瞬間變得更加通紅,其中一位側妃甚至已經忍不住小聲的啜泣起來了,太子昏迷了整整一天,實在是讓她們煎熬無比。

    甚至她們還會控製不住的想,要是太子這一睡,再也醒不過來了,她們這些女人,可不是年紀輕輕就要守寡,她們的孩子,也要從小就沒了爹?

    到那時,孤兒寡母,不知要受多少欺負和白眼。

    幸好太子醒了,幸好太子已經沒事了。

    似乎是真的要清醒了,慕初華眼睫顫動得更加厲害。

    王皇後怕他剛醒,承受不了太強的光線,急忙伸手在他眼前,為兒子擋住照射過來的燈火。

    她這舉動很是奏效。

    當即,就見慕初華果然沒有受到燈火的刺激,他緩緩睜開眼,眼神朦朧而茫然,仿佛剛從一個極深沉的夢境之中清醒過來一般,還不知曉此時身在何處。

    王皇後還在細心的為他擋著燈火,見他真是醒過來了,心中明明是十分歡喜的,可鼻頭還是忍不住一酸,堪堪又要掉下淚來。

    她抿了抿下唇,逼回眼中淚意,柔聲細細詢問:“太子,可還覺得哪裏不舒服?現在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

    聽見皇後的問話,慕初華眨了眨眼,知道自己之前暈倒,現在是醒過來了。

    他沒有回話,因昏迷了一整天,嗓子正沙啞得厲害,被毒素消耗了那麽久,他也沒什麽力氣說話。他抬眸打量床前的人,太子妃抹抹眼睛,也沒讓宮女假手,急忙親自倒了杯溫水,遞給王皇後:“母後,給。”

    王皇後忙伸手略略抬起慕初華的脖子,讓兒子枕在她臂彎裏,她接過太子妃端來的溫水,慢慢的喂給兒子。

    一杯水下肚,慕初華果然是舒服了一點。

    看到宏元帝,他撐著手臂就要坐起來,聲音之中帶著清晰可聞的沙啞:“父皇,兒臣……”

    宏元帝抬手按住他的動作:“好好躺著休息。”

    他閉了閉眼,依言重新躺下。

    太子已經醒來,禦醫過來重新診脈,果然服下了解藥後,太子已經沒什麽大礙了,隻要接著服用幾次解藥,體內的毒素全部排掉,太子就還是往日那個生龍活虎的太子。

    宏元帝終於放下心來,其餘人也都是寬心。

    眼看著太子需要好好的休息,慕流瑩他們紛紛請安告退,漱皇貴妃等幾個妃嬪也是一齊跟著離開,隨宏元帝來的官員們更是不好這個時候還繼續留在宮裏,也是一同走了。

    偌大的寢宮裏,立時就隻剩下國舅爺這個外人在。

    國舅爺留下來,不管出於何種目的,自然是要和宏元帝商量今晚這個案子的,便候在旁邊等著。宏元帝再照看了慕初華一會兒,甚至還親自喂了一小碗清粥,著重吩咐了東宮裏的宮人,太子所使用的任何東西,往後都要再三檢查仔細了,至於罰人之類的事全權交給王皇後,這才和國舅爺一起離開,準備去禦書房議事。

    走過殿門的時候,慕玖越還站在那裏。

    宏元帝腳步頓了頓,抬手拍拍他的肩。

    他身姿頎長,略顯削瘦,但宏元帝這簡簡單單拍下來,卻還是覺得隔著衣衫,從他肩上傳來的觸感十分的強勁有力,分明是常年習武的後果。宏元帝聲音低得連旁邊的國舅爺都是聽不見:“不要太刺激太子。”

    慕玖越可有可無的微微點頭。

    宏元帝這才走了。

    而此時,喝了一碗清粥,慕初華看起來還是有些懨懨,被毒素折磨了一天,精神很不好。

    王皇後正讓太子妃幫忙,給他再擦一擦身子,讓他舒爽點好好休息,他轉眼就見極遙遠的殿門處,慕玖越正站在那裏。

    按理說,以慕玖越越王的身份,入宮覲見都是要穿親王蟒袍的,杏黃的顏色上重重繁華錦繡煙波浩渺,層層疊疊華貴無比,一舉手一投足,飄渺如雲,名貴似霧,處處皆是常人所不能及的高貴。

    可偏生這人以越王身份出現在人前時,向來都是對白情有獨鍾,一身幹幹淨淨的白仿若水晶琉璃,其上銀色紋路刺繡暈開墨蘭點點,為那白渲染出稍稍豔色。雪白之上銀色淡雅,在月光和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淡淡清冷,隱隱綽約,晚風吹起這人烏黑墨發,恍惚給人一種月下仙人之感。

    慕初華看著,微微眯起眼來。

    而慕玖越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隻靜靜的立著,周圍的一切似都與這人遠離開來,素來冷冰冰的越王此刻看起來竟是更加的孤冷。

    須臾,慕初華開口。

    “九皇弟來了。”

    慕玖越這才抬了抬眸,眸光涼如皓月,打破自己所營造出來的冷寂,卻是讓人更感到冷了。

    向來都是涼薄寡淡的越王微微頷首:“太子皇兄醒了。”

    慕初華扯了扯略顯蒼白的唇:“本宮醒了,九皇弟是不是很不開心?”

    “唔?”

    “九皇弟應當希望本宮一直睡著,永遠都不要醒吧。”

    慕玖越聽著,微微歪頭,然後像是站了這麽久有些站累了一樣,身體微微靠上殿門,動作隨意而散漫:“皇兄為何會這樣想?”

    慕初華聲音帶著淡淡喑啞:“本宮為何不能這樣想?”

    周圍明明還有著許許多多的宮人,王皇後和太子妃一些女眷也在,但慕玖越卻還是直截了當的回道:“皇兄,眼下如此局勢,臣弟為何會想皇兄醒不過來?”

    床榻上的人再度眯起眼來。

    旋即,沉默片刻,慕初華竟是掀被下榻。

    王皇後剛要阻止,就被太子妃扯住了衣袖。她轉頭看向兒媳,就見兒媳朝著自己隱晦的搖頭,然後取來保暖的外衣給慕初華披上,扶著他朝殿門處的慕玖越走過去。

    慕初華毒發初醒,腿腳下地還有不太適應。他在太子妃的扶持下走過去,在距離慕玖越不過丈許遠的地方,微微擺了擺手,示意太子妃不要跟過來。

    太子妃恭敬退開,周圍宮人也是頗有眼色的退下。

    於是,殿門周遭,便沒了其餘人,隻這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彼此對視。

    一個目光冰涼如月,帶著怎樣都波瀾不驚的神色;

    一個則是深沉如海,不複人前那溫文爾雅的姿態。

    兄弟兩個對視良久。

    慕初華像是從他眼中看出了什麽來,又像是什麽都沒看出來,隻輕輕開口,聲音輕得仿佛風一吹就散。

    “是誰給本宮下毒?”

    慕玖越淡淡答:“一個貴嬪而已。”

    貴嬪?

    一個後宮裏連正經主子都算不上的女人?

    慕初華眸中神色越發深邃:“九弟覺得,本宮會信麽?”

    慕玖越反問:“皇兄為什麽不信呢?”下顎微抬,指的正是王皇後和太子妃她們,“皇兄剛才醒的時候也看見了,那麽多人都在這裏,每個人都見證了事實的真相,皇兄,這回你是不信也得信了。”

    是了。

    那麽多的人在,每個人都是見證者。

    不管他去問誰,他所得到的答案,也將會是一模一樣的。

    是後宮一個元姓貴嬪將蘊含著毒素的香爐送給了皇後,皇後轉手再送給太子,如此陰差陽錯之下,太子中毒,貴嬪自裁,真相大白。

    可是,慕初華他,真的會信嗎?

    見慕玖越這明顯是在隱瞞著什麽,宏元帝走之前也是未有表現出要追究此事的態度,慕初華微微垂眸,在自己這個九弟麵前,第一次、最後一次、亦是唯一一次的,以一種堪稱是求人的態度,低聲問道:“到底是誰,你告訴本宮。”

    慕玖越平視著他:“皇兄為何如此執著想要知道幕後人是誰呢?這對皇兄,有什麽好處?”

    太子殿下倏然抬頭,方才還深沉如海的眸中,此刻竟是盛滿了犀利的刀鋒。

    這種眼光,似是能刺破空氣,讓人皮膚都要為之變得發涼。

    他語氣也是瞬間變得有些肅殺:“迫害你我二人的人,本宮為何不能知道?”

    盡管此時還不知道自己中毒昏倒這件事所剖析出來的事實如何,但慕初華畢竟是慕初華,和麵前這人在朝堂之上鬥了這麽多年,稍稍一想也就能知道,自己下毒,絕對不會是九皇弟做的,而九皇弟不可能會由此置身事外,所以九皇弟和他一樣,應該也是被陷害了。

    陷害他自己不要緊,那幕後人竟連九皇弟也給一起陷害。

    兜了這樣大的一個圈子,幕後那人,想要如何?

    離間他和九皇弟之間的關係?

    這根本就是多此一舉,就算不離間,他們兩人之間也是勢如水火,一山不容二虎,他們誰都容不下對方。

    既如此,幕後人搞了這麽一出來,是要作何?

    想給人做出一副太子跟越王已經連粉飾太平都不需要的相殘樣子,從而攪亂整個朝堂?

    慕初華緊緊盯著對麵的人。

    真的想知道,真的很想知道。

    想知道真正在對付自己的,究竟是誰;在對付越王的,也究竟是誰。

    能在他們二人眼皮子底下潛伏這麽久的人,會是誰?

    會是誰?!

    卻見慕玖越微勾了勾唇,竟是笑了。

    這人氣度冷傲散漫,略薄的紅唇常年都是弧度淡淡,喜怒不形於色一樣,鮮少能見他會笑。

    此時他這淺淺一笑,皎潔月光映照而來,晚風吹起他垂在肩側的烏發,飄飄忽忽的蕩起,飛揚烏色遮了那唇色豔紅,掩去那淺淡笑容之中的饒有深意。

    慕初華朦朦朧朧的便看到,氤氳月光之下,麵前這人周身皆是攏在了淡淡白光之下,從微笑著的紅唇之中傾吐出來的語句,也好似是被月光侵染,帶著隱隱約約的模糊。

    “皇兄,臣弟奉勸你一句,還是不要知道得好。打草驚蛇最要不得,你隻要知道,你真正的對手,其實並不是臣弟,這就可以了。至於其他的,你不必在意,也不用在意,反正現在父皇還在,再大的事,也輪不到我們兄弟插手。”

    說完,他站直了身體,素白的袍袖微微一轉,他人已是朝著殿外走去。

    慕初華分明還想喊住他繼續問的。

    但見他這樣提醒了自己,毫不留戀的轉身就走,太子難得站在原地,皺眉沉思。

    什麽叫不必在意,什麽叫不用在意?

    難道父皇也已經知道幕後人的身份了,準備著手開始解決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太子抬眸,看向漸行漸遠的人。

    看著那人,月光緊緊糾纏在身側似是怎樣都揮之不去,映得他一身銀白霜華如素。他分明已經離得很遠了,卻還是恍惚有著一股子涼薄之意,緩緩遊蕩在偌大的東宮裏,讓人所有躁動的心緒,都要為之變得平靜。

    慕初華目送著人消失在遠處九曲的長廊盡頭,在原地站立了許久,終於反身入殿。

    身後宮侍得了示意,開始將殿門掩上。

    重重燈光與月光,就此被兩扇殿門分離,似是參商永離,再不相見。

    ……

    出宮時已經是入夜了,這個時候宮門往往都是被把守得十分嚴格,任何人未持有陛下腰牌,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出入的。

    但遠遠聽著馬蹄聲傳來,火光朦朧間,一輛裝飾稱不上多麽華貴的馬車正踏踏而來,馬車一角上一簇墨蘭開得正盛,士兵們見到了,當即跪地放行,連攔截一下都沒有。

    越王的馬車如此輕而易舉便出了宮,直朝富庶區行去。

    車廂裏,慕玖越正閉目而坐,一身黑衣的無影正將得到的最新情報念給他聽。

    這情報裏寫的自然是和“南”有關的。

    無影默默念著,將“南”今日的行蹤給仔仔細細匯報了一遍,“南”今日幾時幾刻去了哪裏,去幹什麽,去見什麽人,和誰吃了什麽飯,喝了什麽茶,說了什麽話,做了什麽動作,情報裏俱是寫得一清二楚,甚至是一目了然。

    ……這簡直不知要多麽近身的內應,才能給出這麽一份精準的情報來。

    情報很長,無影念的時間也很長。

    長到明明已經到了越王府,馬車未走正門,直接從偏門進了,停在馬廄好大一會兒了,無影卻還沒念完,餘光往下掃一掃,竟還有一小半。

    抬眼見慕玖越還是在安靜聽著不說話,無影便繼續念,又花費了整整一刻鍾的時間,方才將這份情報給念完,難免覺得有些口幹舌燥。

    這幾乎是他所接到的內容最多最細的一份情報。

    以往的情報,哪一個不是經過了細致精簡的,讓人一眼就能看完。

    便在他剛念完的那一刻,正閉目的慕玖越,倏然睜開眼來。

    車廂內光線並不是多麽明亮,隱隱有些模糊。這位頗負盛名的殿下坐直了身體,撿了情報裏一個看似很尋常的地方道:“他備了馬,想進宮,卻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沒有進宮?”

    無影默默點頭。

    “想進宮,卻沒進宮。”

    慕玖越指尖敲著手邊的一個小幾,指甲和案麵觸碰,發出細微的“篤篤”聲響:“真是有意思了。”

    難怪剛才在宮裏,那麽多的官員,幾乎來了三分之二,所有在朝上有著舉足輕重地位的大臣都來了,可偏生“南”沒來,當時他還覺得奇怪。

    可現在聽了情報,卻是不覺得奇怪了。

    想進宮,可猶豫了,就沒進宮。

    他唇角緩緩笑開,笑容之中帶著那麽一絲的深意:“他倒是一點都不落人把柄。”

    說完就要起身下車,無影先他一步掀了簾子下車,車外已經有士兵拿著燈在候著了。

    無影接過燈,準備隨主子回寢殿去,就聽士兵上秉道:“王爺,楚七小姐得知您回來了,正在湖心亭備了夜宵等您。”

    慕玖越聽了,心中立時感到一暖。

    居然在等他一起吃夜宵。

    想來這個時候,喻兒也該睡著了吧?那麽小的孩子,平時作息都是極規整的,鮮少熬夜。

    是個特別好特別好,全天下最乖巧可愛的孩子。

    他舉步朝湖心亭那邊走,無影在旁側提著燈,給他照亮腳下的路。

    此時已經快要子時,夜空極黑,映得弦月便是極亮。今晚月光難得好,襯著路邊的燈火,照得一路經過的叢叢花樹,竟似能在月下妖嬈起舞一般,隨風蕩開極其濃鬱的馥鬱芬芳,嗅得人心神都要為之沉澱。

    走了長長的一段路,湖心亭,終於近在咫尺。

    抬眼便見那被月光照得熠熠生輝的湖麵之上,小小的亭子裏燈光曖曖。亭子周圍垂了帷幔,貼著湖麵吹來的晚風悠悠揚揚蕩起那蹭蹭帷幔,薄紗翻飛間,隱約能看到其間模糊的影子。

    是楚雲裳。

    接過無影手中的燈,慕玖越揮手,示意無影不用跟著了。

    無影行了一禮,便悄無聲息的離開。

    男人抬腳往湖心亭走,速度不快也不慢,哪怕心中其實是十分急切的。

    不過一晚上而已。

    宮裏朝上水太深,動輒便是要沾了一身腥,說一句話、做一個動作,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都是經過諸多思慮計算的,俗話說一子錯,滿盤皆輸,其實說的就是這麽個理,一旦有哪裏做得不對了,直接被人拉著拖下水,再脫身不得,也是極有可能的。

    這就是皇室,這就是皇宮。

    宮裏氣氛太過僵持,難得才回了府,原以為還要和以往無數個夜晚一樣,將獨自一人享受著孤寂無邊的黑夜,卻被告知,有人在等著他。

    專門準備了夜宵,等他一起用膳。

    這無疑是冰天雪地之中,有人陡然遞來一隻溫暖的手,將那漫無邊際的寒冷,都給立即驅逐了開去。

    暖得心裏都是變得暖洋洋的。

    暖得全身上下都似是沐浴在了明媚的陽光下,舒適得教人猶如身處黃粱美夢之中。

    他走近湖心亭。

    離得近了,果然見到楚雲裳正在裏麵坐著,身邊沒有其他人,隻她一人在亭子裏,安安靜靜的等著他的到來。

    聽見腳步聲,抬眼見慕玖越來了,楚雲裳剛要起身行禮,他微抬了抬手,製止了她的動作。

    “殿下回來了。”

    她不是王府人,一直都是和外人一樣喚他殿下,並不喚他王爺。“殿下”這麽兩個字,被她略顯清冷的音色念出,隨風一揚,輕飄飄的,軟綿綿的,恍惚似是帶了一股什麽特別的韻味,聽得人眸光不自知便要變得柔軟。

    隻是那柔軟,卻被明亮燈火給掩蓋了去。

    “嗯。你等了很久?”

    “不久,我算著時間差不多,殿下該回來了,這才讓人做好了夜宵。殿下趁熱吃吧。”

    楚雲裳最終還是起身,將他手中持著的燈盞放到一旁,轉手親自給他布菜。

    知道他的潔癖,她在此前十分仔細的洗了整整九次手,指甲縫裏都是幹幹淨淨不帶一絲灰塵的,潔白如玉,未上蔻丹的指甲分外粉潤,透著嬌嫩的色彩。她自己是按時用過了晚膳的,此時並不餓,也就隻準備了一副碗筷,她將食盒裏的東西一樣樣的取出,整齊擺在石桌上,隨口道:“夜深,我沒讓人做太油膩的食物,不好消化,都是些清淡的,殿下講究點吧。”

    慕玖越垂眸看了看,果然都是非常清淡的,主食是雞絲清湯麵,以及一些清爽小菜和一盤呈現著乳白色澤的奶酪點心,以及一盅銀耳蓮子羹。

    顆顆紅棗被舀進碗裏,漂浮在朵朵銀耳間,淡淡香味誘得人食指大動,恨不得立即就能將這些東西給盡數消滅。

    他下午回京後就直接入宮,一直到現在什麽都沒吃,也的確是感到餓了。

    楚雲裳將飯菜擺好,碗筷放到他前麵:“我向府裏的老嬤嬤打聽了一下,知道殿下不喜稻米,原本想著讓人熬點米粥暖胃的,知道殿下的喜好也就沒做。”

    說著,她笑了笑:“殿下用膳的喜好,和九方少主倒是有些相同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慕玖越伸手端了那碗銀耳蓮子羹,瓷勺舀了一勺,他嚐了一口,濃稠香甜,非常好喝,是藍月的手藝:“本王和九方少主相識多年,經常相聚,算是同吃同住,喜好自然也是相差無幾的了。”

    楚雲裳聽著,深有同感的點頭。

    這點她是十分讚同的。

    好比她吃飯是最討厭蔥薑蒜一類,喻兒也就仿她,同樣的討厭這些調味品,平素見到了,莫說吃了,連舔都不要舔,直接就先挑個幹幹淨淨,才會開始吃飯,不然光是看著那些東西在自己的碗裏,一頓飯都要吃得不安心。

    慕玖越先喝了小半碗銀耳蓮子羹,低頭便開始吃雞絲麵。

    他這時候吃飯的動作,和九方少主之時的動作不太一樣。

    許是因為楚雲裳的話,讓他察覺到自己在用膳之上不經意流露出來的一些小習慣,他這回刻意的調整了,右手還是牢牢包紮著,並未拆線,他便左手拿筷,倒也沒什麽不適應,動作看起來很是優雅,分明是第一次左手吃飯,可看起來卻是很熟稔一樣,顯然左右對他來說其實是沒什麽區別的。

    楚雲裳注意到了,算算時間,差不多可以拆線了:“殿下明天下午有事嗎?沒事的話,我給殿下換藥,看看傷口愈合得怎樣,能不能拆線。”

    他淡淡“嗯”了一聲。

    而對於慕玖越是一個人回來的,楚雲裳之前就聽越軍士兵說九方少主今晚不回來,直接被王爺派去辦事了,她也就沒問九方長淵是去哪裏準備做什麽,隻隨手拿了一本書,翻到折頁的地方繼續看著,時不時的抬頭看慕玖越,給他再盛上一碗銀耳蓮子羹。

    兩人一個吃一個看,氣氛倒也十分的融洽。

    等夜更深了,楚雲裳都有些困了,慕玖越放下筷子:“好了,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楚雲裳這便將碗筷盤子都收進食盒裏,一手拎著食盒,一手拿著書:“殿下,一起吧。”

    一、一起?

    一起幹什麽,一起回去休息?

    慕玖越瞬間眯了眯眼。

    這句話,真是讓人好生遐想。

    但他明白,楚雲裳這話,隻是因為兩人住的殿宇算是順路,可以一起走而已。

    他長睫斂了斂,舉步和她並肩走出湖心亭。

    兩人一路走著,楚雲裳問道:“太子殿下中的是什麽毒?”

    慕玖越道:“嚴格來說,應該不算毒,是一種不太常見的"mi yao",藥性太烈,對人體不好才被人叫做是毒。”

    這樣啊。

    楚雲裳微微點頭。

    她大約知道那種毒是什麽毒了。

    的確是不常見,但也不是多麽難得的東西,花費稍多一點的銀子就能從黑市或是江湖上買到,是不少強盜殺手慣用的玩意兒,隻要那麽一點劑量,迷暈人簡直是輕而易舉。

    “殿下可查出是誰下的手?”

    他聽了,轉頭看她,唇邊微微揚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你想從我這裏套話?”

    楚雲裳挑眉:“不算套話,隻是想了解一下,對我也沒什麽壞處。”頓了頓,補充一句,“我的處境,殿下是知道的,宮裏發生什麽事,對我而言其實都是十分有用的訊息,多知道一點,就能多掌握一點,我是不太信好奇害死貓這句話的。”

    她手中暫時沒有什麽能打進宮裏的人,對於宮中朝堂裏許多的事情,盡管有著前世的經曆,但其實也是一知半解,她是並不清楚的。

    如今有著慕玖越這麽一個擺在了麵前的上好眼線,她不問他,還能問誰去?

    九方長淵又不在這裏。

    慕玖越也沒有要隱瞞她的心思,剛才那句問話隻是純粹逗她而已。他淡淡道:“是‘南’。他又開始動作了。”

    南。

    聽見這麽一個字,楚雲裳眸中神色立時一滯。

    恰巧他正看著她,察覺到她這麽點細微的情緒變化,他眸底暗了暗:“你知道‘南’想做什麽。”

    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意。

    他清楚她和“南”之間的關係。

    同時也是清楚,如今的她,已經不是以往那個從來都是隱忍低調到讓任何人都要無視她存在的柔弱少女。

    她已經開始變得強大,變得狠辣,以往她所看不清的、看不透的,如今她已經全然的摸索出背後的一切秘密,她甚至和他一樣,也在暗中布下網,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她的準備,隻等時機到來的那一日,給予敵人當頭一棒,是最厲的殺招。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甚至知道得比她自己還要更加清楚。

    可,正是因為清楚,正是因為明白,對於“南”這麽一個存在,他很是無法釋懷。

    “南”……

    和她之間的關係,簡直是說不清道不明,曖昧又纏連。

    纏連到他的胸口,有些發悶。

    果然,楚雲裳低了低頭:“我知道。”

    “剛好,我也知道。”他轉頭不再看她,但心裏頭卻還是無緣無故有些鈍痛,似乎心髒之上的那個傷口,又開始發作了,一震一震的,喉頭也有血要湧出來一樣,“他的手伸得太長了,你們侯府裏肯定也有他的人。等我傷好了,你回侯府,務必要小心。”

    “……嗯,我知道。”

    說完,兩人已經到了一個岔路口。

    岔路口一條往南一條往北,正是慕玖越寢殿和楚雲裳所住殿宇的兩個方向。

    慕玖越將手中的燈遞給她:“回去吧,別想太多,好好休息。”

    她把書平放到食盒上,接過這八麵琉璃宮燈:“殿下也是,好好休息。”

    他轉身走了。

    這回走的速度有些快,不過那麽幾個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經消失在暗色之間,素白的身影被重重花樹遮掩,她看不見他伸手掩住唇,有血珠從指縫中流出,卻被他極快的擦去,免得空中染了血腥味。

    再朝前走了幾步,確定她已經看不到自己,他索性動用了輕功,光影如電,他飛快的回了寢殿,剛一關上門,立時便克製不住的咳嗽幾聲,噴出一口殷紅的血。

    血濺上透過窗紙照進來的淡淡月光所照耀著的地板上,散發著幽幽暗紅色澤。

    他隨手揩去唇邊的血,喉頭還在不斷的湧出血來,卻是沒再咳了。沒理會循聲過來的無影,他修長身軀貼著殿門,似是再沒有了力氣般,他抬手撫額。

    唇角血珠還在不斷的流淌滑落,染得他胸前素白襟口,都是變得一片通紅。

    無影立即取來藥丸,要給他服下。

    卻見他微低著頭,臉容隱在暗中,聲音清幽,似是從幽暗深淵之中傳出一般。

    “無影。”

    忠心耿耿的暗衛側耳傾聽。

    然後就聽他極其緩慢的道:“無影,為什麽總有人隨隨便便做出一個動作,說出一句話,就能戳中人的心窩子,又急又狠,連血液都是來不及流動?”

    “……”

    無影不說話。

    隻拿了帕子給殿下擦拭下顎上不斷滑落著的豔紅,良久,方才開口。

    聲音依舊冰冷,卻帶著淡淡不容忽視的心疼,和一種怪異的堅決。

    “少主,這些,不是您自己選的嗎?”暗衛是生活在黑暗之中隨時隨地保護主子的,向來少與人接觸,並不懂得該如何安慰人,隻能直白而坦誠的道,“您自己選的路,就算血流幹了,也一定是要走完的。”

    他選的是一條死路。

    沒有柳暗花明,沒有絕處逢生。

    隻是那麽一條死路,那麽一條幹幹淨淨、沒有任何回轉餘地的死路。

    那樣一個龐大的計劃,那樣一個逆天的決定。

    分明是他自己選的,是他自己確定的,是他自己開始的,亦是他自己運行的。

    事到如今,他又怎能無法承受,無法麵對?

    “對啊,是我自己選的。”

    月光似是被陰影給隔離開來,男人低低的笑,笑聲混雜著濃鬱的血腥之氣,隱約帶來一種從無盡深淵之中攀爬出來的惡魔氣息:“我自己選的,我又怎麽能後悔呢?我若是後悔了……嗬。”

    他輕笑一聲,嘴中滿是鮮血,這一回吐血,竟是比以往都要來得更急更烈。

    可他不在意。

    他甚至不想吃藥。

    他隻低頭看著無影腳前的那一灘血色,眸中深邃複雜而詭異難測。

    須臾,聲音輕到似是飄落在最為黑暗之處的塵埃。

    “所以啊,再戳心窩子,我也得受著,連半分拒絕,半分抵抗,我都做不到。”

    畢竟,畢竟……

    誰讓那個人,是他的心上人呢。

    心上人,是被他放在了心尖尖上,寧願自己受著所有的苦,受著所有的疼,也不要她嚐受到半分的此生最為珍愛心疼的人。

    他那樣那樣的喜歡她,愛慕她,盡管她無意間的話中傷了他,讓他苦不堪言,讓他心緒暴動到如此。

    可是,太喜歡,太傾慕,他不願意她知道,他不願意她愧疚。

    便隻得獨自承受著,那種鑽心撓肺的痛苦,真真是要命之極。

    無影默不作聲的給他擦血,藥丸遞到他唇邊,他低眸看了半晌,終於吞服了藥丸。

    藥丸入腹。

    強勁的藥效瞬間在肺腑間擴散開來,抑製住心口的劇痛。

    他仰了仰頭,脖子上都是蔓延了殷紅的血跡,他眼睛掩在額前稍顯淩亂的碎發之下,連無影都是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盡職盡責的暗衛隻能將少主帶到床榻上,脫去他染血的衣物,為他淨麵擦身,給他蓋好被褥,方才隱退到黑暗之中,默不作聲的守著。

    似乎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是這樣的守著,看他做任何的事,感受著他任何的情緒,卻隻能是看著感受著,並不能為他做更多的事,並不能為他承擔。

    人隻是人而已,隻是一個單獨的個體。

    所謂感同身受,也隻是感同身受,也隻能是感同身受。

    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在沒有經曆過的情況下,體會到和別人一模一樣的感受。

    沒有人可以,沒有人能做到。

    所以,隻能默不作聲的看著,隻能默默地看他痛苦,看他難過,看他明明是在睜著眼的,可那目光卻是不知遊移到了哪裏。

    似乎很痛苦,似乎很難受。

    一顆心髒都幾乎要緊緊揪起來,呼吸也是變得艱澀而顫抖,眼中漆黑無光,比夜色還要更加的深暗,比死亡來臨都要讓人更加難以承受。

    寢殿之中,光線暗沉,空氣也是近乎於凝固。

    寬大的床榻之上,男人靜靜的躺著,眼睛分明在看著前方的黑暗,可像是什麽都沒看,又像是在認真的看著。

    他在看什麽,又在想什麽呢?

    他在看這無休無止的黑暗,他在想著離他不遠的那個人嘛?

    沒人知道。

    也沒人敢知道。

    無影垂眸,將身體更深的隱匿在陰影之中,氣息降低至虛無,空氣一樣的守護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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