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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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玖越夜裏吐血的事,楚雲裳並不知情,唯一知情的無影,也並不會在她麵前多嘴。

    於是,第二天,幾乎是一整天,她都沒有見到慕玖越,隻以為他在忙,也沒多想。

    卻不知道,他的確在忙——

    隻是忙的並不是政務,而是忙著找莫神醫,將人師叔從京城外的某個地方暗中接過來,下猛藥調劑一下因過度吐血而造成的脈搏微弱的症狀,以免讓楚雲裳看出來。

    其實,自打上回楚雲裳和花雉一起,研製出了兩種效果十分不錯的藥後,莫神醫覺得有這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師侄女在,不用自己再操心少主的病,就沒繼續在越王府裏呆著了,而是去了京城往北的一個小城鎮,在那裏租了一間門麵,開著一個小藥廬當著赤腳大夫,賺不了什麽銀子,但勝在安靜清閑,堂堂神醫穀裏出來的神醫日子過得也算有滋有味。

    這回突然被召回,莫神醫還是很有些措手不及的。

    不是病快要被師侄女給治好了嗎,怎麽又這樣急吼吼的把他喊回來?

    當莫神醫得知慕玖越原本病症快要好了的,卻是在這麽個重要關頭又動了氣,吐了是以前好幾倍份量的血,師叔大人當即吹胡子瞪眼睛,恨不能直接敲開他的腦殼,看看他腦子裏裝的都是些什麽,是不是漿糊,不然怎麽能這樣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特麽就算是個鐵打的人,吐了這麽多血,也是得不知養多久才能養回來!

    少主,您以為您體質血脈不同於常人,您的血就真的是吐吐更健康?

    哄誰呢!

    哄小少爺人兩個月大的小孩兒都不會信!

    麵對著莫神醫鐵青的臉,慕玖越難得神容懨懨的歪在榻裏,麵具下的眉微微蹙著,神色寡淡。

    是啊,為什麽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呢。

    明明自己比誰都要清楚,在心髒傷口徹底好起來之前,他現在的身體已經經不起折騰,稍微一個不注意,動輒便會沒命。

    可為什麽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為什麽還是會……

    眼前莫神醫在忙忙碌碌的配藥,無影和摸空過來的花雉在旁邊打著下手,慕玖越閉了閉眼,試圖驅散腦海中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強行控製著自己不要再想,省得讓自己再吐血。

    須臾,懶洋洋的伸手揉上太陽穴。

    罷,罷。

    歸根究底,是他自己自作孽,怪不得誰。

    很快,濃鬱的藥材味道充斥了整個寢殿,有著火焰燃燒的聲音細細微微的響起。他睜開眼,見莫神醫連挪去偏殿都沒有,已經直接隔著屏風在親自熬藥了,無影和花雉則是去準備藥浴了,等他喝過了莫神醫熬出來的藥,再泡上一個時辰的藥浴,差不多就能將脈搏給暫時恢複到原來的程度。

    似是察覺到他正看著自己,莫神醫一邊把握著火候,一邊苦口婆心的開始勸。

    “少主啊,您的身體,您自己是最清楚的,這病眼看著好不容易就快好了,您怎麽就又……唉,連我這個老頭子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老人微微搖頭,顯然知道自己的話,少主從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說了跟白說一樣。

    果然,慕玖越慵懶的歪頭枕著玉枕,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一樣,目光遊離的看著寢殿之中的各處擺飾。

    莫神醫回頭看了一眼,就歎息著收回視線。

    少主啊,少主。

    真是固執到撞了南牆還不願回頭。

    過了片刻,藥熬好了,烏黑的藥汁盛在白瓷的碗裏,勺子沉進去就再也看不見了,怎麽看怎麽讓人不敢下咽。藥汁散發出來的味道也是極其苦澀難聞,似是這麽一小碗藥而已,就放了至少二三十味藥材,藥味重得嚇人。

    慕玖越半支了身體坐起來,烏發從素白的衣上滑落,暈開一抹素淨的涼意,沒有攏緊的襟口微微開著,在略淡的天光之下映出雪色般的白,恍惚卻是沒有絲毫的血色的蒼白。

    他沒讓莫神醫喂他,隻自己端了藥喝了,也沒表現出對於這藥是否太苦的神態來,喝完就又躺下了,似乎十分的疲憊。

    藥汁的苦澀味道還在舌尖打轉,沿著喉管直流進胃裏,強烈的藥效極其猛烈的發揮出來,燒得五髒六腑都是發疼,卻怎樣也敵不過心髒之上的疼。

    他睜眼茫然的看著頭頂淺色繡四爪蟒紋的床幃。

    都過了一整夜了。

    怎麽還是這麽疼?

    隻那麽一個簡單的動作,一句簡單的話語而已,卻是讓他疼得骨頭都要斷了似的,整個身體也仿佛不存在了一樣。

    真教人難受。

    再躺了會兒,無影和花雉從盥洗室裏出來,說藥浴已經準備好了。

    莫神醫過去看了看,伸手在被種種藥材浸泡得近乎於漆黑的藥液中撥弄了一番,再聞聞味道,轉頭道:“少主,可以了。”

    慕玖越紋絲不動。

    再看了會兒床帳上的圖案,莫神醫忍不住催了次,他這才懶洋洋的起身過來,慵懶得好似全身都沒有半點力氣一樣。

    脫掉隨意披著的外袍,中衣也去了,他隻下身穿著件薄薄的絲綢長褲,裸在空氣之中的上半身肌膚凝脂般的白。

    身形雖瘦削,但那肌肉怎麽看怎麽緊繃,寬肩窄腰倒三角,隻這麽一個半露的背影,就已經是給人一種精致卻健碩的美感,像是最細膩的和田玉雕琢的一樣,道道肌理、線條皆是完美到不可思議,簡直是造物主最為用心的作品。

    但卻是美玉有瑕,那位於一點淡紅的下方,依舊橫亙在左胸心髒之上的傷口,竟似是又撕扯開了很大的口子,隱隱又可從傷口裏瞥見正激烈跳動著的心髒,鮮紅的物什劇烈的一跳一跳,那種讓人有些心驚膽戰的跳動,看起來竟好像心髒要從那傷口之中跳出來一樣,無端端的嚇人。

    盥洗室裏莫神醫三人都出去了,慕玖越緩緩摘下臉上的銀色麵具,露出一張昳麗絕豔的臉來。

    他臉色白得幾乎透明,唇色卻是詭異得鮮紅如血,襯得他膚色更加慘白。向來都是迤邐如畫的眉梢眼角,如今俱是透露出和他心跳如出一轍的激蕩的神采,他隨手擱下麵具,撐身進了浴桶裏,任由身體被漆黑的藥液寸寸吞沒,烏發也未能幸免。

    他在藥液之中靜坐著,微微側頭,手肘撐在桶沿,極倦一樣微微瞌上鳳眸。

    ……真冷。

    要是有那個人在,他應該就不會冷了吧。

    藥液滾燙,漆黑之下熨燙得他皮膚都在發紅,他卻如同身處寒冬臘月,渾身上下皆被厚厚冰雪覆蓋,連呼吸都是冰冷而僵硬的。

    這世上總有那麽一個人,能讓你為她哭,為她笑,為她受盡苦楚,為她嚐遍萬千冷寒。

    如同在懸崖之上行走,在刀尖之上跳舞,每一個舉步,每一個旋轉,都要經曆種種不可言的折磨。

    可不管多累多苦,隻要能看她那麽一眼,你就覺得整個世界都會變得圓滿。

    你會覺得,這世界如此之大,三千繁華,隻有她是最好的。

    隻有她,是最值得你付出一切的。

    隻有她。

    隻有她。

    劇烈跳動著的心髒,終於在強大的藥效之下,緩緩的歸於正常。

    勻速而平緩的跳動著,是生命最真實的存在。

    ……

    傍晚時分。

    天邊火燒雲燒得十分壯觀,映得整個懿都都是處在了火紅一片之中,如誰心中劇烈灼燒著的火海。眼看著夜幕快要降臨了,慕玖越終於出現在楚雲裳麵前。

    他是過來換藥的,順帶看看傷口愈合得怎樣,能不能拆線。

    還是選擇了那小巧精致的湖心亭,兩人相對而坐。亭子四角都點了燈,映得光線十分明亮柔和,楚喻被綠萼抱著去別處玩了,沒過來湊熱鬧。

    經了一天一夜的沉澱,慕玖越終於調整好所有的心緒,沉默而冷淡的抬著手,任由楚雲裳給他拆掉手上的紗布。

    他呼吸平靜,神態也是平靜,淡淡看著楚雲裳仔細的檢查他手上傷口,須臾,沒像之前那樣往他傷口上塗抹各種各樣的藥物,而是從醫藥箱裏取了把剪刀,楚雲裳抬眼看他:“傷口愈合得很好,可以拆線了。”

    他淡淡“嗯”了一聲。

    “可能會有些難受,還請殿下忍著點兒。”

    他這回沒說話,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楚雲裳低頭,小心翼翼的開始拆線。

    拆線不比縫針。

    縫製傷口的時候,因為有著麻沸散在,再大的疼痛也不會有著怎樣太過劇烈的感知。可拆線就不一樣了,拆線隻是那麽一小會兒的功夫而已,也用不著麻沸散,可是那種感覺卻很讓人難受,比在肚子上開了刀口,人手鑽進去翻攪腸子還要難受,很多人縫針的時候不哭,反倒是拆線的時候會哭出來。

    這可能也是因為拆線的時候用不到麻沸散,不能麻痹神經吧。

    可慕玖越畢竟是慕玖越,楚雲裳拆線完了,他別說哭了,就連手都是一直在穩穩地抬著,沒有絲毫的顫動,呼吸更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坊間有人傳言,越王之所以對人如此暴戾狠辣,手段殘忍狠辣到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人都心驚,實在是因為他對自己也極狠。

    對自己都狠的人,又怎能對別人不狠?

    所謂流血、所謂受傷、所謂病痛,凡此種種,他早已習慣,從不以為意。

    可是,可是。

    再深的傷口都不能讓他感到怎樣痛楚,可偏生看著眼前這麽一個人,清麗素雅如平靜湖麵上一棵靜謐垂柳,怎麽看都怎麽是纏人心扉的,卻是鐫刻在心髒上、鐫刻在骨頭裏最甜蜜最深刻的痛苦。

    多看一眼,是甜;再看一眼,卻是苦。

    甜與苦交織,纏得他心髒都要停止跳動。

    他平靜的呼吸著,脈搏也是平靜的不可思議,像是他身體十分的健康,半點病症都沒有的。

    楚雲裳抬頭看他,見他微瞌上狹長的眸子,似是睡著了。

    她放下剪刀,取了一個圓圓的小盒子,打開盒蓋,從裏麵挖出一小團乳白色的藥膏來,藥膏散發著淡淡清香,她輕輕的揉在他已經完全愈合了的傷口上。

    她輕聲的道:“殿下,我要給你按摩一會兒。”然後補充一句,“我之前洗了九次手的,熏香也用了好幾遍。”

    這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表麵上看著不怎麽在意,實則她將他的一些小習慣記得十分牢固,尤其是他的潔癖,她從不敢忘,就怕自己在潔癖這方麵惹怒了他,從而一劍砍了自己腦袋可好。

    她忍不住瞥了眼他腰際。

    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軟劍當成了束帶,連同那白玉腰帶一起係在了腰上。

    不然,以往也沒見他佩劍,他用劍的時候,能從哪裏取?

    慕玖越內功深厚,加之馭獸的能力,如何不能察覺到她這點小動作,他卻還是微瞌著眸子,隨口道:“你開始吧。”

    “是。”

    楚雲裳這才將他傷口上的藥膏緩緩揉開,指如青蔥,指腹帶著柔和適中的力道,輕輕緩緩在他傷口之中稍稍按壓揉摩,試圖讓藥膏裏所蘊含著的藥效能更好的滲進皮膚裏,將那拆線所留下來的淡淡痕跡消去。

    而由於她指尖力道太輕,若有似無的貼著他掌心按揉,像是羽毛掃過一樣,撩得人有些癢。他禁不住睜開眼來,就見她正垂著頭,認認真真的進行著塗抹按摩,眉眼間淡然而安寧。

    他默不作聲的看著。

    平緩跳動著的心髒,跳動得更加平緩。

    呼吸綿長,目光也是綿長。

    天邊火燒雲已經盡數退卻,天色一片暗沉。今晚沒有月,隻有星,顆顆星辰點綴在墨藍的夜幕之上,點點閃耀。璀璨星光照耀而下,晚風貼著湖麵吹來,吹開一湖淡淡漣漪,也吹得掛在小亭邊角之上的燈盞微微搖晃,映得人投在地麵上的影子,似也是隨之晃動,而後緩緩的重合,兩人恍惚是成了一個人般。

    楚雲裳是醫者,對於人體穴道最為熟悉。她將藥膏全部揉開後,沿著他手掌上的穴道就開始按摩,力道剛好,並不會讓他剛剛痊愈的手掌感到如何疼痛。

    按摩了很久,楚雲裳才停了手,轉而拿帕子擦了擦手指,一溜兒的淡淡藥膏清香。

    她將桌上的藥膏圓盒推到他麵前。

    “一日三次,按摩一刻鍾就好。這藥是神醫穀裏的,不間斷用上一周,疤痕就會徹底消失了。”

    他收回手,雪白袍袖掩住剛抹好藥膏的手,似是十分珍重般,不讓這隻右手在空氣裏露出半分。左手拿了那盒藥膏,他站起身:“那麽,一周之後,你就可以回汝陽侯府了。”

    楚雲裳點點頭。

    他抬頭看了看天,星光燦爛,這夜空難得如此之亮:“……本王去用膳了,你也回去吧。”

    “殿下走好。”

    她恭送他離開,這才收拾著醫藥箱,吹熄了亭子四角的燈,慢悠悠的走上湖中小路。

    她一邊走,一邊想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今日的慕玖越,話太少了點。

    雖然他平常話也很少,但決計不會少到這麽個程度。

    難道她做錯什麽了,或者說錯什麽了嗎?

    她想不出來,兀自便搖了搖頭,管他呢,話少也沒什麽,反正這王府裏也有眼線,他不表現得和她親近,人想抓把柄都沒有什麽把柄可抓。

    她走向自己住的殿宇,藍月她們應該已經做好晚膳了,喻兒也該回去在等她了。

    慕玖越站在陰影之中,安靜的目送她離開。

    旋即,緩緩伸開手,他五指之間竟是握著一樣東西。

    素白的顏色,隻右下角以深藍的絲線繡了簡簡單單一層祥雲,是楚雲裳剛剛擦拭過手指,忘記帶走的手帕。

    他垂眸看了會兒,手指慢慢攥緊,將手帕攥出一道道的褶皺。

    要等不及了。

    等不及了。

    ……

    接下來,一連七天時間裏,隻偶爾能在王府大門到王爺寢殿之間的路上,碰到過幾回慕玖越,其他時候,是根本見不到的。

    而越王府裏沒有什麽女眷,防守又十分的森嚴,住在這裏十分的平靜安寧,根本不用操心深宅大院裏慣有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心情舒暢,加之膳食也是很好,住了這麽幾天,楚雲裳發現自己居然被養胖了一點。

    她捏捏自己的腰。

    還好,隻是養得豐腴了一點,倒是沒養出肥肉來,至少自己看著還是很順眼的。

    轉眼瞧瞧楚喻,這小家夥也是被養得白白胖胖,那軟嫩嫩的小臉一笑,兩個酒窩小小的甜甜的,看著就喜人。

    楚雲裳隨手拿絲帶係了頭發,彎腰抱起他,果然小孩子長得都特別快,這一天天的,他比剛出生的時候要大了些,重量也增加了:“喻兒又吃胖了,好沉啊。”

    她眉眼彎彎,貼著小家夥的臉蛋就親昵的蹭了蹭。

    楚喻揮舞著小手“啊啊”兩聲。

    【人家才沒胖,人家很帥的,人家是全懿都第一大帥哥!】

    看懂他的意思,楚雲裳“撲哧”一笑:“才多大一點兒啊,居然就第一帥哥了,喻兒,你要被人說帥,還早著呢,至少也得再長個七八十來年還差不多。”

    楚喻癟癟嘴。

    【誰說的!府裏好多嬤嬤都說喻兒是個小帥哥呢!】

    誠然,在越王府裏住了這麽久,楚喻憑著他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軟萌可愛,成功俘虜了王府裏一幹女性的心。

    這幾天裏,府裏的嬤嬤和小丫頭們,變著法子來這邊殿宇,將許許多多的小玩意兒送給楚喻,什麽吃的喝的玩的啊,但凡小孩子喜歡的,楚喻簡直是收了一大筐子,直看得他成天都在樂嗬,一雙小酒窩又軟又甜,看得人更喜歡他。

    見楚喻煞有介事的在證明自己是個帥哥,楚雲裳捏捏他的小鼻子:“是呢,你是小帥哥,最帥最帥的小帥哥。”

    聽娘親也是這樣誇自己,楚喻十分臭屁的揚了揚脖子,小嘴翹得高高的,一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樣子。

    對呢對呢!

    他是小帥哥!

    天底下最帥的小帥哥!

    然後楚雲裳就抱他出了殿宇,要出去散步:“小帥哥,走,咱們去看看越王殿下,看看他手怎麽樣了。”

    “啊啊啊。”

    楚喻抬手摟住她的脖子。

    要是越王叔叔手上的疤痕都沒了,那他們今天是不是就要回侯府去了?

    在越王府住了這麽久,楚喻很喜歡這裏的氛圍,雖然人不多,但嬤嬤和小姐姐們對他很好,有時候碰見了越軍士兵,士兵們也會逗他玩,還會給他枝葉編成的螞蚱蛐蛐之類的小東西,比侯府裏的人好太多了。

    哪像侯府裏的人,別說見到他能逗一逗他,說他長得可愛,平時連看他都不敢,好像他是個能吃人的怪物一樣,看他一眼都要折壽,簡直了。

    還是越王叔叔手底下的人好。

    這樣想著,楚喻乖乖的被娘親抱著,出了殿宇,就往慕玖越寢殿在的方向走去。

    這時候正是上午,就算是上朝,楚雲裳估摸著慕玖越也該回來了,這時候估計不是在寢殿裏休息,就是在書房裏處理政務,她輕車熟路的走過去,果然才走近寢殿所在的範圍,有老嬤嬤就給她行禮:“楚七小姐來找王爺啊。”

    “是啊,看看他手怎麽樣了。殿下在書房裏呢?”

    “在呢,才和幾位大人商討了事,好像正在處理事情。”

    謝過老嬤嬤,楚雲裳抬腳就朝書房走。

    書房外正守著的士兵一見是楚七小姐,也沒攔,隻往裏麵通報了一聲,就讓她進去了。

    這書房說是書房,其實也是一座殿宇,隻是相比而言要小一點,看起來不那麽金碧輝煌就是了。

    入殿後,展現在眼前的種種擺設也是簡潔而素淨,雕花的梨花木書架擺了三麵,正中央向窗的地方則是擺著一方紅褐色的寬大桌案,其上整齊的擺放著文房四寶,以及各種堆疊起來的折子,照舊一身雪白的男人正靠坐在椅子上,手中端著茶盞,抬眸看著楚雲裳進來。

    楚雲裳打眼一掃,就朝他行了個半禮:“殿下。”

    “坐吧。”

    他漫不經心道,須臾竟是放下手中茶盞,親手給她沏了杯茶。

    茶葉是上好的雪山上方才產出的茶葉,是從遙遠北方的一個依附大周的小國進貢而來,每年也不過那麽兩三斤而已,隻慕玖越喜歡,宏元帝大手一揮,連半兩都不留的就全賜給了他。

    他平素在書房處理政事,疲乏時便會著人泡上那麽一壺,剛好楚雲裳來,她和楚喻都是喜歡喝茶的,也算沾光了。

    楚雲裳接過茶盞,細細吹了吹,先淺嚐一口,果然味道不錯,分明茶水是熱燙的,可喝進嘴裏,舌尖在其中品味,卻又能感到一股淡淡的寒涼,似是雪山上吹來的風一樣,淺淡淺淡的涼,喝起來很是舒心。

    “好茶。”

    她讚了一句,轉手就喂給楚喻。

    別看楚喻這小子年紀小,實際上卻是個有茶癮的。他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覺得好喝,當即也不嫌燙了,“咕嚕咕嚕”的一口氣喝光,然後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就轉向了慕玖越手邊的茶壺,表明自己還想喝。

    見楚喻那饞得跟小花貓似的樣子,慕玖越唇微微揚了揚。

    “等會兒走之前,帶點茶葉吧。”

    楚雲裳看向他的手:“殿下的手已經好了麽?”

    他抬起右手給她看:“早朝的時候父皇看過了,說你可以回侯府了。”

    她一看,果然,那攤開的右手上,五指之上的傷口早就好了,一點疤痕都沒有留下;虎口連接著掌心的地方,也都是一片淡淡粉潤白皙,絲毫看不出什麽痕跡,連長出來的新肉那種淡粉肉色,也是沒有的,這隻手看起來就好像從沒受過傷一樣,完美至極。

    楚雲裳親眼看到了,也算放下心來:“既然已經全好了,那我的確是該回去了。”

    說著,站起身來,就準備回去收拾東西走人了。

    楚喻卻朝著慕玖越伸出手來,嘴裏“啊嗚啊嗚”的叫喚著。

    見慕玖越果然也是伸出手來,作勢要接孩子,楚雲裳便將他遞過去:“怎麽,你舍不得越王叔叔,要和叔叔告別?”

    小家夥被慕玖越接住,抬手就攥住了慕玖越的衣襟,聽著楚雲裳的話,他歡快的點點頭。

    對啊對啊。

    就是要和越王叔叔告別。

    雖然住在這裏的這幾天,越王叔叔很少來看他,也很少陪他玩陪他吃飯,但越王叔叔還是很好很好的,他喜歡越王叔叔,等下就要走了,自然是要好好告別的。

    小家夥揚起脖子看他的越王叔叔。

    這一看,因為慕玖越是戴著麵具的,他就隻能看清慕玖越略顯清瘦的下巴。再往上就是一片銀華璀璨了,看不清半點臉容。

    他小手正攥著慕玖越的襟口,須臾鬆開一隻來,十分大膽的爬上慕玖越的臉,肉呼呼的手指捏住男人的下巴,示意越王叔叔低頭看自己。

    慕玖越果然低頭。

    尊貴無雙的越王殿下難得饒有興致的看著小孩兒。

    這臭小子想幹什麽,是想和自己說什麽悄悄話嗎?

    接著,就見小孩兒再揚高了脖子,粉嘟嘟的嘴唇湊過來,居然“吧唧”一聲,親上了慕玖越的下巴。

    慕玖越呼吸一滯。

    楚雲裳也是麵色一僵。

    然後就聽小孩兒嘻嘻哈哈的樂開來,清脆稚嫩的童音宛如天籟。

    楚喻揚著腦袋看越王叔叔的下巴被自己親得滿是哈喇子,他“咯咯”的笑,似乎一點都不擔心自己這樣把口水糊到越王叔叔的臉上,會不會惹得潔癖發作的後者直接一個惱怒,將自己從窗戶扔飛。

    他隻重新雙手攥緊了男人的衣襟,烏黑的大眼睛好像會說話一樣,望著慕玖越眨巴眨巴眼,花骨朵兒般的嘴唇也是比出什麽口型來。

    【越王叔叔,謝謝你哦。】

    慕玖越垂眸看著小孩兒的口型。

    謝。

    謝什麽?

    有什麽好謝的?

    都是一家人。

    無視對麵楚雲裳有些緊張的神色,慕玖越緩緩一笑,笑容好似冬日裏初綻的第一支臘梅,顏色灼灼如火,滿眼道不盡的豔烈。

    他站起身,沉穩有力的手臂抱著楚喻,抬腳便離開了書桌:“走吧,我送你們。”

    楚雲裳仔細的觀察,見越王殿下好像並沒有因為楚喻糊在下巴上的口水生氣,當下不禁鬆了一口氣,他果然是真的看喻兒順眼:“麻煩殿下了。”

    他輕輕笑了一聲,聲音微冷,卻是十分的悅耳動聽:“沒事。走吧。”

    說完,率先便出了書房,楚雲裳走在後頭。

    離開書房,有老嬤嬤準備進去收拾一下茶水,慕玖越隨口便吩咐將書房專用的茶葉都給包起來,再去庫房裏取一些其他的東西,一塊兒裝上馬車去。

    楚雲裳在後頭聽著,心中斟酌再三,還是開口道:“殿下,那些都是陛下賞賜的,臣女何德何能……”

    她話未說完,就被慕玖越打斷。

    他淡淡道:“就是因為是父皇賞賜下來的,本王才能送給你。”他轉頭看她一眼,眸光涼薄,之前的隱約笑意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本王送你禦賜的寶貝,父皇樂見其成。”

    楚雲裳果然沒再拒絕。

    就一般而言,從宮裏賞賜下來的東西,吃的還好,闔家可以一起分享;用的也還好,在府裏頭有頭有臉的人一般也都能用。

    唯獨金銀玉器這些,被當做是賞玩的珍寶,卻是不能隨意的動用,因為是宮裏賞賜的,尤其是宏元帝親自封賜的,天子所賜之物,動輒便是代表了天子,隻能恭恭敬敬的跟供祖宗一樣的供起來,萬不能如同普通的古董般隨意擺放,否則便是藐視帝威,是要殺頭的。

    宮裏賜下來的珍寶尚且被如此小心翼翼的對待,更談何送人?

    可慕玖越偏生要送給楚雲裳。

    這其中原因,總共有三。

    一是他喜歡楚雲裳。

    他庫房裏東西雖然不多,但也不算太少,且樣樣都是精致好看的物件兒,平素都是隻放庫房裏,鮮少會拿出來,還不如送楚雲裳了,算是小小的表達一下自己的心意。

    楚雲裳是沒聽出來那些寶貝,隻老嬤嬤聽出來,王爺挑選的,全是女人家喜歡的東西,敢情是專門哄姑娘家開心的。

    盡管楚雲裳並不知道慕玖越送她東西的真正含義,但怎麽說慕玖越也是送出去了,礙著這些寶貝全是禦賜的,她就不可能再送給別人,隻能收著;

    二是出在宏元帝身上。

    宏元帝下旨讓楚雲裳擔任越王專屬醫者,專門治療越王手上傷口,等傷口徹底好了,她才能離開越王府。

    以前就說過,宏元帝讓楚雲裳暫住越王府,乃是為了她背後的楚家。

    想想看,孤男寡女,雖不說是同住一個屋簷下,但也是同住一座府邸,日夜相見,指不定就眉來眼去,產生些什麽有的沒的,雖然慕氏皇室並不能娶楚家女,但這恰好能讓宏元帝借此發揮,讓楚雲裳背後的楚家隨輿論站在越王一黨,為越王增添一份助力。

    可現如今,別說宏元帝所希冀的有的沒的了,兩人這幾天連麵都很少見。

    今日慕玖越上朝,宏元帝有意無意的問了句,得知他和楚雲裳之間半點進展都無,宏元帝當場就顯得有些不高興了,差點就摔了禦案上一名大臣剛呈上來的折子,鬧得整個早朝都是人心惶惶,臣子們悄悄的覷著陛下的表情,大氣都不敢喘。

    所以,慕玖越將宏元帝禦賜的寶貝送給楚雲裳,雖然這根本不合禮數,不合規矩,不管從哪個方麵來講,這都是要掉腦袋的舉動,但他送宏元帝賜的東西,還是送給一個女人,這可不就在向宏元帝表達著,其實他和楚雲裳之間,並不是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麽簡單?也勉強算是讓宏元帝安心。

    而宏元帝安心,那慕玖越也安心,自然楚雲裳也安心,楚璽更是安心,皆大歡喜,多好;

    三便是汝陽侯府了。

    楚雲裳這回來越王府,玩了幾天,住了幾天,眼瞅著時間過去這麽久,楚喻已經兩個月大,快要百天了,汝陽侯府裏的人就算再不喜楚雲裳,可親外孫滿百天,怎麽著都是要辦一場酒,請懿都裏權貴們來府上聚一聚,見見楚喻。

    可話是這樣說沒錯,慕玖越不用想也知道,楚雲裳帶著楚喻在他這裏住了那麽久,侯府裏那三個小姐,指不定該如何嫉妒她,如果預測得不錯的話,估摸著她前腳剛回了汝陽侯府,後腳就會被那三個女人不知道怎麽樣的擠兌打壓,嘲諷陷害,那是他所不願意看到的。

    楚雲裳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女人,他情願自己受著苦也不願她難過半點,他都不舍得欺負的人,怎麽可能讓別的人也欺負?

    想欺負她?

    可以啊,有本事別顧著他的眼色啊?

    所以,他送楚雲裳禦賜的寶物,一方麵是能憑借陛下帝威來震懾那三個女人,另一方麵,則是借著這些禦賜寶貝,表達出楚雲裳是他護著的,誰敢欺負楚雲裳,少不得要考慮考慮他動手的後果。

    欺負楚雲裳,的確是能逞一時之快。

    可惹上越王,這可不僅僅隻是一時之痛那麽簡單了。

    越王是誰啊,年少就領兵作戰,同北方達喇打了那麽久,把達喇給打得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達喇王聽到他的名字都是能連做幾夜噩夢,誰敢找他惹他?

    想無視他去欺負楚雲裳,活膩歪了?

    不把越王放在眼裏,你特麽算是哪根蔥?

    被越王抓住把柄,那可是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綜上所述,慕玖越送楚雲裳禦賜寶物,就很是值得人思慮了。

    慕玖越抱著楚喻走向安排給娘倆住的地方。

    抬眼見越王居然來了,不用多說,綠萼幾個丫鬟立即就明白這是該回侯府去了。

    小丫鬟們和楚喻一樣,在這裏住得久了,也是習慣這王府裏的人和物,但畢竟隻是因著聖旨才能暫住在這裏,眼下越王的傷已經全好了,她們要是繼續住在這裏,指不定要不知遭受外人怎樣的目光和說法,就連皇宮裏的天子估計也要不高興。

    所以小丫鬟們雖然不舍,但還是轉頭就去收拾東西了,來的時候帶了多少,走的時候也就帶了多少,王府裏的東西一點都沒拿,這就導致包袱一點都不沉,甚至是輕飄飄的,挎在肩上根本沒什麽重量。

    大白這時候突然從一側拐角衝了過來,“嗷嗚”一聲就想要撲到慕玖越身上,蹭一蹭這人,卻被慕玖越旋身躲開,然後橫空一腳就踹了過去。

    他這一腳踹得並沒什麽力道,大白龐大的身軀一彈,果然躲開來,沒被踢中。

    接著便落地,白狼卻是怏怏不樂的低垂下腦袋,蹄子扒了扒地麵。

    真是的。

    不就想試探一下這個人到底是誰嘛,居然絲毫不給它近身的機會。

    居然這樣不領狼爺的情!

    什麽人嘛!

    什麽人嘛?!

    看著大白再一次的偷襲失敗,被慕玖越緊緊抱在懷中的楚喻,忍不住拍手直笑。

    【大白大白,不要氣餒,繼續加油呀!相信你遲早有一天能摸到越王叔叔衣角的!】

    旁邊綠萼她們見大白那垂頭喪氣的模樣,當即也是忍不住笑。

    原來,在越王府裏住的這幾天,大白不知道是不是抽風了,居然天天瞅著空就去攔慕玖越,想要近他身,但慕玖越每一次都成功躲開來,甚至還反踢大白,根本不敢大白絲毫的機會。

    如此,大白想靠近嗅他的味道,也就根本成功不了。

    慕玖越倒是輕而易舉的解決了一個堪堪要知道他身份的家夥。

    眼看著丫鬟們都收拾好了包袱,慕玖越轉身就朝馬廄走。

    有熟識的老嬤嬤在和綠萼她們告別,好說歹說才遞出了一個小包袱,說是送給她們的一點小禮物,花不了幾個錢,要她們一定要收下,不然就攔著她們不讓走。

    眼瞅著越王和自家小姐已經走了很遠了,綠萼她們也就不推辭,收下包袱道了別,急忙一溜煙兒的追上去,生怕趕不上被小姐拋棄了。

    到了馬廄,許久不見的大憨“希律律”一聲,大白立即拋棄了被慕玖越不待見的鬱悶,撒歡跑過去,雪白的毛蹭上駿馬黑得發亮的毛,兩隻看起來竟莫名有種十分相配的即視感。

    楚雲裳立時覺得自己肯定是整天看花雉和無影膩在一起看得太多了,導致一見到兩個公的就要以為是不是一對。

    斷背山真是害人不淺啊。

    她感慨著,就見眼前紅影一掠,說曹操曹操到,不知跑哪去浪的花雉這時候出現了,十分殷勤的給綠萼她們拿東西:“啊,要走了,怎麽沒人喊小爺。”

    綠萼翻個白眼:“誰知道你跟無影跑哪約會去了,我們怎麽喊你。”

    花雉聽了,眼梢一挑,波光流轉間盡是豔色:“怎麽,看小爺和無影膩歪,你眼紅了?有本事你同七小姐說一說,你也找一個對象,到時候你跟你對象成天在小爺麵前秀恩愛,你看小爺可會說你什麽。”

    綠萼如今不過才十四歲大,跟楚雲裳差不多的年紀,還沒及笄,隻算是個半大姑娘。

    聽花雉這樣打趣自己,她十分羞惱的跺了跺腳,抬手就把身上的包袱往花雉臉上扔:“誰眼紅了,誰眼紅了!我看你眼紅才對吧,我可比你小了好幾歲呢!”

    花雉側頭躲過包袱,隨手接了扔進馬車裏,然後目光從上到下的就將綠萼給打量了一番,還在她胸前停了一停:“嘖,對啊,你還是個丫頭,小著呢,小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就不跟你一般見識了。”

    綠萼哪裏看不懂他那眼神是什麽意思,當即羞紅了臉,抬手就要過去打他。

    花雉身形輕快的躲開,一幹人鬧鬧哄哄的上了馬車,離開越王府。(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