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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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如慕玖越之前所想的一樣,楚雲裳剛下了越王府的馬車,楚璽和趙氏夫婦兩個恭恭敬敬的送走親自送人回來的越王,再隨同楚雲裳一齊進了侯府後,才跨過門檻,避開府邸外路人張望的視線,楚璽眼角瞟見被無數家丁們小心翼翼捧著的據說是宮裏賜下來的寶貝,立即就開始質問了。
“雲裳,這些都是陛下賞賜的?”
他問道,眉頭緊緊蹙起,眼眸之中神色深邃,讓人望不見底。
聽他問出這麽一句話,趙氏也是目光閃爍的看向楚雲裳,神色間猶自難掩震驚。
居然是陛下賞賜的寶物!
怎麽可能,不就給越王治了個傷而已,陛下就會賞下來這麽多的寶貝給楚雲裳?
陛下,陛下怎麽會這樣看重楚雲裳?
趙氏正驚疑不定著,就聽楚雲裳聲音平靜的答道:“回父親的話,的確是陛下賞賜的,但不是賞賜給雲裳,而是賞賜給越王的。”她摸了摸懷中兒子的小腦袋,隨意道,“可能是看雲裳治傷有功,越王便順手贈予我了吧。”
“這樣啊。”
聽了這樣的回答,楚璽緊蹙著的眉微微鬆開。
是了,楚雲裳去越王府的這段時間裏,並沒有聽說陛下有給楚雲裳賞賜什麽東西的傳言。
就算是今日早朝,陛下問起越王的傷勢,得知越王的傷已經痊愈,陛下也沒表現出怎麽樣的情緒來,隻說楚雲裳可以回侯府了,接著就半句話都沒再提,更枉論給楚雲裳賞賜。
可眼下,陛下是沒給楚雲裳賞賜,但越王卻送了許多禦賜的寶貝。
難道,越王根本是代替陛下贈予的,否則,從越王府到侯府這麽遠的距離,陛下若是有心,早該得到越王將禦賜寶物送人的消息,卻是怎的到現在都還沒半點動靜?
楚璽想著,眉微微沉了沉。
越王此舉,陛下此舉。
打一棒子再給一個棗,究竟圖的是什麽?
哄好了楚雲裳,借由楚雲裳的手,來讓他向越王和陛下表態?
可是……
那道誅殺楚雲裳的密旨,可還在書房暗格裏置放著。
楚璽正想著,就聽趙氏疑惑道:“越王贈你的?不就手受了個小傷,你給他治好了而已,用得著送這麽多,這麽多……”
趙氏瞄了眼正在綠萼幾個丫鬟的指揮下,一件件的往明月小築搬去的寶貝。
盡管這些寶貝都是置放在各種盒子箱子之中,不打開就看不到寶貝是什麽樣。但隻看著那金碧華貴的盒子箱子,樣樣不是朱紅就是玄黑,其上雕花鏤紋精致無比,甚至還有雕龍畫鳳的,趙氏用腳趾頭想想也能知道,裏麵的東西絕對都是價值連城,隨隨便便拿出去一件,都是能讓無數命婦貴女眼紅追捧的存在。
如果這些寶貝能屬於自己和於嵐……
怕是直接就能讓懿都裏的所有女人跪舔了也要攀過來!
察覺到趙氏那略略有些貪婪的目光,楚雲裳輕輕笑了笑,笑聲分明是淡然輕柔的,可聽在趙氏耳中,卻好似是大冬天裏被人潑了一盆冰水一樣,從頭涼到腳。
“母親,您沒有見到越王的傷勢,您是不知道,若非雲裳醫承神醫穀,隨身也是攜帶著個小藥箱,怕是越王殿下的手,當場就要廢了。”
她語氣聽起來很是輕描淡寫:“如此,母親還覺得越王受的是小傷嗎?”接著,她話音一轉,有些咄咄逼人,“如此重傷,越王贈雲裳這些寶貝,有什麽不可的?難道這些個外物,還比不上越王殿下一隻手來得重要?”
“……”
趙氏被說得啞口無言。
如此簡單就被反將了一軍。
若是回答重要吧,結合之前說的話,完全是打自己的臉,自己侯夫人的裏子麵子都要被丟光;
若是回答不重要吧,別說這話傳進越王耳朵裏,她會落得個什麽下場了,怕是現下侯爺當場就會將自己給關進柴房裏去,幾天幾夜不給飯吃不給水喝,再抄上個幾百遍的大周律法,她不死也要脫層皮。
趙氏恍惚覺得,去了越王府一趟,莫青涼這個女兒,真是越來越牙尖嘴利,和十年前的莫青涼,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見趙氏被說得期期艾艾一個字都回不上來,楚璽也是皺眉斥道:“若非越王傷勢過重,陛下之前能親自下旨讓雲裳去越王府住?真真是無知婦人,還不趕緊低頭,眼珠子都看得要掉出來了。”
然後轉頭就同楚雲裳道:“既是越王贈予,好好收著,切勿磕著碰著了。”
楚雲裳笑容微微加深:“知道了,雲裳省得。”
楚璽向來都是很會給趙氏留麵子,可如今當著楚雲裳的麵,就直接訓斥趙氏,還三言兩語的警告,不要想著打這些禦賜寶物的主意。
周圍還有不少下人,正在偷偷摸摸的觀望著,見趙氏居然被侯爺當著大家夥兒的麵就開訓,當即一個個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種心思都是呈現在了眼中,有擔憂的,有緊張的,也有看好戲的,甚至是嘲諷的,各種神態,各不相同。
而趙氏坐上侯夫人的位置後,這還是第一次這樣丟臉,當即一張臉都是變得白了,兩頰上的脂粉也掩不住她的驚惶。
她匆忙的收回目光,低下頭去,若非一身雍容華貴的春裳,彰顯著她汝陽侯夫人的身份,她此刻的作態,看起來根本就是一個不上檔次的妾:“是,是,妾身知錯,妾身明白了。”
楚璽再道:“回頭你跟其他人也都敲打敲打,禦賜的寶貝可不比平日裏來來往往送的東西,敢少了哪一個、敢壞了哪一個,唯你們是問。”
趙氏恭聲的全部應下,暗暗咽下將將要湧出嗓子眼兒的惡氣。
楚雲裳看了一眼,就悠悠然收回了視線,繼續朝侯府深處走著。
很明顯,楚璽這是在給她示好了。
楚璽嗅到越王贈禮背後的不同尋常,不敢再和她把關係鬧僵。
不然,就以楚雲裳那斤斤計較的小心眼兒性子,楚璽哪裏讓她不高興,她想整治楚璽了,隨隨便便毀了幾個物件兒,說是楚璽給她毀的,說楚璽藐視天子帝威直接毀了禦賜的東西,並且還不知悔改,這事鬧到宏元帝麵前去,楚璽少說也得被罰幾個月的俸祿,勒令在家麵壁;往嚴重了說去,很可能還會革職降爵,頭上的烏紗帽都要換一換。
想想看,越王將禦賜的寶貝轉送給楚雲裳,宏元帝分明是知道,並且默許了的。
說起來是越王送的,其實根本就是宏元帝賞賜的,是代表了宏元帝,代表大周朝最具權威最具高貴的九五之尊。
這樣厲害的人物,賞賜下來的東西,你不僅不恭恭敬敬的放好供好,你居然還敢給我毀了?
你不拿老子賞賜的東西當回事,你這擺明了瞧不起老子是吧?!
瞧不起老子啊,那好,老子收了你的權,換了你的烏紗帽,看你還敢給老子較勁不?
什麽叫王法?
有權,任性!
明白這一點,楚璽簡簡單單幾句話,就明裏暗裏都在向楚雲裳示好,不求能緩和父女兩個之間的關係,也能維持現下的粉飾太平。
可楚雲裳並不想領他的情。
她很清楚,楚璽這個人,是一個好侯爺,是一個好家主,卻並不是一個好丈夫和一個好父親。
身為侯爺,身為家主,自然事事都為闔家上下考慮,任何的利益都要以侯府楚家為先,這是很正常的,也是很自然的,楚雲裳很理解,並且也很讚同。
至少,在她眼中,楚璽在這兩方麵上,做得非常不錯,可圈可點,全身心都放在了如何將楚家給更加的發揚光大的問題上。
可身為丈夫,十一年前,他卻任由趙氏恃寵而驕,借著趙氏開始寵妾滅妻,逼得莫青涼隱忍了一年,終於再無法忍受,選擇同他和離,從此蝸居太師府再不出麵;身為父親,麵對原配嫡妻莫青涼所生下的唯一一個女兒,他不僅不管不問,甚至也曾無數次親自的訓斥懲罰,讓得本該和他最親的楚雲裳,現如今竟是成了這麽個形同陌路的局麵。
父女兩個見了麵,你喊一句女兒,我喊一句父親。
明明是世界上最親的血緣,可為什麽這樣的稱呼從口中喊出來,卻覺得身體裏血液都是冰涼的,死寂的,根本沒有至親之間所應有的那種激烈和沸騰?
為什麽,為什麽?
明明是親生的,明明我是你的血脈,我是你的親生女兒。
可你為什麽不疼我?
你為什麽不愛我?
為什麽要讓兄長妹妹們欺負我,為什麽要讓趙氏姨娘們排擠我?
為什麽你從不以我為榮,為什麽你從不望女成鳳?
為什麽?
為什麽!
我有什麽不好,我有什麽不對?
我不過是你的女兒而已,我不過是你的骨肉而已!
母親不在,我隻有父親。我渴求著我的父親能和別人家的父親一樣,在我笑的時候能陪我一起笑,帶我吃好吃的,帶我玩好玩的,在我哭的時候能揉揉我的腦袋,哄我說不哭,會給我買糖吃。
我隻是渴求你能小小的垂憐我,我隻是渴求你能以寵愛的目光看我一眼。
隻是一眼而已。
可為什麽這麽多年來,你從不垂憐我、從不看我?
我那麽努力,我那麽驕傲,我學習著所有我能學習的知識,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權爭政變,帝王之術,懸壺濟世,隻要我能學到的,我全去學了,我學得那樣用功那樣奮鬥,老師們都誇我,師傅們也都讚我,可為什麽你從不誇我?
你連半個鼓勵的眼神都不給我!
我聰明,我才華驚人,我小小年紀就有了才名,長大後更是得了懿都才女的稱呼。
可為什麽,我所擁有的這一切,在你心中,還不比兄長妹妹們一句簡簡單單的話語,一聲甜甜膩膩的父親?
我把我的心都要挖出來給你看,證明我是你的女兒,我讓你因為我在外人麵前榮光鼎盛,與有榮焉,不管到哪兒都長臉。
卻是根本不及兄長妹妹們一個不高興的神情,一個撅嘴撇臉的動作。
我在你心中,就這麽不值一提,落進塵埃裏,你連踩上一腳都覺得髒麽?
嗬。
嗬嗬嗬。
嗬嗬嗬嗬嗬。
髒。
我想讓你抱我,我想讓你親我,我想聽你用喊兄長妹妹們時所用的口氣,親親熱熱喊我一聲雲裳,我想聽你像我很小很小的時候你從母親懷裏抱起我,笑著喊我心肝寶貝兒。
但你會避我如蛇蠍,好像我多麽肮髒惡心一樣,你恨不得我根本不是你的女兒,這樣,你就再也不用看到我了。
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兒,你直接就能除去我,再也不用經受我的糾纏了。
是不是這樣啊?
是不是,是不是?
十年來,你從不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
從不。
從、不。
我本該是被你捧在手心裏的珍寶,你日日夜夜都要擔心著會不會摔了;可真當我摔下地的時候,你不僅不看我一眼,你連從我身上踩過,你都會覺得髒了你的腳,髒了你的鞋子。
於是你任由別的人為你將我踩平,讓我成為和地麵一樣的色澤,再也回不到當初珍寶的模樣。
這就是你,這就是你。
這就是你,楚璽。
你就是這樣的人。
戲子無情。
可你比戲子還要更加無情!
而這樣的你,是我的父親。
是我的父親,前世今生,你都是我的父親。
我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可我的血,卻是繼承於你。
我的五官,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無一不像你,無一不繼承你。
我身體裏流淌著的血,是你賜予我的,我和你有著誰也無法否認的血緣。
人都說父女是世界上最親的人,他們今生是父女,上一個輪回便是癡纏愛戀的"qing ren"。
上一世太過相愛,所以這一世繼續相愛,隻是身份不同了而已,但那份愛還是純粹的,還是一樣的。
你是我的父親,我自然也愛你。
沒有母親,我將你當成我的全世界那樣的愛你。
我是魚,你就是能夠滋養我的水;我是草,你就是能夠哺育我的土。
倘若沒有你,倘若沒有你。
一個沒了娘的孩子,再沒有爹,該怎麽活下去?
我那樣那樣的愛你,我讓自己變得更好更完美,隻因為你是我的父親,我發自內心的愛你。
可,我以前如何愛你,敬你,如今我便如何的恨你,棄你。
是你……先不要我的。
是你先拋棄了我的。
是你。
是你。
楚璽,是你先把我丟棄的,是你先傷了我,狠狠將我心髒撕扯開來,隨意的扔到最冰冷黑暗的地方,任由我身體裏的血在那陰暗寒冷的角落裏流幹,取而代之是一副再沒有血肉、再沒有魂魄的軀幹。
楚璽啊,是你啊,你知道嗎,是你啊。
是你讓我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是你把我逼迫到這樣一個境地的。
我不過是個孩子,我不過是個渴求父愛的小孩而已。
我跟全天下的小孩都一樣,年幼時候十萬分的眷戀父親溫暖的懷抱,天塌下來,也有父親在為自己頂著。
我隻是這樣,如此單純、如此希冀的渴求著你予以我的父愛而已。
這麽簡單的一個願望,你不給我,便罷,我得不到,也強求不來。
可你為什麽要那樣對我呢?
哪怕當初……
你能小小的看我一眼,我也不至於會掉進那樣暗無天日的深淵裏,從此被惡魔吞噬了所有的良心,惡魔把我變成了它的同類,讓我和它一樣,真的成為了你最厭惡的肮髒的存在。
是了。
你覺得我髒。
我也覺得,我真特麽的髒。
髒得你更加厭惡我,更加嫌棄我,髒得我也不認識我自己。
髒得我手上的鮮血,再也洗不幹淨;髒得我身上的人命,再也數不清楚。
髒。
真髒!
楚雲裳安靜垂眸走著,眼角餘光瞥見趙氏如履薄冰般跟在楚璽的身邊,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再犯了什麽錯惹得楚璽震怒,她瞥見了,似是想起了什麽,眼梢一彎,有著一絲莫名笑意,從眸底深處湧上來。
笑意莫名,詭譎而怪異。
難得。
好像上一回見到趙氏這樣被楚璽訓斥,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她不過才四歲,正接受著翰林院閣老以及帝師的雙重教導,正是剛剛啟蒙不久的時候。
雖是才啟蒙沒多久,但她繼承著楚家和莫家的血脈,天資聰穎,小小年紀就已經擁有許許多多同齡人拍馬也趕不上的頭腦,楚家上下莫不是對她恭敬親切,楚璽更是將她心肝寶貝兒的喊著,直把她認作是自己這輩子最好的孩子。
可,就是那個時候,她正該因著嫡長女的身份,享受著父親母親的疼愛,兄長們的寵溺,以及妹妹們的依賴,偏生不知得知了什麽消息的莫青涼和楚璽徹談一夜,雙雙決定和離。
和離。
因為是侯爵世家,和皇室世代有著姻親的,娶妻需要得陛下旨意,和離自然也需要。
於是,上秉給宏元帝後,宏元帝是深知楚家內幕的,十分理解莫青涼,果然批準和離。皇帝都批準了,莫青涼第二天就直接走了,什麽都帶走了,太師府送來的嫁妝、大理寺錄案的卷宗、涉獵醫學的書籍,全帶走了,隻留下零星的一些醫術孤本,和一個孫嬤嬤給楚雲裳。
至於後來的綠萼,以及藍月藍香兩姐妹,是在此之後在孫嬤嬤的幫助下,楚雲裳才收到身邊的,暫且不提。
就說在莫青涼走的那個時候。
那一天,楚雲裳至今都記得清楚,那天天色陰沉,冷風呼呼的吹著,她穿著厚厚的衣服,腦袋都要縮進衣領裏,卻還是覺得手足發冷,連眼珠子似乎也是涼的,露出衣領外,就會被風吹得結一層霜。
那時候是深秋,懿都快要入冬,冷得嚇人。
這樣冷的天氣裏,她的母親站在侯府正廳之前,背後不遠處是侯府大門,麵前則是楚璽、趙氏、各位姨娘以及各位少爺小姐,一溜兒的人。
他們全都在看著她的母親。
看連宏元帝都是讚不絕口的大理寺莫大人,一身和其閨名相同的青色服飾,煙雨漫天、甘露無痕的那種青,純淨、澄澈,帶著點微微的涼。
她母親站在青石板上,北風不停的吹著,吹得母親腳邊落葉旋轉零落成泥,吹得母親頭頂上沉沉壓著的烏雲,也是愈發的低了。
整個天空,似都要隨之傾塌一樣。
她沒有和楚璽他們站在一起,她隻遠遠的躲在一棵枯樹後,探著腦袋看母親。
看母親一身天青,是如此陰冷生活之中唯一的一抹清寒微光。
母親在大理寺裏任職了好多年,破了許許多多的案子,是公認的大周建朝以來,最盡職盡責的少卿。母親官威濃厚,即便隻是站著,都是習慣性左手負後,右手微微抬起置放在腹部,脊背挺直如永遠也不會崩塌的山峰,眉眼輕淡涼薄,是一副最清秀的山水青色,是一副最傲骨的寒冬青竹。
她偷偷地看著母親,遠遠看母親目光冷淡的看著對麵的楚璽,聲音也是微涼,比夏日冰水灌進肺腑之中,還要更讓人覺得寒顫。
“楚璽。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你也算是同床共枕五六年。我莫青涼多的話不說,我隻說一句,若我的女兒死了,你跟你楚家,千萬小心著別被我抓到把柄。”
母親微微斂眸,纖長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被烏雲映照得越發陰暗。
有著一種連楚璽都要感到毛骨悚然的詭異,從母親身上淡淡的散發出來。
“隻要她不死,楚璽,一切都隨你。”
說完,母親不再停留,轉身就走。
從太師府陪嫁過來的丫鬟婆子,早已整理好所有的東西,正在大門外的馬車旁等著。見莫青涼終於告別完畢,要就此打道回太師府了,丫鬟上前幾步,準備等會兒扶主子坐上馬車,這時候,小小的楚雲裳從藏身的枯樹後頭跑出來,承受著楚璽等人複雜各異的目光,朝著莫青涼跑去。
小小的女孩子邊跑邊喊:“母親,母親!你要去哪裏呀,等等雲裳,雲裳和你一起呀!”
那時候的楚雲裳,年齡實在太小,並不知道所謂和離,是代表著什麽。
她隻知道,母親似乎和父親鬧掰了,母親要離家出走,卻不帶著她。
母親為什麽不帶她啊?
她那麽乖,那麽聽母親的話,母親讓她寫字她就寫字,母親讓她看書她就看書,她從來都是乖乖的,不哭不鬧,母親有時候還會帶她去大理寺,實地教導她有關破案的種種知識。
連大理寺那樣的地方,母親都帶她去了,這回母親是要去哪裏,怎麽不提前告訴她?
害得她原本還在香香甜甜的睡著,卻突然從睡夢裏驚醒,問孫嬤嬤娘親去哪了,孫嬤嬤歎口氣帶她過來,她才知道,母親要走了,卻不帶著她。
母親,要去哪裏啊,為什麽不帶著她啊?
不是說好,雲裳要做母親永遠的小棉襖,母親去哪裏了,她也就一定要跟著去哪裏嗎?
為什麽今天沒帶上她?
為什麽不告訴她?
為什麽啊?
難道她昨天做了什麽錯事,讓母親不高興了,這才不告訴她嗎?
她奔跑著,小小的身子被厚厚的衣服裹得像個小圓球,但她跑起來卻是很快,幾乎一陣風一樣,看起來剛像是團白色的雪球,跑得地上的落葉都飄忽著飛起來了。
便在這時,眼看著她飛快的跑出了藏身的枯樹,跑到正廳這邊,離因她的呼喊,而陡然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不動的莫青涼,已經很近了。
卻聽“哢嚓”一聲!
本就陰暗的天空,陡然變得更加陰沉,有一道刺亮的雷霆,從那沉沉烏海之中乍然亮開,好似天神發怒般,刺目的亮光映得整個懿都,都是刹那間發亮!
映得人的臉上,死屍一樣的白。
小小的楚雲裳本在奔跑著,因這突如其來的雷電,嚇得步子條件反射的一停,僵立在正廳前的青石磚上,不敢再走了。
一瞬的刺亮後,下一刻,天空複又變得陰沉了起來。
卻是比之前更加的陰暗漆黑,像是一下子就從早晨變成了夜晚,黑得連前方女人天青的身影,都是模模糊糊要看不見了。
楚雲裳手腳冰冷,僵硬的站在原地,莫名覺得,她的母親,好像就此會被這無盡黑暗給重重吞噬,從今往後,她將再也見不到她的母親了。
“母親……”
小小的女孩子張著嘴,細細弱弱、顫顫巍巍的喊了一聲。
莫青涼背對著她,不語,也不回頭。
隻是背對著,身軀挺拔如青山碧水,連狂風驟雨也無法讓其脊梁彎上絲毫。
這時候,楚璽走過來,還是個妾,連平妻都不是的趙氏緊跟著走在楚璽身後,低垂著頭走過來,然後以低垂著腦袋的姿勢,斜眼睨著楚雲裳。
睨著楚雲裳,看楚璽在這個闔府上下身份最尊貴的嫡長女身後停下來,伸手就要拉楚雲裳回來:“雲裳,別跑了,過來。”
卻是楚璽的手還沒伸過去,楚雲裳似是已經從炸雷的驚嚇中回過神來,接著猛然就從原地跳了起來,然後繼續朝莫青涼跑過去。
楚璽的手隻從她袖角劃過,僵在半空。
楚雲裳飛快的跑著,小手朝前伸著:“母親,你去哪啊,帶我一起走啊!”
話音剛落,就聽又是“哢嚓”一聲!
緊接著,“轟隆隆”好似什麽爆炸一樣的聲音,陡然從極遙遠的天際傳來,抬眼看去,陰沉漆黑的天空上,層層烏雲所組成的海洋間,一道接一道的雷霆,接二連三的從烏海最深處探出,帶起讓人忍不住伸手去擋的強烈光芒,伴隨著陡然傾盆的大雨,澆在人身上,透骨的涼。
“母親!”
有了先前第一道雷電的驚嚇,這一回的雷電,沒再讓楚雲裳受驚。
豆大的冰涼雨水劈裏啪啦的落下來,楚雲裳身上的衣服瞬間被浸透。深秋雨水是極冷的,凝成冰一樣,透過厚重的衣物,貼在肌膚上,冷得她渾身都要打顫,牙齒也是上下的磕動,發出“哢哢”的細微聲響。
然這樣低冷的溫度,卻無法讓她轉移注意力。
她隻直直地看著前麵。
視線卻是被雨水模糊了,前方莫青涼的身影,似是隨之變得越發模糊而遙遠。
她不敢擦眼睛,隻使勁的朝前伸手,繼續奔跑著最後的距離:“母親,帶我一起啊!母親!”
她不住的喊著母親,模糊的視線並未注意到腳下的枯枝,她一下子被絆到,“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濺起道道水花。
幸而深秋穿得厚,她栽倒在地,也沒覺得疼。
隻雙手撐在地上,就準備爬起來,邊爬邊抬頭去看莫青涼:“母親,你去哪,帶我……母親!母親!”
她陡然睜大了眼,雨水瘋狂的從額頭流進她眼眶裏。
她卻像是根本感受不到雨水侵襲眼睛的疼痛一樣,隻愣愣地望著前方,連眨眼都不會了。
因為她見到,一直都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她過來,好帶她一起走的莫青涼,在她摔倒的這個時候,居然抬腳就朝侯府大門走。
莫青涼走得很快,也很急,像是在躲避著什麽一樣,連回頭看一眼摔倒的女兒也無,隻飛快的走著,天青的淡淡身影在密布如珠的雨簾之中,極快的漸行漸遠,隔著越來越遠越來越厚的雨簾,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
母親……
母親!
母親你去哪啊,你去哪啊?
別走!
等等我啊,帶我一起走啊!
“母親!你等等雲裳!”
小女孩幾乎是尖叫般的喊出聲來,然後手腳並用,十分狼狽的從雨水裏爬起來,磕磕絆絆的就朝侯府大門跑過去。
這個時候,密集的雨簾中,已經看不到莫青涼了。
“母親,等等我,等等我啊!”
她心中又急又慌,覺得自己再不快點,再不快點,母親可能就要消失了,她就再也看不到母親了。
心髒跳得極快,像是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一樣,她滿眼不知雨水還是淚水,拖著染了泥的髒兮兮的小身體,朝大門跑過去。
似乎過了那麽一瞬,又似乎過了那麽一生。
她終於跑到了大門那裏,來不及抹一把臉上的水,就見空蕩蕩的門前道路上,太師府的馬車,早已遠遠的跑開來,被沉重的雨簾層層遮擋,再也看不見了。
楚雲裳是去過幾次太師府的,對太師府的路還有著印象。
她二話不說,埋頭就衝了出去,看門的護院都沒能拉住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衝進雨裏起,門後響起楚璽冰冷而微怒的聲音。
“都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把七小姐追回來!”
這場秋雨來得快且急,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家家戶戶都閉起了大門,偌大的富庶區裏,半點人氣都沒有。
隻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渾身雪白的衣物被水浸得濕噠噠的,邁著小腿兒,在雨水裏飛快的跑著。
傾盆的雨澆在身上,楚雲裳也不覺得冷,隻飛快的朝著太師府在的方向跑著,試圖能追上莫青涼。
可莫青涼是坐著馬車的。
她一個四歲的小孩子,兩條小短腿,哪裏能跑得過高頭大馬?
大約知道自己是追不上母親了,小女孩一邊跑一邊哭,熱燙的淚、冰涼的雨混合在一起,她咽下不知多少的淚水雨水。
等一口氣跑過了好幾條街,終於來到富庶區最尊貴奢侈的地域,眼看著太師府已經近在咫尺,兩扇朱紅的大門似乎還未閉合,馬車正往裏麵牽進,楚雲裳見了,眼睛一亮,已經疲乏到無力的腿,再度奔跑起來,她喊道:“母親!母親!”
小女孩飛快的奔跑著,似是再惡劣的環境都無法阻擋她的腳步:“你等等雲裳啊!母親!”
一聲聲的母親,一聲聲的等我,一聲聲的哭泣。
哭在她眼,聽在誰心?
她在煎熬,可知誰人也和她一樣在煎熬?
我愛你。
我愛你。
可是原諒我,我不能帶你一起走。
原諒我。
對不起。
對不起,我的雲裳,我的女兒……
馬車被牽進大門後,見一團小小的白色正冒著這樣大這樣冷的雨追過來,太師府的護院是認得楚雲裳的,當即想讓小小姐進來的,但想起大小姐剛剛的吩咐,護院們咬了咬牙,終於狠下心來,將大門關上。
“砰!”
兩扇丈許高的大門被重重關上,發出的沉重聲響,幾乎是嚇了楚雲裳一跳。
她一驚,陡然停在了雨裏,停在了離太師府大門,不過十丈距離的地方。
十丈距離,以她奔跑的速度,很快就能過去。
比起之前侯府和太師府之間隔的幾條街的距離,實在是縮短了太多。
可看著這樣近的距離,比侯府顯得更要奢貴肅穆的太師府,莊重而森嚴的坐落在漫天雨中,朱紅的門、朱紅的牆,青黑的瓦、青黑的簷,它們沐浴在深秋的冷雨之中,散發出刺目卻又深沉的顏色,看得楚雲裳怔怔,似乎是傻掉了一樣,站在雨中,再也挪不動半點腳步。
她隻抬頭看著,看著那朱紅到像血一樣的大門,緊緊實實的閉著,隔離了她和門後的人。
一道門,隔離了她和母親。
隔離了最歡樂無憂的童年,隔離了最天真純潔的孩子,隔離了最溫暖濃情的歲月。
她嘴唇被雨水浸泡得發白,她視線也是模糊,卻還是倔強而固執的仰頭看著那朱紅的門,失魂落魄一樣,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半晌不動。
良久。
“母親……”
低低的呢喃,從小小的女孩口中發出,像是瀕死的小獸,在死亡到來之前的最終時刻,於最森冷黑暗的角落裏,發出最後一聲不甘的悲鳴。
隻是,這樣一道悲鳴,無人聽得見,無人感受得到。
隻自己能夠聽到,然後同樣的,自己慢慢等待著死亡的到來,等待著那最後的光明消失。
從此,黑暗無邊,再也睜不開眼。
她嘴唇發白,她的臉色也是凍得青白。可她卻是絲毫感受不到寒冷一樣,嬌小的身體淋在冰冷雨中,她混合著淚和雨的眼,直直地看著太師府的大門,似乎這樣的一直看下去,那緊緊閉合著的大門就能被她看出個大洞來,她能從那洞裏頭鑽進去,從而進入太師府,找到拋棄她的母親。
拋棄……
對啊,拋棄。
她清楚的記著這樣兩個字,閣老老師手把手的教她在潔白的宣紙上寫出來,告訴她這兩字,拋棄,就是她平常喜歡玩的一種玩具,玩著玩著,不喜歡了,她就將玩具扔了,那就是拋棄。
她不喜歡那個玩具,所以她扔了,就是拋棄了。
而今,她的母親不要她,不帶她,把她拋棄了。
生她養她,日夜陪伴著她,去哪做什麽都要帶著她,說自己是最暖和的小棉襖的她,被母親拋棄了。
把她拋棄在這樣冷的天、這樣涼的雨中。
不喜歡了,所以母親不要她了,把她拋棄了。
她睜大眼看著那朱紅的、似是永遠也不會打開的門,突然覺得自己好冷好冷,從頭到腳的冷,從裏到外的冷。
冷得眼睛發酸,冷得鼻頭發酸,冷得嘴巴也發酸。
全身上下,都是酸的,泛著點點苦澀,是眼淚的味道。
是被拋棄了才會流下的眼淚的味道。
不是她平時摔著了、磕著了、燙著了、冷著了的時候才會流下的眼淚,而隻是被拋棄的時候,才會流下的眼淚,酸酸的,鹹鹹的,又苦苦的,澀澀的,真難吃。
難吃得她想哭。
可她卻哭不出半點聲音,隻能渾身冰冷堅硬的站在雨中,傻了一樣的看著太師府的門,滾燙的眼淚和冰冷的雨水混雜在一起,糾結得皮膚都發疼。
耳邊雨聲配合著高空烏海之中的雷電,“劈裏啪啦”的響著,震耳欲聾,可她卻是根本聽不見,隻愣愣地看著,一動也不動。
良久,良久。
久到身體都成了冰雕,久到呼吸都成了空氣。
然後,有著似乎是從重重霧靄的深處,隔了千年萬年,方才響起的一道聲音,破開層層疊疊的迷霧,來到她的身邊。
“楚雲裳!”
有誰終於尋了過來,聲音焦急得好像母親一樣,帶著不容置疑的擔憂和埋怨:“大雨天的,你亂跑個什麽!你冷不冷,快過來,你……”
話還沒說完,就見密密的雨中,小小的女孩子轉過頭來,一雙迷了朦朧水光的眼睛裏,那種破碎的神采,看得人心髒都要狠狠的揪起來。
然後就聽她輕聲的,像是怕碰碎了麵前雨珠的道:“母親,她不要我了嗎?”
彼時還是少年人的楚天澈聽了,走過去,一把將渾身濕透的她摟緊懷裏。
少年的懷抱帶著大雨的潮氣和濕意,以及因劇烈跑動而變得快速的心跳,沿著緊緊相貼的身體,傳到她冰冷的掌心裏。
他原本是打著傘的,隻是太過擔心她,路上就直接扔了傘,和她一樣淋雨跑過來。
周身大雨磅礴,同樣*的少年摟著小小的妹妹,瘦削的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他聲音是不同於他身體的溫暖。
“沒有,她沒有不要你。”
若真的不要她,臨走之時,怎麽會那樣說?
明明是最在乎她的,怎麽可能真的不要她?
怕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吧。
麵容俊逸的少年手臂用力,摟緊了懷中的妹妹:“她最愛你的,怎麽可能不要你。”
她聽了,怔怔的垂下眼睫,遮住眼中所有的情緒。
最愛我啊。
那麽,為什麽不等我,不見我呢?
知不知道,我好難過,我好傷心啊。
這就是最愛我,才會帶給我的嗎?
她怔怔的想著,終於沒忍住,在這樣冷的雨中,手指攥緊了兄長的衣襟,嚎啕著大哭出聲。(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