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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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母親,她,她是因為,她是因為,因為,因為……”

    正說到緊要關頭,說得楚雲裳都是終於有了反應,忍不住微微眯起眼,想要聽楚於嵐接著說下去,說不定能說出一個什麽連她都不知道的驚天大秘密來。

    她知道,楚於嵐說的這個“母親”,並不是趙氏。

    而是莫青涼!

    因為有關莫青涼當初為什麽執意要與楚璽和離,離開侯府後蝸居太師府,整整十年再未出現在人前的原因,楚雲裳知道的,並不是太過清楚。

    更不用提當年莫青涼為什麽會對楚璽說那一句有關楚雲裳生死的話語。

    這背後種種,有關莫青涼的很多很多事,楚雲裳也曾花費了很久的時間去查探,甚至還多次摸進太師府,卻是連莫青涼住在了太師府的哪裏,她都沒有找到。

    找不到莫青涼,楚璽本人又是守口如瓶,侯府裏其他人更是不知道這背後秘密,莫說線索了,楚雲裳連最基本的原因都是查不出來,隻能隱約知道莫青涼是因為楚家的事情,這才會做出那一係列的舉動,但具體是為了什麽,除了莫青涼之外,可能就連楚璽都是不甚清楚的。

    這卻是因為楚璽並不知道楚家內幕的緣由了。

    遙遙看著高燒和夢魘雙重刺激之下,完全喪失了神智,正幻想得厲害的楚於嵐,楚雲裳眯了眯眼,將懷中楚喻交給綠萼抱著,然後起身就朝著楚於嵐走過去。

    見她要過去,不少人都是看了看她。

    看她神色比起之前,要變化了不少,顯然是因為楚於嵐口中的“母親”二字,這才終於讓她看起來沒有之前那樣可怕。

    能讓楚雲裳如此反應的“母親”……

    “是大理寺的那位莫大人。”

    有人小聲的說道,看向楚雲裳的目光裏,滿是奇異之色。

    莫大人啊。

    莫青涼!

    那可當真是位奇女子。

    看楚雲裳朝楚於嵐走過去,在座眾人立即就想起當年那位盛名甚至是越了國界,跨了海洋,遠揚到了其他諸多國家的莫大人。

    想起那女子,年紀輕輕卻一手極其令人驚豔的斷案能力,分明是在大理寺任職,是個讓很多人都要敬而遠之的人物,可偏生莫青涼生得一副好相貌,一身天青好似雨洗,微涼淡然得如同一縷抓不住的晨霧,不知是讓多少少爺公子都為其失了心。

    當年為莫青涼失魂落魄的貴公子不知是有著多少,甚至還有人揚言非莫青涼不娶,否則寧願孤身終老,也絕不願去娶別的女人。

    可最終,莫青涼哪個好男人都沒選,轉而竟是嫁給孩子都有了好幾個的楚璽。

    當時宏元帝一旨賜婚,得知莫青涼嫁的居然是向來都以風流多情昭著的汝陽侯,懿都裏的貴公子絕望的絕望,心死的心死,雖然也有人在莫青涼坐上汝陽侯府來的花轎,要從太師府去往汝陽侯府的途中,想劫走新娘子,可最終,莫青涼還是安然無恙的進了汝陽侯府,成為楚璽的原配,給楚璽生下了楚雲裳這麽個嫡女。

    隻是後來,莫青涼與楚璽不知何故和離,大理寺少卿的官位也辭了,後來就再也沒有聽說過有關莫青涼的任何事,沉寂到了如今,剛好十年之久。

    看不過因為楚於嵐一句話,就能讓楚雲裳產生這樣大的反應,有人忍不住就想,難道楚於嵐現在說的話,楚雲裳根本是不知道的?

    否則,她就該還是繼續穩坐著看好戲。

    卻見那邊,楚於嵐不斷重複著“因為”二字,重複了好幾遍,旋即便閉了嘴,雙手陡然抱住頭,眉毛眼睛鼻子幾乎都要擠作了一堆,一副很難受的樣子。

    這樣難受,自然是根本說不下去了的。

    見狀,楚璽也不嫌棄楚於嵐身上的湯汁膿水,伸手就拽住女兒的手臂,陰沉著臉對還跪在地上的那個丫鬟道:“把八小姐送回去。”

    丫鬟早就被之前發生的一切給嚇軟了腿,聞言陡然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忙不迭就抬起淚痕斑斑的臉,見是侯爺吩咐自己,手腳並用就爬起來:“是,是,奴婢這就送八小姐回去。”

    說著,丫鬟軟著身體站起來,走過來要去扶楚於嵐,卻見楚於嵐這時候好像是從痛苦中清醒過來了,開始使勁的甩動著手臂,竟猛然就將楚璽的鉗製給甩掉,然後整個人往後一倒,便倒在了扶著的那個椅子上。

    丫鬟見了,怕八小姐現在正瘋癲著,會做出什麽意想不到的事來,便沒敢上前,隻畏縮著站在原地,手足無措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索性楚璽也沒再繼續吩咐,隻皺眉看著楚於嵐。

    歪歪斜斜的坐在椅子上,楚於嵐身體有了支靠點,總算又安靜了下來。

    隻是,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眉頭卻狠狠地皺起,似乎是在努力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可腦袋被高燒燒得十分難受,她回想得非常艱難,但還是在努力的回想著,好像這件事情對她而言很重要似的。

    楚璽還要伸手拉她,就聽一道平靜的聲音傳來:“父親。”

    楚璽動作一僵。

    楚於嵐也是緊皺著的眉頭陡然一鬆。

    果然就聽腳步聲傳來,輕輕淺淺,卻好似是有誰正拿著一麵重鼓,在楚璽心髒之上狠狠地敲擊一樣,敲得他心跳都是有些加快了:“父親,急什麽,八妹在想事情呢,而且應該還是件很重要的事情,父親這時候可千萬不要打攪了她,否則,想不起來的話,她真的會瘋掉的。我想,父親應該不太願意看到八妹真正瘋癲的時候吧。”

    聞言,楚璽沒有再去拉楚於嵐,而是瞬間轉身,目光陰森猶如刀鋒,緊緊地盯著楚雲裳。

    那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一個女兒,而像是在看著一個生死仇敵,恨不能可以吞其肉寢其皮,讓得周圍不少人,都是感到了極度的心驚。

    “你是故意的。”楚璽斷定道,“你故意讓她們在今天變成這個樣子。楚雲裳,你好得很啊,當真好得很。”

    楚雲裳走過來,在距離他三尺遠的地方站定,聞言眸中竟隱隱含了笑意,然後道:“故意?我沒有做什麽啊,父親,是她們自己病情不穩定,所以剛才突然又複發了而已,和我無關呢。”

    楚雲裳笑得十分溫柔,甚至是和藹可親的。

    若非在座都是清楚楚雲裳手段的人,否則,看到這樣的笑容,他們怕都還會覺得這汝陽侯家的七小姐,可真是一個純淨如水的人兒。

    看這樣子,好像別說那些勾心鬥角了,這七小姐就該是半點謀略都不懂的,幹幹淨淨一個單純的人。

    可事實卻是,楚雲裳看起來好像很好相處,並不如其他同樣出身深宅大院的女人說話做事都是要帶著讓人看不透深意,但就是這樣看似無謀的外表之下,隱藏著的是怎樣的蛇蠍心腸,想來也就隻有身為父親的楚璽最清楚了吧。

    果然,楚雲裳這句推脫責任的話一說,立即就將楚璽給噎住了。

    楚璽知道,楚於嵐三人病情複發的緣由,的確是不能硬安在楚雲裳的頭上。

    因為當初請楚雲裳出手治病的,就是他!

    他其實才是讓三個女兒造成如此狀態的罪魁禍首,和楚雲裳本人是沒有多大關係的。

    因為當初如果不是他的話,楚雲裳就不會出手治療,而楚雲裳不會出手治療,那楚於嵐三人的病情,定是到現在還沒好,然後她們因重病就不會參加今日這個百日宴,更不會像剛才那樣,病情來勢洶洶,毀了她們各自名聲的同時,也是毀了楚家的名聲。

    看楚雲裳笑得那樣雲淡風輕,楚璽覺得自己的頭部,愈發暈眩了。

    暈眩到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旋轉,就連楚雲裳,好似都是變作了好幾個人一樣,模糊得讓他看不清到底有幾個楚雲裳。

    他閉了閉眼,強行穩下心神。

    睜開眼,還想要說什麽,就見楚雲裳舉步走近了,卻是繞過自己,停在了楚於嵐的麵前。

    此時的楚於嵐,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但神情間卻很是有些恍然之色,顯然已經將她要說的事情,給全回想起來了。

    楚雲裳隨手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對麵。

    椅子腿劃過地板的聲音在安靜的正廳裏有些刺耳,楚於嵐空洞的視線隱約因著這聲音產生了些許焦距,她怔怔地看向對麵的人。

    對麵人分明是她的七姐,可她看著自己的七姐,卻是突然笑了。

    笑容有些淺,更有些涼,甚至還有些諷刺,看得不少人都覺得有些眼熟。

    然後仔細一想,了然。

    這可不就是楚雲裳有時候會露出來的笑容嘛!

    怎麽,這楚於嵐不僅將多年前的事情都給記得清清楚楚,幻想自己就是楚雲裳,現在居然還能模仿楚雲裳,模仿得惟妙惟肖?

    如果不是她那張臉和楚雲裳長得並不是特別像,就憑著她的這個笑容,完全就是楚雲裳的翻版。

    “十妹。”

    楚於嵐笑容一晃而過,很快就收斂了起來。

    她眼神空洞的看著楚雲裳,竟是將楚雲裳給看成了楚未瓊。

    原以為楚雲裳會說自己才是七姐的時候,卻見楚雲裳微微點頭:“嗯,七姐,我在呢。你剛才和父親說了什麽?我也想聽呢,七姐。”

    楚雲裳語氣輕巧,聲音和楚未瓊簡直一模一樣。

    神態也是,楚未瓊的那種天真無辜不諳世事,呈現在楚雲裳的臉上,竟是不帶半點違和,顯然扮演成另一個人這種事,對於楚雲裳而言,根本是信手拈來,沒有什麽難度。

    包括楚璽在內,正廳裏的眾人,看著這一幕,立時便明白,楚雲裳這是配合楚於嵐,要楚於嵐把有關莫青涼的事情給說出來。

    不說出來,怕是楚雲裳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但更讓楚璽震驚的,卻是他居然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這個女兒,模仿成另一個人的時候,居然會是這樣的手到擒來。

    若是換件衣服,再戴上人皮麵具,那現在的楚雲裳,活脫脫就是楚未瓊。

    甚至比起楚未瓊本人,看起來還要更像展現在人前的楚家十小姐。

    他不由看了看那邊還在地上坐著的楚未瓊。

    就見楚未瓊在剛剛的傻笑之後,就好似呆掉了一樣,正兀自對著空氣某處睜著眼看著,對這邊正發生著的事情,毫不知情。

    楚元翹也是,仍舊歪在地麵上,腰腹被楚未瓊踢得劇痛不斷,身體蜷縮得像個蝦米一樣,渾身上下狼藉不堪,根本起不來。

    楚璽默然看著,須臾收回目光,繼續看向楚雲裳。

    楚雲裳……

    你到底還有多少手段和秘密,是我這個做父親的,都不知道的?

    還是這麽多年以來,你一直都在隱忍著,一直都隻顯露出你的冰山一角,連你娘都從未看清過真正的你?

    你是不是……

    從未將我,當成是你的父親?

    幼時天真活潑的你,長大後清冷涼薄的你,回京後強勢危險的你。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嗯?楚雲裳?

    我的……女兒。

    我的女兒。

    嗬。

    女兒。

    楚璽無聲的歎息。

    卻還是如之前一樣,采取了默認的方式,默默無聲的看著楚雲裳一手攪亂整個百日宴,他卻是一個字都不說,連趙氏看向他,表明自己想要過來處理事情,都被他給一眼看得不敢過來。

    看楚雲裳想要將當年某件不知情的事,給從楚於嵐的口中挖出來,楚璽突然覺得疲倦,索性也拉了一把椅子坐著了,目光深邃的看著事態發展。

    而聽楚雲裳喊自己“七姐”,楚於嵐微微斂眸,神色和楚雲裳如出一轍。

    “你想聽?你自己去問父親啊,說不定父親一個高興,還會說更多的事情給你聽。”

    看楚於嵐這和當年的自己別無一二的隱忍姿態,楚雲裳神色更加天真無辜,道:“可是七姐,我就想聽你說,你說給我聽好不好?七姐,好不好嘛。七姐。”

    楚於嵐默了一默。

    眼前的景象還是剛剛她幻想出來的楚璽來柴房看她,想要打她,卻被她幾句話給說得罷手,轉而給她說了另外一件讓她很是無法相信的事情。

    緊接著楚璽走了,楚未瓊就來了,所以她在聽了楚璽說的有關莫青涼的事情後,正極度震驚著,卻被楚未瓊的到來給打斷,從而讓思緒陷入了一種非常複雜的重大變動之中,以致於後來潛意識的就將楚璽說的這個事情,給壓在了心底最深處,再不會將其給挖掘出來,才會以為自己根本沒聽楚璽說過的。

    但其實,看楚於嵐沉默,似乎是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將事情說出來,楚雲裳想起當年這一幕發生的時候,楚璽是在離開柴房好一會兒後,楚未瓊才進來的。

    並非如楚於嵐所認為的,楚璽前腳剛走,楚未瓊後腳就進來了。

    否則,依照楚雲裳的能力,那麽重要的一件事,並且還是有關莫青涼的,楚雲裳求爺爺告奶奶想要知道都還來不及,又怎能那麽輕易的將其忘掉?

    也就是說,楚於嵐所看到的,和楚雲裳當年經曆的,並不是一模一樣的。

    楚璽說的有關莫青涼的事,想來應該是楚璽離開柴房後,和誰說話的時候,被楚於嵐暗中偷聽到的,隻是以為楚璽是在和楚雲裳說話,這才誤會了,並將這個誤會一直延續到了今天,才在這個時候,將這個誤會給說出口。

    見楚於嵐還在沉默,楚雲裳眸光微微一動,便學著楚未瓊的語氣,天真道:“七姐,你說不說?你要是不說的話,我現在就找人過來,把你的骨頭打斷,讓父親也治不好你,讓你天天都隻能躺在床上,再也走不了路。”

    聞言,楚於嵐抬眸,目光雖還是被燒得空洞茫然,但隱約可見其中似乎升起了那麽一絲奇異的光芒:“是你讓我說的,你聽了,別後悔。”

    楚雲裳上半身探過來:“嗯,七姐,你說,我聽著。”

    於是楚於嵐的身體便也往前探了探,兩人幾乎是耳語那樣的說話。

    不過兩人具體是說了什麽,有關莫青涼的那件事是什麽,就算是距離最近的楚璽,都是沒能聽到。

    因為楚於嵐的聲音實在是太小了,便是在場身懷內力的人,動用了最強的耳力,都是沒能聽到。

    眾人便隻能看著楚於嵐在那裏說,楚雲裳在那裏聽,然後前者越說越急,後者越聽眼神越深邃,好似大海最深處一樣,看似平靜之下,掩藏著深不見底的洶湧波濤。

    直至到了最後,楚於嵐說完了,一臉“我把秘密告訴你了你可不準再騷擾我”的樣子往後退,楚雲裳也是直起身來,眼神深邃得讓所有人都為之心驚。

    然後就聽她道:“七姐,你說的,都是真的嗎?你沒有騙我?七姐,你要知道,你騙我的話,你會很痛苦的。”

    楚於嵐道:“我騙你做什麽,我說的自然都是真的,你若不信就去問父親,我有必要對你說謊?這本來就是事實,隻是父親沒有明說而已,姨娘都是知道的。”

    姨娘?

    莫青涼離開侯府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楚雲裳因為並不認同趙氏的新任主母身份,所以連著趙氏的四人,都是喊姨娘的。

    四個姨娘,楚於嵐說的是誰?

    楚雲裳眼睛一眯:“哪個姨娘?”

    楚於嵐卻是一笑:“就是那個姨娘啊。不然還能是哪個姨娘?或者說,十妹,你覺得會是哪個姨娘?”

    這分明是在打啞謎,可楚雲裳愣是聽懂了。

    於是她轉頭,看向某位姨娘此刻所在的席位。

    見楚雲裳朝自己看過來,三姨娘心髒立即漏跳一拍。

    雖然因為離得遠,並不能聽清楚雲裳和楚於嵐的對話,但三姨娘還是下意識覺得不對勁:“七、七小姐……”

    楚雲裳淡淡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繼續看向麵前的楚於嵐。

    見楚於嵐已經燒得越發糊塗了,連這從沒發生過的事情,都能憑借著幻想演繹出來,楚雲裳眸中暗光一閃,突然就伸出手去,不顧那黃色的正散發著屍臭味道的膿水,手指陡的捏上了楚於嵐的下巴。

    楚於嵐身體猛然一抖。

    楚於嵐下意識就要掙紮,便聽楚雲裳道:“七姐,除了這些,你還知道什麽?都說出來吧,我想聽呢。”

    還知道什麽?

    還知道好多呢。

    但楚於嵐還是猶疑:“你想知道什麽?”

    “我想知道,我,八姐,九姐,我們三個,都是對你做了什麽好玩的事?七姐,你一定要全都說出來哦,絕對不能有故意漏掉的,不然的話,我真的會讓你打斷你的骨頭,讓你親自感受一下癱瘓的樂趣。”

    楚雲裳說著,天真燦爛的一笑,好像沐浴在陽光下的向日葵一樣,卻讓所有人都看得心驚。

    然後就見楚於嵐身體再一抖,這卻不是楚雲裳所會做出來的姿態了。

    當然,楚於嵐接下來的話,也並不是楚雲裳會說的,而是楚於嵐以自己的口吻表述出來的,和楚雲裳本人是沒什麽關係的。

    “對我做的好玩的事情啊……有好多好多啊,多到我都快數不過來了。”

    楚於嵐認真的回憶著,從楚雲裳四歲到十四歲,這十年裏,凡是她所知道的,她所聽到的,在神智全無的這個時候,全給毫無保留的說了出來:“很多你知道的事情,我就不用說了,我說一些你不知道的吧。”

    楚雲裳“嗯”了一聲,鬆開手。

    楚於嵐這便道:“你記得不記得有一回,我的院子裏,進了很多的蛇?”

    蛇?

    那應該是七歲左右的時候,楚家大少爺從西南回來,卻不知何故帶了很多很多的蛇。

    不過那些蛇,都是人工養殖的,沒有毒,而且隻聽大少爺的命令,是以即便府裏有著那麽多的蛇,楚璽也沒說大少爺什麽,隻隨口囑咐不要讓蛇隨便遊動,就任由大少爺去。

    卻不想,第二日清早,大少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寶貝蛇居然全都不見了,可用來使喚寶貝蛇的哨子還在,不知道蛇們為什麽會自主離開。

    情急之下,大少爺發動所有人在府裏找,這一找,就見他的寶貝蛇,居然全跑到了楚雲裳的院子裏,將楚雲裳睡著的床給團團圍住,楚雲裳膽敢動上那麽一動,它們就會集體圍攻楚雲裳,將楚雲裳越界的部位,給咬得血肉模糊的同時,也不知那些寶貝蛇裏什麽時候混進了毒蛇,將楚雲裳給咬得昏迷在床上,死了一樣,臉容都是黑漆漆的。

    見楚雲裳好像快要被毒死了,大少爺立即就吹響哨子,又讓人捉住其中幾條毒蛇,這才沒讓楚雲裳死掉。

    而那混進去的幾條毒蛇……

    楚於嵐道:“十妹,你知道嗎,其實那些毒蛇,是九妹放進去的。她讓姨娘花了不少錢買的,還偷偷請人,用了和大哥帶回來的一模一樣的哨子,這才讓蛇離開了大哥的院子,跑到我院子,差點把我毒死。”

    原來是楚元翹。

    楚雲裳聽著,看了旁邊蜷縮在地麵上的楚元翹一眼。

    正在男側那邊的楚大少爺聞言,也是不由看向楚元翹。

    當初還以為是府裏的某個姨娘要害楚雲裳,沒想到,原來是楚元翹啊。

    那個時候的楚元翹,才多大?

    五歲,還是六歲,抑或是跟楚雲裳差不多的七歲?

    這樣小的年紀,居然就已經有著這樣惡毒的心思。

    楚大少爺不住的搖頭,卻也是忘記了,當年的他,之所以會立即控製他的寶貝蛇們離開楚雲裳的身邊,根本是因為他擔心那些毒蛇會咬上自己的寶貝蛇,這才誤打誤撞的救了楚雲裳一命。

    而他從西南帶回這些蛇,卻也正是為了戲弄楚雲裳的。

    隻是時間隔得太過久遠,現下楚雲裳又是在主要針對著楚於嵐三人,火還未燒到他們這些做兄長的身上,他這才對楚元翹感到惋惜,難怪楚雲裳會這樣大庭廣眾之下的報複她了,根本就是她自找的。

    隻是,這樣的惋惜,卻在下一刻,立即就轉變成了恐慌。

    這時候的楚元翹,腰間還在劇痛,胃部也還在抽痛,幾種痛苦交雜在一起,讓她幾乎是生不如死。

    可,就是這樣的痛苦之下,她愣是聽見了楚於嵐的話,當即蜷縮著的身體一僵,然後掙紮著抬頭,驚慌失措的看向楚雲裳。

    見楚雲裳剛好在看著自己,那居高臨下的目光裏,閃爍著的種種都是她所看不懂的。楚元翹染著汙穢的嘴唇顫了顫,隻覺得害怕:“七姐,我,我,我知道錯了,七姐,我知錯了,七姐,七姐……”

    她嚇得眼淚立即就流了出來。

    根本不用去想,她就知道,今天她和八姐十妹會變成這個樣子,都是七姐一手策劃的。

    七姐就是故意選擇了今天,選擇在這樣一個賓客雲集的百日宴,將她們以前做過的所有好事,都給揭發出來,好讓人們看看,她們汝陽侯府楚家,究竟是個多麽肮髒,多麽惡心,多麽讓人畏懼的地方!

    嫡母欺辱,姨娘欺辱,兄長欺辱,妹妹欺辱。

    就連血緣關係最為親密的父親,也是從來都沒有顧及過父女之情。

    這樣的一個楚家,還怎能被稱為是一代極具名望的文人世家?!

    楚元翹想著,嘴唇顫抖得越發厲害。

    望向楚雲裳的目光之中,也是越發恐懼了。

    毀了,毀了。

    全都毀了!

    當初她們造的孽,如今全被七姐給還回來了!

    然後也不管身體上的疼痛了,她狼狽的在一堆汙穢之中掙紮著磨蹭著,爬起來,手腳並用的朝楚雲裳爬去,邊爬邊哭道:“七姐,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當時不是故意的,我隻是看大哥帶回來的蛇很好玩,而且大哥也說買那麽多蛇回來,就是專門和你玩的,我這才想著弄幾條毒蛇,應該會更好玩……七姐,我錯了,我錯了七姐,求你原諒我,七姐,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那個時候太小了,什麽都不懂啊七姐!”

    她爬到楚雲裳的腳邊,伸手就要去捉楚雲裳的裙擺,淚水下雨一樣的淌在臉上,將她一張又紅又腫的臉,給映襯得更加醜陋猙獰,好像一盤被雨水淋壞了的紅燒肉。

    “七姐,對不起,對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以為我弄的毒蛇和大哥的蛇是一樣的,我才做了錯事!七姐,對不起對不起……要怪,你就怪大哥吧,七姐,是他說買來那些蛇,是要專門嚇你的,要是大哥沒買的話,我也不會做錯事啊七姐!”

    見楚於嵐居然一下子就把矛頭針對到了自己的身上,還在兀自惋惜著楚元翹的楚大少爺,立即一驚,然後陡的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剛巧聽了楚於嵐的話後,在場眾人都正將注意力凝聚到他的身上。

    就知道楚家裏除了個三爺,其他人沒一個好東西,果然啊,專門買那麽多的蛇,就為了和楚雲裳玩遊戲?

    玩什麽遊戲,人蛇共舞,還是人蛇共眠?

    真是狼心狗肺的家夥!

    乍一接受到這麽多人的注視,且這些正看著自己的人,無不都是鄙夷和痛恨的目光,楚大少爺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些什麽了,隻無措的看向楚雲裳:“七妹,我,我……”

    楚雲裳沒看他。

    也沒去看爬到自己腳邊的楚元翹。

    隻手拂了一拂,將垂在地上的裙擺給稍稍提離了地麵,便沒讓楚元翹的手捉住裙擺。

    然後繼續看向坐在對麵的楚於嵐:“七姐,繼續,我聽得正高興呢。”頓了頓,加了一句,“說一些和哥哥們有關的事情吧。我們三個的,我已經不想聽了。”

    和哥哥們有關的事情?!

    這回,不僅僅是楚大少爺心驚了,除楚天澈之外的其他楚家少爺,也俱是驚呆了。

    接著一個個的,便也是從座位上起身來,急急忙忙的就走過來:“七妹,八妹,這麽多客人都在看著,別……”

    “閉嘴。”話未說完,就被楚雲裳打斷,她聲音裏平靜無比,死水一樣,能看到她臉的人,也都是很輕易就能看出她的麵無表情,“七姐,除了哥哥們的,還有姨娘的,我也都想聽呢。”

    她聲音平靜,可聽在楚家人的耳中,卻好似是從地獄爬上來的惡魔,帶來無邊無際的血腥和黑暗,將整個楚家,都給籠罩在她積壓了多年的仇恨之下。

    “我想知道,除了三哥外,我們這麽多人,都是怎麽對你的。你全都告訴我,好不好?”

    七姐,好不好?

    好啊,十妹。

    楚於嵐目光空洞,神容也是空洞。

    當然好,怎能不好。

    你知道的。

    不管你問什麽,我都會告訴你的。

    不是嗎?

    於是,接下來,有關以前那十年之中,除楚天澈外的楚家五位少爺,在娶妻離開侯府成家之前的少年時期裏,仗著他們調皮搗蛋捅破天也不怕的本事,是怎樣的戲弄、欺辱、傷害、淩虐楚雲裳;楚於嵐、楚元翹、楚未瓊這三個當妹妹的,又是因著各種各樣的原因,跟在兄長們的身後,如何迫害虐待楚雲裳;趙氏和三位姨娘,又是如何拿捏著種種把柄,懲處施虐楚雲裳。

    包括楚璽。

    這個本該在莫青涼離開了後,理應更加疼愛沒有親生母親疼愛的嫡長女的父親,又是如何的放縱著妻妾子女和下人們欺辱著楚雲裳,又是如何一次次的不分青紅皂白,抽打鞭笞虐待著楚雲裳。

    如此,種種。

    有關楚雲裳那暗無天日的十年裏,在楚家裏究竟是遭受了怎麽樣的對待,終於是在今天,她醞釀了整整兩個月後的百日宴上,通過楚於嵐的口,以及楚家人的反應,一件件,一條條的,向著在座的諸位賓客陳述。

    向賓客們陳述,當年那樣一個天真無邪,被那麽多的人譽為是懿都裏長得最好看的一個小孩子,被自己的至親給逼迫到如今的地步,究竟是誰一手造成的。

    是誰一手造成的?

    是楚璽啊。

    是楚璽,她的親生父親。

    如果當初,他沒有任由趙氏剛剛上位,就拿著楚雲裳當靶子作威作福,完全不將楚雲裳當成嫡女來對待;如果當初,他沒有任由孩子們聽了趙氏姨娘們的慫恿,就用著各種各樣的辦法去欺負楚雲裳。

    如果,如果。

    如果真的有如果,一切還能從頭再來嗎?

    楚璽捫心自問,如果還能回到過去,自己還會那樣對待楚雲裳嗎?

    答案……

    楚璽微微苦笑。

    答案,居然是否認的。

    他還是會那樣對待楚雲裳。

    他還是會任由那麽那麽多的人,一個個的去欺辱楚雲裳,一次次的讓楚雲裳在生死線上徘徊,一年年的讓楚雲裳在極度的壓迫之中看不到任何光明。

    因為,她姓楚啊……

    她是真正的,姓楚的人……

    時間過去很久。

    久到桌上的飯菜,都早已涼透。

    可沒有一個人離開,也沒有一個人打斷。

    所有人都在聽著楚於嵐講述,看著楚大少爺趙氏等人的反應,最後再看向楚璽。

    看著楚璽,這位已然算得上是年邁的汝陽侯,聽著自己的嫡長女,將她十年來的所有慘痛經曆都說了出來,他卻什麽反應都沒有,隻微微瞌著雙眼,好似一個正在閉目養神的老人一樣,沉默安靜的坐在那裏,兩鬢都是染上了少許的斑白。

    看到那白發,有人突然明白。

    為什麽楚雲裳在這裏搞出這樣大的一場戲來,汝陽侯卻是絲毫不插手。

    因為,他老了。

    他年紀大了,回首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情,他或許也是知道,自己是做錯了的。

    做錯了事,就要彌補,就要補償。

    所以,他由著楚雲裳在這場百日宴上肆意的發揮,他不開口,他不說話,他隻以這樣一種默認的態度,變相的彌補著楚雲裳,希冀能得到她的一絲諒解。

    可問題是,楚雲裳,真的會接受他的歉意,原諒他,和他冰釋前嫌,和好如初嗎?

    會嗎?

    眾人不由看向楚雲裳所在的方向。

    時間過了這麽久,楚於嵐三人腦子燒得越發糊塗,臉上身上的紅疹,也都是自發的破裂開來,流完了膿水,就開始流鮮紅的血液,直將她們身上染得紅黃交錯的同時,狼藉的地板上也是染了不少的血。

    飯菜味,膿水味,血腥味,嘔吐出來的汙穢味,這幾種味道混在一起,難聞得能讓人惡心犯嘔,可楚雲裳還是無比平靜的坐在那裏,以一個聽客的身份,似乎什麽都聞不到。

    然而,流了這麽多的血,楚於嵐三人的神智,卻還是沒有半分的清醒。

    楚於嵐仍舊在喋喋不休的說著楚雲裳的經曆,楚元翹還趴在楚雲裳腳邊嚎啕大哭,楚未瓊也還坐在地麵上,對著空氣時不時的嘿嘿傻笑。

    至於楚家的五位少爺,早已紛紛慘白著臉,望向楚雲裳的目光中滿是恐懼;趙氏四人,也是癱在座位上,腦袋幾乎要垂到膝蓋上去,誰都不敢看。

    而除此之外,伺候在正廳內外的楚家下人們,也都是跪在地上,身體劇烈的顫抖著,等待著楚雲裳的發落。

    可楚雲裳呢?

    楚於嵐都已經說得磨破了嘴皮子,舌頭也是腫得流血了,少女整個下巴上都是鮮紅鮮紅的,可她坐在對麵,目光平靜的看著,除了之前因為莫青涼而產生了那麽一點變化外,她就恢複了最開始的平靜,好像楚於嵐說的,根本不是她一樣。

    平靜到,誰都不敢相信,楚於嵐口中有著那樣悲慘經曆的人,居然會是她。

    人們無法理解。

    為什麽,她就能這樣平靜,這樣淡定呢?

    就連楚三爺都是聽著聽著,三番兩次都差點控製不住,想要離開座位去打死膽敢那樣對她的人,若不是被那位少主攔著,今日的百日宴上,就要鬧出人命了。

    楚三爺都這樣容忍不了了,她卻是如何能隱忍得了的?

    想不通,亦猜不透。

    隻能覺得,楚家這位七小姐,實在是太能隱忍。

    隱忍了整整十年,方才在今天,予以最狠毒最致命的打擊。

    不過……

    人們又產生了一個新的疑問。

    為什麽,她要隱忍那十年時間呢?

    那十年裏,她究竟是為了什麽,又是做了什麽,為什麽偏偏要承受著各種各樣的苦痛,她明明是有著那個能力,可以讓自己脫離楚家啊?

    還是想不明白。

    那邊,楚於嵐還在繼續說著,說得嘴巴不停流血,字句都說得不甚清楚了,楚雲裳終於大發慈悲的開口:“好了,七姐。”

    楚於嵐立即住口。

    少女視線模糊,高燒燒得眼白都是通紅,似是能滴下血來一樣。

    隔著鮮紅的視線,楚於嵐看著坐在自己麵前的人,卻是越看,越覺得麵前這個人的臉,怎麽就那麽模糊,模糊到她根本不是十妹楚未瓊,而是,而是……

    “楚雲裳。”

    楚於嵐終於叫準了她的名字,然後通紅的眼睛,就陡然瞪大了。

    像是看到了比夢魘之中,還要更加可怕的事情一樣,看著對麵的人,楚於嵐的五官,陡然就變得扭曲了起來,讓得本來就分外難看猙獰的臉,變得更加的醜陋了。

    “楚雲裳。”楚於嵐唇肉都裂開了,一個個鮮紅的口子清晰可見,說出來的話卻帶上了滿滿的哭腔,“你是楚雲裳,你是楚雲裳……”

    身軀開始劇烈的瘋狂的顫抖,楚於嵐手腳發軟,竟是“撲通”一下,滑下了椅子,跌坐在楚元翹的身邊。

    楚元翹還在哭著,聞聲睜著一雙魚泡眼看過來。

    就見楚於嵐這時候神智已經被刺激得隱約有些恢複了,隻是那神情之間,卻充斥著滿滿的恐懼。

    “楚雲裳,楚雲裳……”

    她說著說著,終於沒能忍住,流下淚來:“楚雲裳,七姐,對不起……”

    七姐,七姐……

    對不起,對不起……

    楚於嵐幾乎是哭得聲嘶力竭。

    然,她對麵的七姐,卻還是麵色平靜,眼神平靜的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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