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許你一世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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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
清輝不減,盡管那清輝是血色的光澤,月光傾灑,整個天地都是呈現在這血色之中,一切的一切,都因這血色而變得詭譎起來,是傳說裏狼人最易發狂的一個月夜。
可事實證明,今夜這血月之夜,所有的狼人都是安安靜靜,沒有半點要發狂的征兆。
傳說,也隻是傳說罷了。
祭月壇上阿姆靜靜肅立,不動不語;祭月壇下少年握著少女的手,緩緩遠走。
走到盡頭,一扇門,隔絕所有月光,也隔絕所有生死。
隔絕所有洪荒亙古,亦隔絕所有天地傳說。
現實與真相,虛幻與夢境,鏡花與水月,都是莫須有的,當不得真。
可倘若,有人當真了呢?
後果自負耳。
似乎能聽到那一扇門關閉的聲音,祭月壇上的阿姆,握著權杖的手指微微一抖,便是再度握緊了,指關節都是青白。她深吸一口氣,呼吸顫抖,手指握緊了這柄權杖,生怕稍微一鬆,權杖就會再度掉下地去,砸碎那倒映了血色月光的水澤。
而後有靴底踏過雨水的聲音由遠及近地響起,連帶著響起的,是一道平靜之語。
“雷霆之夜,天降神罰;神像毀矣,狼島亡矣。”
來人緩緩念出三百年前流傳在島上的那句預言,轉而再念,卻是念了外界一直流傳的一句預言:“雷雲遮天,東月將毀,九州始亂。”
腳步聲停在阿姆的身後,來人看著阿姆濕沉而冰冷的背影,聲音還是平靜如初,似是不帶絲毫情緒,涼如月,冷如霜,是從未以此番姿態,表現在人前的另一麵:“阿姆,你知道這兩句預言的相同之處,是在哪裏嗎?”
阿姆不說話。
但此刻,思緒卻是前所未有地活躍開來,所有明白的、不明白的,此刻皆是在這兩句預言裏,得到了答案。
阿姆想起雷雨開始之前,這個人從自己身邊走過,同自己說了一句話。
他說:可知狼島亡矣,鳳鳴當何如?
狼島脫胎於鳳鳴城,月狼大人是鳳鳴城九方家族裏的人。
而她阿姆,以及天村裏的所有人類,皆是月狼大人的後代,若是往遠處說去,他們這些人類,不定還與九方長淵有著這般那般的血緣關係。
但除此之外,還有……
“當年月狼大人逃出鳳鳴城,離九方,過草原,越九州,渡東洋,來至荒島,建起狼之一島,後誕子建村,方有如今四村雛形。初始不過兩村,人村與狼村,人村為月狼大人後代,狼村為月狼大人坐騎後代,前者說是人類,後者則說是坐騎與人類交合所產下的狼人,但實則,人村是月狼大人後代不假,狼村裏的狼人,卻也是月狼大人的後代,而非坐騎真正後代。”
語出驚人。
可這說的全是事實。
從阿姆身後繞過,九方長淵來到阿姆的身邊,微微抬首,看向那風歇雲散後,方才重新出現的血色月輪,神色風輕雲淡,語氣也是風輕雲淡,仿佛今夜所發生的事,全然與他無關。
不過也的確是都與他無關,他隻是個看客而已。
既為看客,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所看到的,比起阿姆所看到的,要清晰許多;他所知道的,比起阿姆所知道的,也是要多出許多。
所以此刻他來,為的不僅僅是提醒阿姆今後狼島的結局,更是在提醒阿姆,她該帶領狼島走哪一條路,才是正確的。
狼島預言裏說“神像毀矣,狼島亡矣”,大周預言裏也說“東月將毀”,兩個預言,都明確表示,狼島是要毀的。
可怎麽毀,如何毀,毀了之後又當如何,這就是九方長淵來此的目的了。
不過眼下,還不是說這些的時機,他如今要說的,是月城和陸長安的事。
隻有先將這件事給說清了,握住狼島最要緊的把柄,狼島下場如何,才能是他說了算。
他能來狼島,為的可並不隻是那麽一封簡單的邀請信函。
“兩個村落,一則人類,二則狼人。人村是人形,狼村有人形狼形戰鬥形三種形態。村落建成後百年裏,狼村裏的狼人,全以狼形現世,不得化成人形,違者暗中處死,不留血脈。百年後,另有地村,部分狼人移居。再十年後,又有天村,部分人類移居,方成如今四村之態。”
說完狼島四村的發展史,九方長淵話頭一轉,就又轉回最開始的人村狼村,根本全是月狼大人的後代,而非坐騎後代那一點上。
“月狼大人有兩個人格。一人格悲天憫人,以慈悲為懷,此乃正麵。一人格威武嚴肅,冷峻非常,此乃反麵。正麵反麵,這是人之常情,是人都有正反麵,月狼大人有正反麵,實屬正常。”
但不正常的,卻是月狼大人的這兩個人格,是完全分裂開來的。
完全分裂,以致於明明隻是同一個人的不同人格而已,分裂到了極點,竟完全是變成了兩個毫無相幹的人來。
就好像九方長淵自己一樣,他也有兩個人格,一則慕玖越,二則九方長淵。慕玖越冰雪琉璃,冷貴無暇,更甚是寡言少語,對人極淡漠;九方長淵則卻是容易相處,性情開朗,偶也略使心計,手段算得上凶殘狠辣。
慕玖越是大周九皇子越王,九方長淵則是鳳鳴九方少主,這兩個人的身份地位完全就是天差地別,毫無任何關聯。可偏生這樣的兩個人,竟是同一個人,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就算他有朝一日告訴楚雲裳,說他其實就是慕玖越,怕楚雲裳會直接一巴掌糊過去,說他腦殘病又犯了該吃藥了。
如此人格分裂,月狼大人和他是一模一樣的。
甚至於,月狼大人的人格分裂,分裂到了最後,連誕生下來的後代,都完全是兩個極端。
擁有兩個不同人格的人,與一頭狼相結合——
是了。
月狼大人的妻子,現如今天村人村的另一個祖先,其實根本就是月狼大人的坐騎!
神像裏的那一頭被月狼大人騎乘著的狼!
正因如此,地村狼村裏的狼人們,才是那頭狼坐騎的後代,才是剛剛,九方長淵所說,最初狼村裏的狼人,是月狼大人的後代,而非坐騎真正的後代。
這個非坐騎真正後代,為的是狼島和外界一樣,一般說起某某某的後代,都會是拿男方來說,而非是拿女方來說,不過因為月狼大人已經是為人類的後代,為掩蓋月狼大人人格分裂,方說狼人的祖先,是為狼坐騎,而非月狼大人。
這就導致後來狼島矛盾嚴重,島上人一方麵不知道為什麽狼人與人類不能結合,一方麵又要嚴格遵守狼人與人類不能結合的規定。
理智上恪守規矩,感情上卻是無法理解,這是矛盾最根本的點,但掌握了這點的天村人,是萬萬不會將這點給泄露出來的。
矛盾一旦出現,而後累積累積再累積,累積到了極限,一朝爆發開來,那是誰人都不得不為之側目的。
這是後話,暫且按下不提。
卻說人格分裂的月狼大人,與狼坐騎所生下來的後代,一個是正正經經的人類,一個是能變成人變成狼的奇異狼人。
往後狼坐騎再孕育產子,也都是和第一次一樣,一半是人類,一半是狼人,這就是月狼大人人格分裂得太過極端,所造成的後果。
人類與狼人都是月狼大人的後代,盡管他們體型特征並不相同,但不管怎麽說,那身體裏流淌著的血脈,都是屬於月狼大人的,他們都是親的兄弟姊妹。
既是親生的兄弟姊妹,人類與狼人,何以會摒棄這樣一個血緣關係來進行*?
不定結合之後,生出來的,又是什麽怪物。
狼人這個族群,本就已經是人類與野"shou jiao"合方產生的怪物,月狼大人何以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唯一正常的人類後代,再與狼人有所牽連?
所以,一直以來,狼島之上,才有著人類與狼人,絕不可私交,絕不可通婚,絕不可結合,絕不可孕育,絕不可誕下血脈之說。
隻因人類與狼人,這兩個看似完全不相關的族群,其實根本就是同一個人的血脈。
且因這三百年來,人類一直隻與人類結合繁衍,狼人也隻與狼人結合繁衍,嘴上說著是兩個族群各自繁衍生息,但實際上,族群繁衍自給自足,狼島又從來都是封閉的,不對外開放,近親之上再有近親,血脈從未混合過島外之人,兩個族群裏從月狼大人身上繼承的血脈,還是純淨如昔,才有當年月城出生,竟是直接返祖了。
血脈若不純淨,返祖的可能性,那真真是少之又少。
而月城都已經返祖了,擁有著那狼坐騎的銀色毛發,那麽陸長安呢?
陸長安可是個奇特的人。
且不說她如何的偏執狂如何的神經質,隻說她自身特質。
她普普通通一個人類,竟有著能讓諸多動物都情不自禁與她親近的特殊能力,這往深了看,這可不就是繼承了月狼大人那能夠馭獸的異能?
要駕馭野獸,不與獸類親近,不讓野獸靠近,何以能夠輕鬆駕馭?
那麽,從這點上看,陸長安,也是返祖了,不過她返的是月狼大人的,而非狼坐騎的,但這也能證明,陸長安體內的血脈,同樣純淨。
於是血脈純淨的她,和血脈純淨的月城相結合。
那後果,當如何?
月狼大人三百年前生下兩個不同族群的後代,自忖與狼坐騎結合,這已是顛覆人倫道德,自不忍看自己後代陷入與自己同樣的僵局,更何況自己的後代,族群雖不同,可那血脈卻是相同的,倘若結合,那是要比起月狼大人本身,還要更加顛覆人倫道德,是為真正*。
而今三百年後,血脈純淨的陸長安,血脈純淨的月城,可不就相當於當初的月狼大人和狼坐騎,且比起後兩個,血緣還要更加的親密,完全就是兄妹兩個。
既是親兄妹,竟要結合,這豈不是顛覆人倫道德,才會有神罰降臨?
神罰降臨,狼島上最大的秘密曝光,累積了三百年的矛盾由此爆發,狼島不毀,還有何島會毀?
狼島閉關鎖島三百年,早有人想要出島去往外界生活。而今九方長淵捅破這秘密上頭罩著的窗戶紙,花雉先前又在那個叫做天策的小狼人身上種下有朝一日必須出島的種子,狼島若毀,毀後當何如?
“兩個人格,造就兩個種族,兩個村落。如今狼島上下分極嚴重,矛盾眾多,阿姆,你覺得,狼島即便今日不毀,他日的狼島,是否也會走向滅亡?”
狼島狼島,狼人居住的島嶼。
那無數個傳說故事裏所提及的狼人,可全都生活在狼島之上,除了狼島,其餘地區的狼人,皆是不成群不成村,不成氣候。
若狼島當真毀滅,那麽狼人這個族群,當真也不會走向滅亡的道路嗎?
九方長淵說完了,如玉指尖輕輕彈了彈衣袖,彈去不知何時落到身上的一點雪白玉沫,他神色語氣還是那般的雲淡風輕:“阿姆,我言盡於此,若你想通了,便讓一個叫天策的孩子來找我。若想不通,那便罷了,當我今夜沒來過。”
他看了看那當空的血月,再看了看那已經沒了神像的空蕩蕩的四根墨玉柱子,須臾竟是輕輕一笑,笑聲有些悠遠。
“阿姆,你可想知道,現在的陸長安和月城,他們兩個,是在幹什麽?”
——
房門緊閉,一燈如豆。
床榻上的血液已然幹涸,那幹透了的血跡在雪白的床單上看起來顏色有些深重。少年隨意披在身上的大氅已經重新脫掉,那裸露在空氣裏的身體,鮮血淋漓,看得人眼疼。
可陸長安沒有眼疼。
相反的,她看著他的身體,滿心滿眼皆是癡迷之色,那漆黑的眸裏垂涎無比,便連她的嘴巴,都是在不停地伸舌舔著唇瓣,垂涎不已。
他是她的了。
她興奮得身體都在顫抖,心髒也是跳得飛快。
他是她的了他是她的了他是她的了,任何的人,都不要想染指他,他隻是屬於她的,是她一個人的。
過了今夜,他將永遠地生活在她的身體裏,用她的眼睛來繼續看這個世界,用她的雙手來繼續做喜歡做的事,用她的雙腳來丈量足下土地。
這多好呀。
她的夙願,終於要在今日,真正的實現了。
渾身鮮血的少年靜靜躺在床榻上,銀色與血色交織斑駁的長發枕在身下,淩亂卻極美。那銀華璀璨的眸裏,那一彎弦月,已然是消湮到幾近於無,好似從未存在過一樣。
他緩緩閉上眼,體溫冰冷,呼吸也是虛無。
“開始吧。”
——
九方長淵問出這一句話來,終於讓得阿姆有所動作。
便見血色月輝籠罩了整個祭月壇,這血色詭譎間,阿姆慢慢轉頭,看向身畔的九方長淵。
那雙初見時深邃而滄桑的眼,如今更加滄桑,也更加衰老。阿姆的眼睛已然變得有些渾濁,她看著九方長淵,聲音是之前對月城說話時候一樣的嘶啞。
“月城已經死了。”阿姆沙啞著說道,渾濁的雙眼裏,竟是慢慢流下兩滴淚來,讓得這位老人,看起來更加的衰老,“他死了,心頭血也給了長安,長安也要死了。”
九方長淵眉梢一挑:“哦?長安,也要死了?”
眼淚順著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臉上的皺紋流淌,阿姆此時完全就是風中殘燭,衰老得不像話。
她直直地看著九方長淵:“是啊,死了,都要死了。”
——
還是那一個人,還是那一隻手,還是那一柄刀。
手持刀,輕輕一劃,皮膚破裂開來,尚還算是溫熱的血從傷口裏流出,少女湊近過去,嘴唇貼上那傷口,盡情地飲著此間美味。
血的味道太美味,猶如久旱逢甘霖,是能讓全身上下的血肉骨骼,都為之興奮喜悅的黴味。
尤其是這血,還是從自己最喜歡的少年身體裏流出來的。
咕嚕。
咕嚕。
吞咽鮮血的聲音也太過美妙,她聽在耳中,不停的"yun xi"著,不停的吞咽著,半分都不舍得浪費。
良久,碎裂的咽喉裏再沒有什麽血液流出,她似乎飲盡了他體內鮮血,滿足的抬頭,舌尖一掃,將唇畔血珠全部掃進口中。
她看著銀眸緊閉的少年,滿足而幸福的笑。
“月城。”她左手覆上他*的胸膛,右手刀刃抵上他心髒所在的位置,身體裏再沒了什麽鮮血,他膚色蒼白到詭異,“我開始了。”
——
“心頭血,那是什麽?”
九方長淵沒有聽說過這個詞語。
便是將一切有關鳳鳴城有關狼人的已知訊息給在腦海中搜羅了個遍,他也是沒有找到關於這三個字的任何相關消息。
於是他直接便問出口,而阿姆也沒有想要隱瞞他的意思,同樣直截了當地回答了,隻是說話的口吻,卻是越發的蒼老而沙啞。
“心頭血,是……”
血月當空,老人緩緩將心頭血解釋給島外來的客人聽,整個祭月壇靜謐無比,卻是老人的話,甫一出口,便被寒冷的夜風給吹散了,像是這些話,從未說出口一樣。
若不存在,便不當它存在。
若存在過,便也不當它存在過。
冷風過境,不外如是。
——
“噗嗤。”
刀刃入肉的聲音響起,她雙眸黑得深沉,也亮得嚇人。
她跪坐在少年腿上,微微俯身,左手按著他的胸膛,持刀的右手則是以他心髒為起點,速度不慢地朝著四周圍移動開來。
不過刀刃來到他下顎處的時候,她動作微微停頓了一下。
她垂頭看著他沉睡般的臉容,正在考慮自己是否要留下他的頭顱,在她死前為他建立起一座墳墓,便見那長睫微顫,他竟睜開眼來,還是沒有死透。
她看見了,微微一笑:“月城,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
原來心頭血竟是這般。
難怪阿姆會說,月城死後,陸長安也是要死。
且陸長安死的也快,左右不過明夜此時,那名為一世長安的少女,便要隨同被她親手殺死的月城一起,共赴黃泉,去麵見月狼大人。
“月城和長安一死,秘密就再也瞞不住了。”阿姆此時變得很冷靜,竟是開始同九方長淵分析起了此事過後,島上族人們的反應會是如何,“秘密一旦被揭露出來,天村還好,波及小,但人村和狼村……”
九方長淵補充道:“還有地村。”
阿姆緩緩一歎:“是啊,除了天村外,其餘三個村落將會如何,我真是……”
不敢想。
也不會去想。
阿姆閉上眼。
淚痕已幹,冷風吹過臉頰,刀割一樣疼。
刺骨。
——
身體即將被分割開來,月城卻是睜開眼,眼中銀色未褪,但那一彎弦月,已是到了最後關頭,忽明忽暗,真真要消失了的樣子。
他目光沉沉地看著麵前的少女,失了血色的唇微微蠕動,他近乎於無聲地說出什麽字來。
她聽不見,便是附耳湊近過去,想要聽清楚他是在說什麽。
距離縮短,她果然聽清他是在說什麽。
他說……
——
“看來,阿姆是已經想通了。”
九方長淵微微一笑,笑容勝券在握:“阿姆如何處理狼島混亂,我不插手。待得阿姆處理完畢,派人出島,就讓那個天策去吧。”
天策是地村的狼人,即便阿姆以前沒聽過這個名字,但想來此夜過後,阿姆定是要將這個少年狼人給視為重中之重。
阿姆聽著,不說話,隻道:“那麽,你叫什麽名字?”
“九方長淵。”
——
呈現著冰白之色的嘴唇輕輕蠕動,陸長安清楚的聽到,他說的是什麽。
他說:“長安,若有來世,我再許你一世長安,可好?”
她聽著,忍不住再笑了,輕輕點頭。
好。
我等著。
若有來世,再等君許我一世長安。
——
得知了此人真正的名字後,阿姆再問:“你在九方家族裏,地位如何?”
說起這個,九方長淵一笑,笑容淡淡,卻是高高在上。
“鳳凰降生五胎,中有鵷鶵。鵷鶵之外,有朱雀,青鸞,鸑鷟,白鵠。五作其四,四又化一,一安其家,家有家主,家主誕下麟兒,尊嫡為長,血脈為長,方有少主。”他淡淡道,“我是現任九方少主。”
阿姆沉默半晌。
末了,卻是輕嗬一聲:“是麽。難怪。”
難怪。
難怪什麽?
阿姆沒有說,九方長淵也不問。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站著,不知過了多久,九方長淵抬眸一看,頭頂那一輪血色圓月,已經在慢慢向西偏移而去,眼看再過不了多久,便是會真正西沉,這個混亂的夜,也要過去了。
“月沉西海,日出東山。阿姆,做好準備吧。”
九方長隨口說了句,輕輕拂袖,轉身便離開祭月壇。
風過,吹開那玄色如墨,銀色如月。
這有著血月的夜,想來這一輩子,也隻能見到這一次了罷。
他想著,舉步離開。
——
他無聲地說完了,終於沒了最後一絲力氣,長睫微瞌,他閉上眼,本就是沒有呼吸的,此時也依然不會有呼吸。
他死去,神色卻是太過平淡,太過靜謐,仿佛在此之前所經曆過的所有痛苦,他卻好像都沒有體會到一樣,那神態寧靜安謐,是沒有感受到痛苦的模樣。
連眉頭都不皺。
若是以前,她吞食他的肉,飲盡他的血,他是會皺眉,也是會感到疼痛的。
可如今,他不皺眉,他半分疼痛都感受不到。
因為他的身體,早在她一刀刺進他後心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之後同她說話,能夠走動的,全然是靠著他體內血脈來支撐。
他已經死了。
他已經死了啊。
陸長安看著終於真正死去的少年,唇角柔軟,笑容亦是柔軟。
她微微低下頭,覆上他的唇,輕輕一吻,便退離開來,停頓了許久的手繼續動作,卻是沿著頸項頂端割下了他的頭顱,並未讓他的五官遭受任何分割。
於是那眉那眼,那鼻那唇,那耳那發,看起來還是那般的讓人驚豔,沒有絲毫的損傷。
弦月消湮。
那曾經傾了城的月光,亦是消湮。
嗤。
她手中刀刃不停,開始一場華美而黑暗的盛宴。
終於,她鬆開刀,下床去,赤足踩上不知什麽時候流到地上的血汙,往前走了不過幾步,便是來到一口正燒著水的大鍋麵前。
白氣滾滾。
有什麽東西掉進去,一眨眼,便是不見了。
——
九方長淵不過剛走了兩步,就聽阿姆道:“等我一下。”
在雨裏站了太久,在風裏吹了太久,阿姆轉身的速度很慢,全身上下的骨頭都似生鏽了般,她抬腳,卻是更加緩慢。
九方長淵看著,伸手扶了一把:“小心。”
阿姆搖搖頭,在他的扶持下,朝前走了一步。
便是這一步,眼裏突然又掉了淚。
她顫巍巍地將手中那血月權杖給舉到眼前,費力地睜大眼,似乎是想要看清那血色弦月寶石的變化。
血月寶石在月光的照耀下,赤紅的色澤越發濃鬱。她費力地看著,眼中的淚,流得更多。
九方長淵沉默地看著,雖不明白此時這血月寶石陡然血光大作,是代表了什麽,但他隱約明白,應該是月城出事了。
果然,終於看清血月寶石的變化,剛剛才轉身走路的阿姆,此時竟是支撐不住,雙膝一顫,“砰”的一聲便是跪在地上,然後埋頭慟哭。
“月城,月城……”
她竟然,連完整的身體都不肯留給你!
——
床榻上除了白骨之外的東西,全被放了進去,看不再冒白氣,是開始烹煮了,陸長安心情很好,不由自主地開始哼歌。
不過哼的都是簡單調子,沒名也沒詞兒,就是心情好了,隨便哼哼。
她一邊哼歌,一邊開始往鍋裏放各種調味品,動作有條不紊,調味品的順序也是不肯出任何的差錯。
糖,醋,鹽,黃酒,辣椒,花椒……
待到放完了,她蓋上鍋蓋,手裏抓著勺子,她坐在那裏開始等。
時不時的,看一眼榻上血紅和銀華的交織,心情就更好了。
——
見阿姆突然就哭了,九方長淵沒說話,隻站在那裏,靜等阿姆哭完。
阿姆哭完了,借著他扶著她的手臂,慢慢站了起來,抬手拭淚,她抬眼看向陸長安所住的房屋。
“走吧。”她語氣平靜,似乎剛剛慟哭的人並不是她一樣,“叫上其他人,大家一起去看吧。”
——
香。
很香。
香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心跳也是越發激烈,歡喜到不能自已。
鍋蓋揭開,肉香撲鼻,她舔了舔嘴唇,擺好碗筷,開始享用她的夜宵。
她的夜宵。
隻屬於她一個人的夜宵。
她的少年。
她的月光。
——
血月遙遙掛在空中,祭月壇上沒了人,廣場周圍緊閉著的房屋,一座座的被打開,居住在裏麵的人類與狼人,統統被叫了出來。
前半夜天降神罰,預言成讖,誰都不敢睡,誰都沒睡著。
見族人們都出來了,阿姆目光輕輕掃過,道:“月城死了。”
眾人震驚。
一石激起千層浪,所有人,都是瞬間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
“砰!”
關得好好的房門突然被人從外踹開,火光照進去,光芒刺眼,陸長安卻是不為所動。
她隻自顧自將碗裏最後的東西夾起吃掉,轉手正要繼續從鍋裏舀湯,就見人影綽綽,有誰上前來,一腳踢來,踹翻那隻餘了湯水的鍋。
於是一鍋湯水流了滿屋,陸長安皺了皺眉。
啪嗒。
她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前麵的人。
她平靜地問:“你們來幹什麽?”
有人喝道:“陸長安,月城呢?!”
“他在我身體裏啊。”她聞言笑了笑,然後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很認真地答道,“他在我身體裏,被我吃掉了。”
眾人不語。
卻是有女人突地帶著小孩子離開,已是從陸長安的話裏,猜測出她是做了什麽好事。
小孩子們都離開了,留下的全是年輕人以及老人,和月城關係最好的星夜在其中,島外來的客人們也都是在其中。
楚雲裳抱著楚喻,冷眼看著,沒有半分要抱楚喻離開的跡象。
他們這些客人在冷眼看著,島上的人則是以各種複雜的眼神看向陸長安。
看著看著,就見她站起身來,肚子果然是被吃得鼓鼓的,那一鍋肉全被她吃掉了。她走到榻邊,赤足上榻,眾目睽睽之下,她伸手捧起那一顆頭顱,道:“月城,他們都來了,問你在哪呢。”
眾人聽著看著,隻覺渾身發冷。
那是月城。
那是月城的……頭顱……
“月城!”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星夜。少年狼人怒吼一聲,眼睛瞬間變得赤紅,睚眥欲裂:“陸長安,你居然真的敢……!”
陸長安知道星夜是月城唯一的朋友,聞言輕輕笑了,她準備回答這個人,因為這個狼人是月城生前唯一的朋友,雖然他曾無數次的勸阻月城,讓月城不要再和她繼續交往,但她還是覺得,他問她話,她該回答他。
於是她跪坐下來,雙手捧著月城的頭顱,聲音淺淡。
“我為什麽不敢?”
為什麽不敢這樣做?
月城早知她會這樣做。
連月城都不拒絕,連月城都應允了,她為什麽不敢?
少女垂頭,輕輕撫摸著手中長發。
這個時候,其餘人,也終於是反應了過來。
“陸長安,你當真是個瘋子!月城待你這般好,你殺了他便罷,你居然,居然還將他屍體煮食了!陸長安,你良心何在?”
“陸長安,虎毒尚且不食子,月城為了你連護法的位子都不要了,在月狼大人麵前長跪三月不起。他對你心意如何,真能抵得過你一己私欲,抵得過你口腹之欲?”
“陸長安你這個瘋子,你這樣對待月城,你簡直喪心病狂,喪盡天良!你這輩子,不得好死!”
“陸長安,你還活著幹什麽,你為什麽不去死?!”
“陸長安,你去死,快去死!”
“陸長安……”
眾說紛紜,全是憤怒指責。
每一個人類,每一個狼人,認識的,不認識的,年長的,年輕的,全都不敢靠近陸長安,都隻遠遠地站在門口,將她包圍起來,對著她破口大罵,那滔天怒火幾欲能焚了半個夜空。
蒼穹之上血月猶存,遙遠的天際之處,卻已是晨光熹微,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儼然已經過去,淺淺天光正照亮著無邊夜色,那散發著血色的明月,也是慢慢西沉,不多時,便會天色大亮,血月落下,旭日即將東升。
但此刻,這狹小的屋子裏,卻還是極黑暗的,隻那麽一豆燭火,閃著微弱的光,並著火把光焰,照亮遍地血汙,也照亮所有人心險惡。
麵對如此憤怒的族人,陸長安跪坐在原地,並不說話。
她隻動作輕柔地撫摸著懷中那一顆頭顱,微微笑道:“阿姆為我取名長安。長安長安,我不過想求得一世長安,為何你們……”
她終於抬頭,看向前方因自己說話,而紛紛住了口的族人們,笑容清秀而溫柔,純潔天真,仿佛剛剛還在食用少年狼人肢體的人並不是她一樣。
吃飽了的少女微微地笑,笑容裏帶著極盡一切的瘋狂:“為何你們,偏生都要逼我?”
既允我一世長安,想我一世長安,願我一世長安。
如今我已經一世長安,是我的少年親自為我築起的城。
我居住在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城裏,守著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少年,為何你們步步緊逼,偏要讓我從城裏出來?
為何又口口聲聲相逼於我,要毀了我的城,毀了我的少年,毀了我的一世長安?
長安長安,一世長安。
這句話,四個字,當真如此難以實現?
可我不願出來。
我隻願就此永遠沉淪。
“我心甘情願,月城也是心甘情願。”她收回目光,繼續看向自己懷中的頭顱。這顆頭顱銀發染血,銀眸微瞌,她看不到那眸裏是否還有自己的存在:“事已至此,他心頭血都給了我,我活不久的,你們走吧,我不想看見你們。”
這話一說,還在無比憤怒著的族人們,立時呆愣。
每個人類,每個狼人,都是為著其中三個字而愣忡,怔怔圍在那裏,不知所以然。
不知過了多久,夜色漸退,天光漸起,星夜終於緩緩開口,卻是做夢一般恍惚。
“心頭血?月城給了你心頭血?”
心頭血。
狼人的心頭血。
島上人皆知,狼人的心頭血,那是狼人體內血液之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該狼人血脈純淨與否,強大與否,皆是體現在了心頭血裏。
心頭血顏色越正,氣息越純,便說明這個狼人血脈越純,日後能力越強大。
當然,心頭血還有別的作用,那邊是在雄性狼人與雌性狼人結合之時,互相交換心頭血,便能讓得對方的身體從此擁有自己的氣味,是雙方真愛結為伴侶的表現,往往狼人的身上有著屬於別的狼人的氣味,那就表明這個狼人是有著伴侶的。
除此之外,心頭血還有另一個作用。
這個作用,如果不是陸長安說月城給了她心頭血,怕是在場的所有人,這輩子都不會想起來。
那便是,倘若有狼人將自己的心頭血交給對方,然而那個所謂的對方,並不是狼人,而是一個人類的話——就如月城將心頭血喂給了陸長安——那麽這個人類,最多,也活不過一天。
所以月城死了。
所以他死的時候,將自己的心頭血喂給陸長安。
陸長安沒有回答,輕輕撫摸著懷中頭顱,兀自輕聲道:“月城,你見到月狼大人了嗎?他是不是和阿姆說的一樣,高大俊美,是人類裏長得最好看的?唔,你等著我,我很快也要去見他了,等我見到他,你是不是會跪在他的腳邊,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是跪在阿姆的腳邊,好像月光一樣……”
她自顧自說著,一手抱著頭顱,一手撐起身來,緩緩下榻。
地上全是血汙,更多的則是之前被族人們給打翻的湯。她還是沒有穿鞋,赤足從其上走過,血汙和湯汁混合在一起,早已變涼,她慢慢地從上麵走過,走向房門,正圍在房門處的族人們見狀,立時如避蛇蠍,飛快地讓出路來。
道路被讓出,她見了,輕輕笑了聲,就離開此地,迎著漸漸明亮起來的天光,走向不知名的方向。
漸行漸遠。
漸行漸遠。
遠到盡頭,盡頭是一座山峰,山峰之上峭壁懸崖,她站在那懸崖上,放下手中頭顱與白骨,俯身開始挖土。
她沒有鐵鍬,也沒有別的工具。懸崖上寸草不生,她隻能用雙手來挖,一寸一寸,十指連心,崩裂流血,她卻沒有停下,隻一門心思地挖著。
天光攏在她的身上,她沒有停;晨風吹過她的身體,她也沒有停。
隻不斷的挖,不停的挖,挖到最後,是一個淺淺的墳,她將那頭顱與白骨,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中,然後埋上。
填好土,再壘高些,拍得實了,一座墳墓便是成了。
她沒有立碑,隻跪在了跟前,微微垂頭,看著麵前的這座小小墳墓。
這墳墓太小。
裏麵埋著她的少年,葬著她的月光。
她靜靜地看著,似是在沉默著等待死亡。
於是天地間,忽的一片蒼茫雪白。
有不知從何而來的雪花,紛紛揚揚而落,遮蓋了天,遮蓋了地,遮蓋了江河與日月,遮蓋了懸崖之上這一座新墳,也遮蓋了新墳之前煢煢跪坐著的少女。
黑發染上冰雪之色,那少女和雪漸漸融為一體,離得遠了,便看不見了。
什麽都看不見了。
看不見白發蒼蒼,看不見老矣垂垂。
看不見當年,銀華如瀑。
月如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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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咦,開始恢複早八點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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