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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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過幾日,賽馬大會便到了。

    馬場的圍欄後,或坐或站,擠滿了觀賽的人群,一眼望去烏壓壓的一片,盛況空前。

    謝曉清被領到了搭起的寬闊平台上,他們所坐的位置離汗王蒙律不遠,左右兩旁不是王族,便是蒙律的重要部屬。旁人向謝曉清招呼,他都客氣地應了,卻沒意思同他們多親近幾句。

    場中有美麗女子正載歌載舞,歌舞之後,賽馬會便正式開始。

    謝曉清很快便看到了自家的徒弟,他穿著一身雪白的騎裝,雖然小小的一個,混在比賽的人群中卻還惹眼得很。小臉蛋上也沒有他人那樣的緊張之色,反而帶著點新鮮勁兒,好奇地張望四周。

    遠遠地似乎看見了謝曉清,朝他眨了眨眼,笑了。謝曉清心中一軟,藏在心底的抑鬱,似乎也消散了許多。

    作為開場,蒙律的七個兒女第一輪上場競技騎射,長子納林不出所料地兩項都拿了第一。蒙律毫不吝嗇地大加讚許了他,當場賜了他一匹好馬。小珠舍裏兩項都是中庸,不過以他的年紀,也算得上不錯了。

    謝曉清看著小珠舍裏上了台子,朝他跑了過來,在他身旁坐下。呼呼喘著氣,小臉蛋紅撲撲的,身上還裹著一股涼氣。謝曉清將他攬進懷裏,捂了捂他冰涼的小手,又替他倒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羊奶。

    見他看向自己麵前的青稞酒,溫和道:“你還小,不許喝酒。”草原人愛酒,便是孩童也要鼓勵著喝,但謝曉清在中州長大,從小便被教導不許喝。

    “嗯,塔呲布。”珠舍裏應道,他被謝曉清攬著,也不像第一次那般別扭了,乖乖巧巧地靠在他懷裏。

    兩個人看起了接下來的賽事。他們麵前小幾上擺的牛羊肉和糕點,則全進了小狼崽的肚子。吃完之後猶嫌不夠,眼巴巴地瞅著鄰桌。小珠舍裏見狀,扭頭在謝曉清耳邊說了句什麽,謝曉清笑著看他一眼,也回了一句,忽而揮袖,在被小狼崽吃空了的盤子上方一拂。

    一瞬間,盤子裏又多了幾大塊香氣撲鼻的羊肉,小狼崽兩眼放光,重又埋頭苦吃起來。

    不遠處,一個抓起塊羊肉正要送進口中的貴族愣住了,肉汁從手指上淌下,手中卻已空空如也。

    這一比比到午後,方才決出了騎術和射術的第一名。

    蒙律賞賜了兩人,又看向了謝曉清這裏,高聲道:“我們這兒還有最厲害的一名勇士,珠舍裏的塔呲布,你來讓大家開開眼吧!”

    謝曉清連忙推辭,終究盛情難卻,連珠舍裏都滿含期望地看著他,隻得走上前去,接下了蒙律的隨從獻上的長箭與彎弓。

    來到平台前的空地上,那隨從又用一塊黑布,將他的雙眼蒙上。

    以他的境界,蒙與不蒙其實都是一樣。

    謝曉清在神識中凝神感知,三隻綁了紅綢的大雁,從他頭頂上空飛過。他引弓,鬆手,羽箭疾飛而去,嗖嗖嗖三響,大雁盡皆中箭栽落。

    “果然不愧是我那欽部第一勇士!”蒙律拊掌讚道。旁觀的人群中亦爆發出喝彩聲。

    謝曉清解下蒙眼黑布,笑了一笑,並沒有得意之色。這件事他做來太過容易,旁人的稱許他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塔呲布的箭法真厲害。”回座之後,珠舍裏看著他道。

    “等你學了道法,也能如此厲害。”謝曉清道。兩人都沒有在意往他們望來的納林。

    接下來又有拔河、摔跤等項目,到了日暮時分,雜役們便撤去圍欄,在場中放置了許多堆篝火,火上架著烤肉,供人們圍坐。台子上的眾人也紛紛下去,混進了平民中間。

    謝曉清和珠舍裏在火堆旁坐下不久,有個眉眼秀麗的少女就走了過來,捧著一條潔白的絲帛要送給謝曉清這位“草原勇士”。謝曉清在北原待過幾年,知道這是姑娘們給意中人才會獻上的禮物,自然不會收下。

    他心裏有了他師父,容不下他人了,但他也不想向別人提起這些事情,隻委婉道:“我是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慣了,也不懂人間的風情的。”少女被他拒絕,神色黯然地離去了。

    暮色漸漸降臨,許多人在火堆中間跳起了舞,也有人放聲而唱,場麵愈發歡快。

    謝曉清望向珠舍裏,初時他還有些開心,眼下卻開始犯困,眼睛漸漸張不開了。便抱住他,起身道:“我們回去休息吧。”

    “好。”珠舍裏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

    走出馬場,笑聲喧鬧聲便一下子被拋在背後。那欽部的營地裏,也一派岑寂,空空蕩蕩。

    謝曉清又看了看懷裏的珠舍裏,一時間恍惚覺得,天地間也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這麽多年來糾纏不休,沒有在芸芸眾生中變為陌路,也頗為不易了。這段因果,一定深厚得很……

    到了帳前不遠,獒犬巴圖便吠叫著衝出來迎接。小狼崽懶洋洋地爬上它的背,讓獒犬馱它回帳篷,又索性把濃密的犬毛當作墊子,趴下去睡起了大覺。

    進了帳篷,謝曉清動作輕柔地幫打著瞌睡的珠舍裏脫了外衣鞋襪,讓他躺了下來。

    “塔呲布。”珠舍裏忽而叫道,睜開了眼,似乎有些清醒了。

    “好好睡吧,我給你準備了禮物,明天醒來你就能在毯子下找到了。”謝曉清道。

    “嗯!”珠舍裏顯然被他的禮物激起了興趣,不願等到天亮,就偷偷在獸皮毯上摸索起來,想摸出藏在哪裏。謝曉清隔著被子,一把按住他亂動的手。

    “現在還沒有,好好睡一覺才會有的。”

    “是,塔呲布。”珠舍裏乖乖合上了眼睛。

    他睡著之後,謝曉清便開始每日例行的打坐修行。他有些心緒不寧,想到了很多年前,陽溪城主府裏他和師父渡過年節的那一天晚上……

    師父也送了他幾樣禮物,而他則買了一條劍穗送給師父。隻是那劍穗,已經不在師父身上了。師父轉世前將儲物袋抹去烙印交給了他,謝曉清查看過,焚天劍不見了,也沒有了係在劍柄的那枚杏黃絲絛的蹤影。

    說不難過也是假的,但這種失落,他也早已習慣了。

    第二天一早,珠舍裏一睜開眼,連外衣都來不及穿,就伸手往毯子下麵摸索。摸到了一個小包裹,便開心地拖出來,打開看去。

    他在翻看著自己禮物的時候,“汪”“汪汪”獒犬衝著帳篷外叫了起來。

    “進來吧。”謝曉清早已先一步在神識中“看”到了來人,平靜地道。

    來人卻是納林,他命自己的隨從等在帳外,獨自走了進來,神色複雜地看了獒犬一眼。獒犬沒有再衝著他叫,卻也退後兩步,避開了他,沒有湊上前親熱。

    “謝先生,我想繼續向您修習!”納林朝謝曉清行了個大禮。

    是在賽馬大會上看到他蒙眼射箭的模樣,所以又動了修道的念頭嗎?

    謝曉清淡淡道:“修煉道法需要耐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是不行的。”納林已經中途放棄過一回了,這一回,是否還會堅持不了幾天就走?

    “我已知錯了,這回是真的下定決心,絕不半途而廢!”納林道。眼中閃動著堅定之色。

    謝曉清端詳了一下他,便頷首道:“好,你就再來修習吧。”

    其後,納林果真日日前來,與珠舍裏一道潛心修行。他進境極慢,卻也不曾怨言。

    兩個人的疑難,謝曉清都一視同仁地耐心解答。

    “不知你可願修習武技?”這一日謝曉清答完了納林的疑問,又問道。以納林的資質,若無奇遇,能修到築基是頂天了,也許該讓他以武入道,轉修武技,以他的矯健和體力,想必能有所成就。

    謝曉清心中暗歎,自己還是不知變通,到了此刻才想到這點。

    在一旁專心打坐運功的珠舍裏忽而睜開了眼睛,往他們看了一眼。

    納林一愣,便道:“塔呲布覺得我更適合武技嗎?實不相瞞,我也這麽覺得,願從您修習!”

    見他腰間佩刀,謝曉清便將自己記憶中的一門刀法教給了他。納林這一回練得興致十足,謝曉清也誇他頗有天分。到了侍從來叫他的時候,納林猶不肯走,被侍從催了又催,才不情不願地收刀離開。

    他一走,珠舍裏便從入定中醒來,清清澈澈的眸子望向謝曉清。

    “你有什麽疑難要問嗎?”謝曉清重新坐到他麵前。

    珠舍裏不說話,又別開臉,看了看蹲在一旁的獒犬。

    “你怎麽了?”見他似乎有些不高興,謝曉清捉起他的小手,柔聲問。

    小珠舍裏仍是不說話,隻悄悄把手抽出來。

    “你生我氣了?為什麽?”謝曉清不解。他猜不出珠舍裏的心思,隻得道:“難道你也想修習武技?修道還是專心一致的好,你在火之大道上天賦極佳,好好修行定會有大成的。”

    “嗯。”珠舍裏應了一聲。似乎不想讓謝曉清繼續追問,又闔目,修行起來。

    自從轉修武技,納林一得空便往這裏跑,在帳前空地上演練刀法。在謝曉清的指點下,他一招一式使出來,很快便有模有樣,每一刀隱帶風雷之聲,聲勢驚人。

    比起來,在帳篷中打坐的珠舍裏就要安靜得多了。

    這天,納林練完刀法,又破天荒地把珠舍裏叫了出來,兩個孩子走進了僻靜處,似乎要說上幾句不想讓別人聽見的話。珠舍裏腕上的瑪瑙串便是謝曉清送他的防禦法寶,等閑不能破此防禦,謝曉清也就由著他們去了,沒有動用神識窺探。

    不一會兒,小珠舍裏獨自回來了。

    “你們說了些什麽?”謝曉清問。

    珠舍裏搖頭不肯答,眉眼間帶著些倔強之色,待謝曉清蹲下身繼續問,他一溜煙就跑進帳篷裏去了。

    到了第二天,謝曉清才知道兩個孩子所商議的,到底是哪一件事。

    一大早,珠舍裏便要侍從領他去馬場,還罕見地凶了謝曉清一句,不要他跟著去。

    謝曉清怔了一怔,看著他離去了。以他神識籠罩的範圍,其實他即便身在帳中,也能將馬場上所發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馬場,納林已等在那裏,牽著一匹鬃毛油光水滑的駿馬。

    珠舍裏也去牽了匹,沒有牽他以前騎的小馬駒,而是一匹比他的人還高大得多的棗紅馬。

    兩個人同時跳上馬背,疾馳而去。

    一炷香後,又重新出現了兩人折返而來的身影,一前一後,竟是咬得很緊。

    納林心中,也的確大吃一驚,他在賽馬大會上是得了第一的,想不到珠舍裏的騎術,並不遜色於他!

    晃眼之間,終點已至。

    珠舍裏竟超了半個馬身。他渾身都被汗水浸透,此刻心神一鬆,差點兒滾下馬來。

    謝曉清倏然現身,一把拉住韁繩,將他接在了懷裏。

    珠舍裏咳得厲害,他身體虛弱,又灌了冷風,直咳得蒼白臉上都浮起紅暈。

    納林也下了馬,抬手拭去了額頭上的汗珠,望向兩人,仍帶著些不敢置信的神色。

    謝曉清哪還顧得上他人,掌心透出幽綠靈力,撫上了珠舍裏的胸口。

    片刻之後,咳聲漸止,小珠舍裏冰涼的身體也暖和了起來。

    “你們在比什麽?”謝曉清問。他雖送了珠舍裏一件防身靈物,剛才的賽馬,仍是讓他看得心驚膽戰。那匹棗紅馬雖然神駿,但也實在難以駕馭,珠舍裏又太幼小,好幾次他都差一點從馬上栽下來!粗糙的韁繩,也在他柔嫩的掌心勒出深深的痕跡,滲出血來。

    納林看了看珠舍裏,眼神不甘,卻又無可奈何,道:“是我小看了他,如果我贏了,我就去求懇父汗,讓你搬到我那裏住,方便我求教,他要學道就來我這裏找你。”

    “但是我輸了,我沒有二話。”

    納林說完便走了,謝曉清聽得一愣,低頭看向了懷裏的孩子。他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珠舍裏為何最近不開心了。心中不由浮起了一絲溫柔。

    “還在生我的氣嗎?”謝曉清笑了笑,“我教過你要與人友善,隻要不是敵人,便以善意待之,納林也畢竟是你的哥哥……”

    他看到珠舍裏咬了咬唇,似乎更不高興了,又緊了緊抱住他的胳膊,道:“但你是我最喜歡的徒弟,也是我看得最重要的人,這總是不會變的。不會有人能從你身邊奪走我的。”

    珠舍裏聽了,又抬眼,打量了一下他麵上的神色。

    “你又在哄小孩子吧。”他糯糯地道,小臉卻繃不住了,破顏而笑。

    “我沒有哄你,就算你長大了,我也一樣這麽說。”

    “嗯……”

    窩在他懷裏的珠舍裏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瞼上,乖巧得像隻雪白漂亮的小貓,謝曉清又忍不住逗他:“要是你剛才輸了,你就打算把我讓給納林嗎?”

    “那我就先借給他幾天,一定會搶回來的。”珠舍裏道。

    “好。”謝曉清笑道,“即便這次輸了,你這麽聰明,下次一定也能贏的,看來我是不用擔心被借出去太久了。”

    ……

    那欽部在數年短暫的寧靜後,又與一個大部族交起火來。謝曉清和珠舍裏倒還能置身事外,隻有納林過來學刀法的時間越來越短。

    早在進了那欽部的時候,謝曉清就謝絕了蒙律的招攬。開戰初期,蒙律倒也沒有找他。

    這些天,戰場上傷亡慘重,蒙律似是坐不住了,先派人來請,被婉拒後又親自前來。英武的中年首領,帶著滿身硝煙血腥之氣踏入帳中。

    謝曉清已猜到了他的來意。

    “汗王這些時日的招待我銘記在心,但我為人追殺,不得不隱匿行跡,卻是不便出手。”

    以他一人之力,莫說對付一個部族,就算要顛覆整個北原,也能做到。但北原這塊地方是被修真界封鎖的,無論哪個修士,在北原掀起風浪都是犯忌。謝曉清雖不忍見兩邊死傷枕藉,但他也看得出來,一旦同意出手,直到那欽部橫掃北原才能抽身,隻會造下更多殺戮。

    蒙律見他心意堅決,又看了一眼靜靜站在一邊的珠舍裏,歎息一聲便走了。他還有許多急事要辦,能抽身前來已是不易。

    “有人在追殺塔呲布嗎?”蒙律走後,珠舍裏問。這六年間,他的身量拔高了不少。他已修到了煉氣八層,體質也好了許多。身形並不魁梧,卻也修長結實。

    那頭應龍雖受了重傷,必定還活著,也不知何時會找來,但謝曉清並不想現在告知他,隻笑道:“你不必擔心,那是托詞罷了。”

    “我沒有幫你父汗,你覺得呢?”謝曉清又問。

    “塔呲布是修道之人,確是不該理這些事情。”珠舍裏道,“父汗想憑塔呲布的力量一統北原,入主王城,那欽部本身的實力卻不足夠,塔呲布難道能永遠待在族裏嗎?父汗也老了,納林勇猛有餘謀算不足,守不住壯大了的那欽部,等塔呲布一走,那欽部就會被虎視眈眈的各部族吞食瓜分。除非將那些部族的男丁盡數殺絕,女人充為奴隸——但塔呲布即便出手,也一定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的,不是麽?”

    “你說得對。”謝曉清輕歎一聲,“你的父汗和家人我會出手保全,其他事就不能多管了,我們且安心修道吧。”

    才不過十二歲的少年,就能如此沉靜地說出這番話來,而且像是在評論與他無關的人一樣。

    他越來越像師父了。

    “是。塔呲布,”珠舍裏忽而又問,帶著微微笑意,“你還是不肯把我過去的事情告訴我嗎?”

    “等你築基了就告訴你。”謝曉清溫柔道。

    珠舍裏的眉眼長開了,和他上一輩子的容貌也很是相像。他的語氣、態度、神色……從不知何時起,也漸漸有了“那個人”的影子。謝曉清既思念著、又害怕在珠舍裏身上見到的那個影子。

    前幾日,他不小心脫口叫了一聲“師父”,被珠舍裏追著問這是什麽意思。

    “你是在叫我,那也是我的名字嗎?”珠舍裏道,“自我幼時,我就夢見過你,很久以前我們便相識了吧?草原上有轉世的傳說,我知道道門也有前生之緣一說。”

    他竟是將真相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謝曉清不願他過早知道上輩子的事,又不好太過敷衍,隻得答應等他築基再說。

    珠舍裏已漸漸長大了,有些事情,確是瞞不住的。

    這些年來,他不止讓珠舍裏待在營地裏修行,也帶著他去了許多地方。身為化神修士,瞬息之間便可跨越萬裏。

    他們去過繁華的中州城鎮,去過瘟疫橫行的村落救治病人,走過夕陽餘暉下滿地殘骸的戰場,也在山林中救下遭逢妖獸的過路人……

    謝曉清其實也沒有信心,他想教的東西,珠舍裏聽進去了多少?他此前全沒有養育孩子的經驗。但就算改變不了師父的本性,謝曉清也希望,自己至少能做他的牢籠,困住他體內的惡獸,不讓他再傷害他人。

    那欽部的戰事久持不下,而營地中難得平靜的一隅,珠舍裏也成功進階了築基期。這其實是件了不起的事情,那欽部卻沒有一個人知曉,前來道賀。但謝曉清還是很重視的,給他備好了一整套合用的法寶,攻擊、防禦、偵察、飛遁,樣樣皆有。

    珠舍裏一一收下。

    連小狼崽都收到一塊它最愛吃的高階妖兔肉。妖獸中高階的稀少,以低階居多,所以好肉也隻能省著點吃。

    師徒倆慶祝之後,珠舍裏又問起了關於自己的舊事。

    謝曉清隻得講給他聽。師父的經曆,滄海島地靈婆婆告訴了他一部分,他自己也參與了一部分,而剩下的那些,卻隻能在他的講述中略過了。

    自然,有些他不願講、也說不出口的事,謝曉清也留在了心底。他和師父之間,絕非隻是普通的師徒而已,至少對他來說不是,但這份愛恨難解,他也沒有說出口。

    在講述之時,謝曉清也沒有多做評價。那畢竟是他師父……就算心底仍有怨恨,卻還是心存敬重的。

    珠舍裏低著頭,靜靜地聆聽。講到自己死在師父手上時,謝曉清禁不住停了一停。他想看清珠舍裏臉上的神色,但珠舍裏隻是微微一愕,眼簾垂下,掩住了眸子裏麵的情緒。

    “原來如此,我以前是這麽一個人。”聽完之後珠舍裏道。

    他想了一想,又道:“他的行事做法……的確是有道理的。”

    “換成你,你也會這麽做嗎?”謝曉清心中一沉。

    珠舍裏笑了笑,沒有回答這一句。但少年隨後又道:“你不願我變成上輩子那樣,是麽?我不能答應你,但是……”他伸手摸了摸謝曉清露出黯然之色的眉眼,道,“至少我能以心魔起誓,除非你先對我動手,我不會再害你了。”

    他的手溫熱柔軟,帶著火炎的潔淨氣息。

    一瞬間,許多回憶灌入謝曉清的腦海……那些幻象散去之後,現出的是珠舍裏澄澈無瑕的雙眸。

    謝曉清輕輕握住他的手。

    “現在你是這麽想,等你恢複了記憶,也許便要後悔,對我下過這個誓言了。”

    “換成以前的我,大概不會這麽說,但我已經轉生了,‘他’放心地將決定的機會交給了我,我的決定,便是‘他’的決定……即便恢複了記憶,我又怎會後悔?”珠舍裏道。

    “我……”謝曉清注視他良久,也終於眉眼彎彎,微笑起來,“其實隻要你不逼迫我,我又怎麽忍心對你動手?”

    如今看來,他和師父結下的這段仇怨是難報了。他終究狠不下心,師父對他亦有教導之恩,也曾在險地救過他的性命。但師父所做的錯事,害過的人命,卻不是他能一筆揭過的。

    既要留在師父身邊,就要替他承擔、也要敦促他贖還犯下的罪業。

    過了幾日,清晨時分珠舍裏例行去向父汗蒙律請安,這一回,卻過了很久都沒回來。

    他臨去之時,謝曉清便心有所感,放出神識,悄悄窺測。

    華貴的王帳中,蒙律對著跪在麵前的珠舍裏道:“你學道至今,可有什麽成就?納林說你學道的進境很快。像你的塔呲布那般蒙眼射箭,能做到嗎?”

    “回父汗,想來可以。”

    “好。”蒙律點點頭,“你十二歲了,也不小了,我那欽王族,出過九歲便能上陣殺敵的少年英豪。你的兄長們都已上了戰場,你也隨他們一同去吧。莫要忘記你是我蒙律的兒子,也為你母親多爭些光彩!”

    用神識窺探的謝曉清微微皺眉,遁術一運,現身於王帳之中。

    但珠舍裏沒有猶豫便應道:“是,父汗。”卻讓謝曉清來不及替他拒絕。

    “小兄弟,你也想來為我族效力?”蒙律看到他陡然出現,並未吃驚,反而笑道。

    “見過汗王。”謝曉清恭謹地向他行了個禮,卻沒有正麵回答。

    蒙律要讓珠舍裏也參戰,恐怕是為了逼他出手。蒙律卻不知道,即便他不這麽做,謝曉清也早就在看顧著他的性命了。

    侍從帶珠舍裏出了王帳,片刻後回來,已換了一身雪銀鎧甲、猩紅披風,鋥亮的光澤映照得他清秀的眉眼中也帶了幾分肅殺之氣。

    蒙律見他這副模樣,頷了頷首,讓珠舍裏跟從自己走出王帳。

    謝曉清也跟了上去。

    他抓住珠舍裏的手,詢問地看了他一眼,耳中聽到了珠舍裏的傳音:“我必須得去,母親有把柄捏在父汗手裏。”

    “你是築基修為,等閑兵器傷不了你,但也要小心些。北原中修士極少,但武道高手很多,若有意外,我會護著你。”謝曉清知道事情難以挽回,隻得囑咐道。

    “嗯,你放心吧。”

    珠舍裏神色平靜。

    謝曉清卻是心情複雜,原來珠舍裏已經知道了。珠舍裏的母親與一個照料她的仆役有些不清楚,想來把柄就是此事。

    隨蒙律到了陣前,珠舍裏翻身上馬。有侍從也給他牽來一匹,謝曉清擺了擺手。

    他親眼看著珠舍裏紅氅飛揚的身影,投入了無數馬蹄卷起的滾滾煙塵之中。

    帳內,沉重的鎧甲被擱在一邊,謝曉清替珠舍裏導引著體內躁動的火炎,柔聲道:“你太累了,睡上一覺吧。”

    “好。”珠舍裏也不別扭,就躺在他懷裏睡著了。

    每天下了戰場,珠舍裏仍是會回到他們兩人的帳篷中來,繼續修煉。

    他到了築基期,已不用睡覺了,但連日來消耗體力,也頗為辛苦。謝曉清知道他在戰場上漸漸闖下了名聲,箭無虛發,聲勢懾人,曾一箭射穿了一名敵軍將領的頭顱。

    但這些虛名,於珠舍裏又是何用?反倒讓他的修行進境慢了下來。

    替他疏導完體內的氣息,謝曉清沒有將熟睡的珠舍裏抱回毯子上睡,而是解下外衣,輕輕覆在了他身上。

    ……

    “哈哈哈慶格爾你今天拿了頭功,準備幾時請客?”

    “這杯酒少不了你的!”

    少年們的歡聲笑語,從帳外飄了進來。謝曉清知道這是珠舍裏回來了,帶著他在戰場上新結識的兩個朋友,都是那欽部極為出眾的戰士。

    他能多交一些朋友,謝曉清還是頗為欣慰的。

    珠舍裏時常會將他們領來,謝曉清會替他們治好當日新添的傷。兩個少年人對珠舍裏的箭法極為佩服,自然也要向珠舍裏的師父謝曉清請教一番,謝曉清見他們求教心誠,便也略加指點。

    有時候他們會在帳中用些酒菜,說說笑笑,玩一會兒再走。倒也不會停留太久,明天還要上戰場呢。

    這一天也是如此。

    少年們聊天並不避諱著謝曉清,他們喝著羊奶酒,話題漸漸轉到了汗王蒙律的長子納林身上。聽珠舍裏的兩個朋友的語氣,他們都出身於那欽部貴族,對納林並不如何尊敬。

    謝曉清聽得心中一動,待兩人走後,便問珠舍裏:“難道你真想取代納林的地位?你忘了麽,一個那欽部,甚至整個北原的霸主,於你也算不上什麽。”

    “我確是想取代納林,取代我父汗,好讓他們後悔看輕了我,後悔當初拿我母親作為要挾。”珠舍裏笑道,眼中似有火焰燃燒,“你毋需擔心,我心裏有數的。”

    到底是年輕氣盛,少年心性。

    謝曉清搖了搖頭,牽住了他的手。眼前光景一換,他們已置身於高天之上,下方是籠罩在夜色中的無垠草原。眼前的光景再度變化,越過草原盡頭的山脈,便是中州繁盛的城池、村落,而後是浩大海域,和星星點點的海島……

    “你還想困在那欽部做無謂的爭鬥嗎?”謝曉清問。

    當初,師父給他看這番景象的時候,他有多麽目眩神迷,謝曉清至今還記得很清楚!看到這大千世界鋪陳在麵前,想來無論是爭奪什麽,都會覺得不過是蝸角之爭罷了。

    珠舍裏也看得癡住了。

    但他回過神來,卻道:“這世界雖廣大無邊,可我先要做好眼前的事。”

    謝曉清輕歎一聲,也沒有再強迫他。

    ……

    師父想做的事,似乎總能做到,就算他轉世之後也是一樣。

    謝曉清在帳中打坐,卻有些心神不寧。一晃四年過去了,師父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在戰場上嶄露頭角,戰事結束後更是迅速躥升,不僅排擠掉了納林的繼承人地位,甚至趁著他父汗蒙律一場重病的機會,悄然架空了他的權力。那欽部上下,都稱他為少主,他說出的話比蒙律還要管用。

    不止如此,他似乎還想做草原的霸主……

    謝曉清自然是勸過他的,卻不能讓他回心轉意。謝曉清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麽。

    他真的已被世俗權力迷惑了嗎……難道等他晉升金丹,恢複了記憶,才能清醒過來?

    不過此刻,讓謝曉清心神不寧的,卻不是這件事。

    以往這個時候,珠舍裏便已處理完了那欽部的事務,回到他身邊了。他沒有放下修行,每天入夜後,都在謝曉清身邊打坐運功,遇到疑難便向他討教。

    謝曉清在外放的神識中,注視著那個挺拔俊秀的身影。

    “少主,你今天總算要開葷了。以後我們再開起玩笑,你可不要再推脫說你不懂了!”

    走在珠舍裏身旁的正是他當年的兩個好友,如今成了他最為得力的屬下。

    “納林那家夥總算回過味來了,指望他父汗,還不如趁早向少主你示好。”另一個笑道。

    珠舍裏聞言,微微一笑。

    “送我一個女子,也虧他想得出來。”

    “少主何必這麽不解風情,你也到了可以一嚐男女滋味的年紀了!包準你嚐過之後,也覺得他這禮物送得好。”先前開口的那人朗聲笑道,“不過也別見了美人就將我們忘了,那我們可要向納林問罪,還我們英明的少主了。”

    “色|欲蒙心,我是那樣的人麽?”珠舍裏笑著搖頭,“和我商討完事情,還要賴著和侍女眉目傳情的又是誰?”

    來到一處僻靜的帳篷前,兩個下屬替珠舍裏掀開了門簾,便守在外麵,讓珠舍裏獨自進入。

    外麵已是夜晚,帳篷內沒有點起燈燭,更是漆黑。

    濃鬱的甜香氣息,彌漫在這岑寂的帳篷中。

    珠舍裏踏前一步,已看見了獸皮毯上,裹在被褥下的那個妙曼輪廓。隻是個輪廓,便足已引人遐思。

    “起來,讓我看清楚你。”

    珠舍裏淡淡地道。

    他的話蘊著說不出的威嚴,讓裹在被子裏的人動了一動,聽話地站了起來。被子從她身上滑落,竟是什麽都沒有穿。

    珠舍裏的呼吸停頓了一下,似乎怔住了。

    而後——

    她縱身向珠舍裏撲來!

    “鏘”

    一道赤紅的刀光,在漆黑中劃過。

    珠舍裏慢慢還刀入鞘,雪亮的刀身上吞吐著熾熱暗紅的火焰,看去有如一把魔刀。

    女子已倒在了地上,腰間被一刀斬斷。閃爍著幽藍光芒的匕首,從她指間掉了出來。她應該修習過刺殺之術。

    珠舍裏神色冷淡。

    就找了這麽一個刺客,未免也太輕視他,以為他隻會射箭,腰間佩刀不過是擺設麽?納林不也明知道他修的是道法,仍是以為這樣便能對付他。

    他們全不知道法的玄奧……終究是坐井觀天。

    珠舍裏將手從刀柄上放下。

    眼前有一瞬間,浮現出那個人的身影。總是帶著溫柔的微笑,掌心溫暖而堅實,眼底深處卻潛藏著終年不散的哀傷。他沒有見過那個人全力出手,卻也知道,他代表的是難以想象的強大力量……

    那也是他所尋求的東西……還需要多久,他才能獲得如那個人般強大的力量?

    珠舍裏拍了拍手,清脆的擊掌聲在黑暗中響起。

    “少主?”候在帳外的下屬闖了進來,看到地上的屍體,頓時一愕。

    “是個刺客,被我殺了。”珠舍裏道,“想不到納林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你去問問他究竟是誰替他挑的人,讓他交出來,明天押解到我這裏。”

    “是。”兩人連忙回過神來,答應著走了。

    看來少主還打算給納林留個台階,不準備徹底撕破臉。

    交待著這幾句話,珠舍裏一直沒有轉過身來。布簾放下了,帳篷裏又恢複了漆黑。他站在黑暗中,低頭注視著地麵,胸口起伏,呼吸忽而急促起來。他禁不住伸手撫上了額頭,那裏已是滾燙一片。

    這股甜香味,似乎是種厲害的催|情|藥。(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