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鴻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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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風肆虐,金黃的砂礫間埋著巨大的妖獸骨架,尖厲的肋骨指向空中。

    躲藏在骨架間、沙地下的無數不知名的小型妖獸,在窺視著踏入此地的來人。但來人身上狂暴的氣息,卻讓它們不敢妄動。

    謝曉清按玉道人的指點,往埋骨沙漠的西方飛遁而去。

    他的神智忽而清醒,忽而會陷入錯亂的癲狂中。

    冰冷的殺意侵蝕著他,令他抑製不住地想要毀滅自己,毀滅一切……

    若非殺戮之意與他的本性相悖,他早就徹底淪陷。

    幾十個呼吸後,麵前延展鋪開了一片黑色霧氣般的混沌。這裏就是此方世界的一處邊界,埋骨沙漠也就此而止,夾著碎石的細沙,在世界邊緣永無止歇地往下傾瀉,形成一麵沙瀑——流入深不見底的虛空之中。

    謝曉清總算還記得給自己施加了一個防禦護罩,加快了遁術,從混沌霧氣最薄的地方鑽了過去。劇痛襲來,猶如千萬隻手撕扯著全身,堅持前行了許久,終於周身一輕,脫出了包裹著此方世界的混沌。他所鑽過的地方,乃是這個世界的邊界中最為薄弱的一處。

    他離開了他出生的大千世界,來到了容納著千千萬萬個大千世界的虛空所在。

    麵前是一片漆黑的星海,數不盡的星辰散落在遙遠的蒼穹中。

    每一顆星辰,都是一方大千世界。

    他又往其中最近、也最黯淡的一顆飛去,這便是他此次要去的鴻蒙境。

    鴻蒙境,是多年前由一位新晉天君創造的大千世界。這位天君修的是寂滅大道,又因剛剛晉升,尚且不能將創造的法則領悟透徹,種種巧合之下,便造出了一個奇異的世界。

    寂滅與新生之力互相吞噬、排斥、融合,達到了微妙的平衡,好讓這個世界不至於消亡,又永遠不能演化成一個成熟的世界。隔著一條溪流的山穀,有可能在一夜之間半邊仍是原樣,另一半重歸混沌;而重新淪為了萬物昏蒙的混沌裏,也會經年累月之後,再一次演化出風、雷、大地、草木與妖獸。

    以謝曉清化神期的遁術,也足足飛遁了一個月,方才到了鴻蒙境之前。

    此處開辟了入口,許多修士進進出出,亦有不少人就地擺攤,交換、售賣從鴻蒙境中帶出的珍貴材料,儼然一個小型集市。每一個人,赫然都是在本方的大千世界中位處頂端的化神修士!

    鴻蒙境中常有清濁分化、萬物誕生,同時伴隨有天材地寶的湧現,如元磁、離火、息壤等,已成了一處尋寶聖地。但此地也極其危險,非化神修士不能擅入。謝曉清所來的這處入口,通往的已是鴻蒙境中較為穩定的區域,天材地寶也幾乎被人搜刮殆盡,所以來往的修士,大多也隻渡過了兩三道天劫,實力在化神境界中算是比較弱的。

    “這位道友,要不要看看我這瓶化玄凝露?價廉物美,可以煉製成渡雷劫的秘寶!”見謝曉清路過攤前,一個三劫的老者,笑眯眯地向謝曉清招呼道。

    這地方都是化神修士,才渡過第一劫的倒也少見。莫非是連第二道天劫都沒信心渡過,才來鴻蒙境碰碰運氣的麽?

    謝曉清沒有搭理他,從他麵前飛掠而過,徑直投進了鴻蒙境的入口。

    眼看他身影消失,老者搖了搖頭,旁邊擺攤的一位年輕人笑道:“齊伯,你的凝露用處很少,又沒有賣出去吧?不過,剛才那人也頗為奇怪,隻有一劫的實力,又心魔肆虐不能維持警醒,他來這鴻蒙界是來求死的麽?”

    他們所說的話,謝曉清自然是聽不到的。他已然置身於鴻蒙境中的一處叢林中。

    光看此地,與他出生成長的那個大千世界,倒沒有什麽兩樣,也是老樹繁茂,草叢幽深。隻是靜寂得很,沒有鳥兒婉轉的鳴聲。前行了一會兒,他忽而腳步一頓。

    地麵震顫,從前方的樹後,現出一隻背披鱗甲的四足妖獸,模樣怪異,有若一隻身軀龐大的蜥蜴!

    巨蜥靜靜地望著謝曉清,細長的金瞳熠熠發光。

    下一刻,它便咆哮一聲,往謝曉清狂奔而來,張開了利齒森然的血盆大口。

    謝曉清身形一閃,堪堪避開,揚手打出一蓬箭雨。

    ……

    半晌,巨蜥血液流盡,力竭而亡。倒地之時,煙塵激蕩而起。

    謝曉清也費了不少靈力,喘息了兩下,便以手指住那具小山似的屍骸,隔空一劃。一顆鵝蛋大的瑩綠色內丹從巨蜥的腹腔滾了出來。他正要將內丹收入儲物袋中,卻又察覺到了背後襲來的不祥氣息!

    謝曉清猝然扭頭。數根粗壯的藤蔓自地底湧出,纏繞結成一麵盾牌,替他擋下了偷襲。

    三個人就站在他身後不遠,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好似已將他看做甕中之鱉。

    一名隻有一劫修為,另外兩名卻是二劫修士。

    “現在才發現我們已經遲了,”膚色最黑的那人笑道,“你殺一隻恐獸都如此費力,看來是不會有什麽倚仗了。沒人告訴你,這地方危險得很嗎?”

    在鴻蒙境中圍剿落單的修士,是他們慣常的勾當。這三人從鴻蒙境的入口便一路跟蹤到此,此時摸準了謝曉清的實力,再無顧忌。說話之間,便悄然移動腳步,結成陣勢。

    謝曉清冷冷地看著他們。

    “……殺人奪寶?”他聲音嘶啞地問。

    不待三人回答,一把漆黑的長劍,就落進了他掌心,他的周身,煞氣暴漲!

    謀財害命者,該殺!

    “找死!”眼見謝曉清持劍衝殺過來,三人不慌不忙,聯手迎戰。

    以一敵三,對付一個才渡過一道天劫的修士,還怕他不成?那把漆黑的長劍竟是……貪婪之色,從他們眼中浮現。離神器僅有半步之遙的仙器,算不上多麽珍稀,但也是一件好物,值得做這一票了!

    濃重的血色翻湧上來,謝曉清才稍稍清醒一些的神智,又淹沒在無邊殺意之中。

    這些人眼中的貪婪,更讓他心生憎恨。

    ……為何有些人,心腸竟會如此醜惡?以一己之私,罔顧人命!

    他揮劍,往一劫修為的那人猛攻而去,一招一式,狠辣暴戾。

    那人本來優哉遊哉,被謝曉清步步緊逼,也不由臉色嚴峻起來。

    謝曉清已是完全不留力氣,神智狂亂的他,也幾乎忘卻了留存實力、顧及自身。

    風刃與冰錐在謝曉清身上劃出無數傷口,有些深可見骨,他卻全無知覺一般。

    又是一劍斬出,去勢極快,似要斬破虛空——

    那修士終於避無可避,慌忙高聲向同伴求援:“快,快救我!”

    另兩名二劫修士加緊了攻勢,卻不能阻住他半分!

    謝曉清不閃不避,迅疾一劈,將那名修士從腰間一劈兩半。

    下一刻,他忽而身體一僵。一柄霜白色的長刀,從他肋下穿出,露出了雪亮的刀尖。

    刀上所帶的冰寒之氣,幾乎令他渾身的血液都為之凍結。

    謝曉清吃力地反手一斬,“喀”的一聲,將霜刀一劍斬斷,還留存半截,紮在他體內。

    先是酷寒,而後才是劇痛……沉重的傷勢,卻讓他眼中的血色消減了許多。他這才陡然清醒過來一般,茫然地看了倒在地上的屍體一眼。

    而後一把捏碎了剛才獲得的恐獸妖丹。一蓬綠霧爆開,謝曉清散發的氣息,再度強大起來……

    爆發秘術?

    剩餘的兩人對視一眼。這小子要拚死一擊了麽?竟然在他手裏折損了人手,倒真是大意了。不過,就算他施展出秘術,也絕對扭轉不了局麵!

    “掙紮有何用?乖乖受死吧!”灰袍人道。

    謝曉清沒有答話,千萬根巨蟒般的藤蔓狂湧而出,掩住了他的身形。他手持斬業劍,在藤蔓陣中遊走,似在尋找時機,向兩人雷霆一擊。

    狂風從陣中升起,不一會兒就將遮天蔽日的藤蔓掃得七零八落。也將謝曉清從藤蔓之後逼了出來。

    另一人擲出霜刀,穿透了他的胸口。

    卻沒有鮮血湧出,“啪”那具屍身墜落於地,變作了一截木頭。

    “化身之術?”

    兩人放出神識,往四周搜索,謝曉清卻已不見了蹤影。

    “倒還機靈,知道硬碰硬沒有勝算!”黃袍的中年修士道,“不過他身受重傷,還能跑到哪裏去?”

    同伴身死,兩人倒也沒有悲傷之色。他們也不急著去追謝曉清,先將身隕的那人的儲物袋撿起,袋中寶物對半平分,再放出了一隻羽毛烏黑的妖鵲。

    妖鵲扇動翅膀,追尋著謝曉清留下的血腥味,一路飛去。那兩人跟在其後。

    ……

    北原王城。

    珠舍裏獨自坐在靜室之中。

    他驟然蹙緊眉頭,急劇地喘息起來,以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似有看不見的傷口出現在那裏,痛得有如被利刃貫穿!良久,他的喘息聲才慢慢平息下來。

    他伸手拾起剛才忍痛時,從指間滑落到了地板上的東西。

    一顆血紅的珠子,在他完好的那隻手掌中流轉著淡淡光華,這是他前段日子派人去尋的妖獸內丹,剛剛送到他這裏。

    有了這顆妖丹,待會兒衝擊金丹期便可十拿九穩……他默然思忖。這些年南征北戰、籠絡人心,通宵不眠也是常事,終究耽擱了他的修行,否則他早兩年就能結丹了。

    他派人出去收購妖丹之時,謝曉清以為他想在修行上取巧,還勸過他幾句。但有備無患,總不會錯,現在果真到了要用到妖丹的時候。

    提早結丹,就能及早恢複前世的記憶!

    上輩子他活了七百多歲,說不定知曉某種秘法,能夠削減、克製體內血契的反噬之力。

    珠舍裏輕歎一聲。一個渾身裹著濃黑煞氣、雙眸赤紅的身影,從他心頭浮現出來。這些日子,他不僅手傷難愈,更時時被血契所傳來的傷勢侵蝕,顯見那個人的情形極為不佳。方才,又再度受了重傷吧?

    說是去某地尋覓鎮壓陣法的寶物,隻怕卻是一心求死……

    他想死,我還不想同他一道去死,必須找到對抗血契的辦法。

    他又掃了一眼被捏碎的那隻手,已經被白布裹起,隱約滲出鮮血。

    珠舍裏知道上藥、包紮都不過是白費力氣,將之包起來,隻是為了讓他的下屬們看不到慘象,能稍稍安心些。到了金丹期,或許這隻手才能在調養下慢慢好轉。

    他雖再也無法握刀,好在他統禦部下,也並非隻憑過人的武力,還沒有人敢來撼動他的地位。王城還是要守住的,陣法也要繼續建造。

    謝曉清若是再也回不來了,玄陰大陣依舊會啟動,下城之中也依舊會死傷枕藉。珠舍裏沒有改變他原先的想法。

    不提我上輩子怎麽想,北原曆史上入駐王城者,不乏屠城之舉,他族的性命,在我心裏從來不值一提,為了我的大道,我將他們盡數殺了又如何?珠舍裏在心中對著那個虛幻的身影道。

    我本性為惡,天性難移,你豈非也是如此?隻因你以為自己才是對的,所以不肯有稍許妥協,半步不讓,盛氣淩人,還不惜對我以死相逼……

    珠舍裏一哂,眼中掠過一絲悒鬱。他自然不希望謝曉清死去,但習慣於事事掌握在手中的他,這一回……卻真的由不得他。

    靜了一會兒,珠舍裏收束心神,從妖丹上汲取力量,開始衝擊金丹。

    濃鬱的雲氣聚集而來,雲層中電閃雷鳴。

    這天降異象,引得王城中的人們紛紛仰頭望去。

    不一會兒,雲銷雨霽,又恢複了一片朗朗晴空。

    七百年的記憶,都從元神中的封印裏掙脫,湧進了愈發澎湃的意識海內。珠舍裏……淩漣睜開雙眼,徐徐收功,起身從緊閉的靜室中走了出來。

    “少主,你……”巴彥等人發現異象,早已趕了過來。

    感受到了珠舍裏身上變得明顯強大許多的氣息,不由愣了一愣,麵露喜色。

    “嗯,進階成功了。”淩漣往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恭喜少主!”眾人齊聲道。

    見少主走了出去,連忙跟上。

    巴彥還有些失神,少主往他看的那一眼……竟似有些陌生,淡漠清明,仿佛看透了世間的一切。但隨即這種陌生感便消失了,神情語氣,仍然是那個他所熟悉的少主。剛才應該隻是他的錯覺吧!

    ……

    “嗬,找到他了!”

    眼見烏黑翎羽的妖鵲失去目標,在上空徘徊,灰袍人凝神感知了片刻,指向了前方一棵老樹的繁茂樹冠。

    “果然是在那裏,他這隱蔽術倒也不賴。”黃袍人道。

    他們追殺的是個木係修士,在叢林之中,便可將氣息混雜於草木之屬,好叫人感知不到。要不是他身受重傷,壓不住散出的血腥味,或許真能被他瞞過。

    一旦被他們鎖定,施行了隱匿術藏身在樹冠裏的謝曉清便無所遁形了。他的身形清晰地現在兩人的神識中,正瞑目打坐,不言不動。渾身裹著的那層漆黑煞氣已淡了下去,臉色蒼白,沒有半絲血色。

    以他的傷勢,的確急需休養!但現在可不是療傷的好時機——

    兩人同時調度靈力,往他飛撲而去。

    就在這時,看似平靜的林間空地中,陡然下了一場木刺箭雨,地麵升起無數藤蔓,慘碧色的毒瘴也彌漫開來。

    盤坐在樹冠中的謝曉清便在這時驟然起身,冷冷看了他們一眼,身形再次隱沒。

    揮翅飛在兩人上空的追蹤妖鵲,不及躲避,就慘叫半聲,被亂箭射成了篩子,從空中飄落下一蓬血雨。

    闖入陣中的兩人也吃了一驚,想不到這小子還會布設陷阱!不過,這點陣勢,身為二劫修士他們還沒有看在眼中。狂風與凍氣同時往四周擴散,將陣中的毒瘴、木刺與藤蔓全都凍結、清掃一空。

    “又跑了?”灰袍修士皺了皺眉。再次放出神識查探,謝曉清的氣息果真消失了。

    覓血鵲死了,追蹤起來會有些麻煩,但也不會影響太多。這小子是決計跑不了的!

    兩人正待繼續去追,灰袍人忽而心頭一驚。

    一支漆黑長劍悄無聲息地襲來,刺穿了他小腹。若非他最後及時挪開一寸,已毀了他的丹田。

    不遠處,謝曉清隱匿術失效,從空氣中浮現了出來。

    他知道這一劍是殺不了灰袍人的,卻也沒有再回頭看上一眼,運起遁術,轉身逃遁。

    “哼!”灰袍人痛得咬牙切齒,顫抖著手去抓那插在腹中的斬業劍。這小子雖傷到了他,也不得不留下了這件越階法寶,倒要看看他還能有什麽底牌!下一次,就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嘭”斬業劍卻在這一瞬間,倏然自爆。

    自然是謝曉清催發引爆,他毀掉這件偽神器,竟像是毫不心疼。

    灰袍人身軀一顫,腹間現出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

    ……

    謝曉清在叢林中飛遁。

    胸前一痛,他知道傷口又要裂開了,掌心放出綠光,抬手捂上了傷處。但那點療傷的綠光,隻亮起了刹那,便黯淡了下去。

    謝曉清一個踉蹌,栽倒在了草叢中。

    那兩人雖有一個傷勢不輕,仍追上他兩次,都被他以秘法脫逃,他也毫不吝惜地將這些年來積攢的法寶一一拋出,阻攔追兵。

    恐怕那兩人會窮追不放,不止是被他逃脫心有不甘,也是看出了他身上珍藏的寶物眾多。

    謝曉清眼前陣陣發黑。想撐著地麵爬起,卻隻是讓他又嘔出一口血來,腥甜的血味充斥在嘴裏和咽喉中。

    連日奔逃,他的靈力已將近枯竭,傷勢無法妥善救治,也愈來愈沉重……

    隻怕半個時辰之內,那兩人便會追來了!

    他從《浩然青木經》上習得的術法精妙,但也無濟於事,隻有引動第二道天劫,才能應付這番局麵。但以他如今的身體狀況,引來的三道雷劫也是萬萬渡不過去的,唯有同歸於盡而已。

    重傷之下,他已有些心神恍惚。

    耳畔似乎有個聲音在說,到了這種地步,豈不是應該坦然接受才是?

    玉道人警告過他,這地方危險之極,幾乎是十死無生,他還執意要來,即便是死,也是他自己選的路!他在絕望之際離開了師父,踏入此地,不是也隱約覺得,如果死在這裏,正好也一了百了了嗎?

    ——可為什麽,心裏會湧起濃濃的不甘?

    謝曉清栽倒的草叢中,有幾朵花正悄然怒放,像一串串潔白的小鈴鐺。這是風語草,清風拂過,鈴鐺搖動,便發出一陣輕響。

    有如誰在耳邊輕柔絮語的聲音。

    “師父……”謝曉清喃喃。

    他好像聽見了師父在對他說話……他在說什麽?聲音好低,他竭力分辨,都聽不分明。

    絮語聲戛然而止,隻因他混雜著煞氣和寒毒的血漫到了風語草根部,隻是轉瞬,那潔白的花朵就枯萎凋落。

    那個溫柔地對他說著什麽的幻象,也就此消散。

    謝曉清掙紮著伸出手,似乎還想挽留住那個人,可四顧茫茫,哪裏有那人的身影?

    不甘心……不甘心就死在這裏,我還想再親耳聽到他對我說話……

    謝曉清又咳了一口血,苦澀地笑了兩聲:“原來我並不想死,我也不想要他死……我還要將鎮守陣法的廣寒精魄帶回去。”

    他滿身的煞氣,又消去了許多。

    心念一動,一隻玉瓶就出現在他掌心,這是他隨身帶著的藥性最強、見效也最快的一種傷藥,雖然服用之後的痛楚,也要遠遠勝過藥性溫和的那些。也就是師父留給他的那瓶藥,在北原福地之中,他已經領教過一次了。

    謝曉清不再遲疑,從瓶中倒出三顆翡翠色的丹藥。

    送入口中之前,他忽而記起,師父是不能忍痛的,又何況是年幼的他,待會兒透過血契之力的反噬,一定會讓他不堪忍受……謝曉清凝神感應,在透過血契聯結的那根虛無縹緲的因果之線上伸指一點,消去了血契的大部分力量。這樣一來,師父所受到的痛楚,也會削弱大半。

    他又取出一顆醒神珠,壓在舌下。他不欲讓師父承受痛苦,他自己卻要清清醒醒地麵對一切。也不知追兵究竟何時到來,若是在他痛得神誌不清時趕來,那便不妙了!

    準備完畢,謝曉清便將三顆傷藥吞下。

    猛烈到要將靈魂撕裂的痛楚,席卷而來。謝曉清痛得全身打顫,隻恨不得立刻暈厥過去,可他偏偏清醒無比。

    下唇被咬破了他沒知覺,十指插|進地麵,被磨得血跡斑斑,他也察覺不到。

    謝曉清心想,也不知道下了陰曹地獄的罪人所受的苦楚,與之相比,哪個更厲害些?

    不知過了多久,藥性終於散去。謝曉清渾身被汗水浸透,躺在地上,竟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終於解脫。

    四肢百骸,舒暢輕鬆得幾乎不像是他自己的身體。

    他以靈力查探了片刻,傷勢已差不多好了六分。木係修士的恢複力極佳,否則也不會有這麽好的效果。

    又過了半盞茶功夫,那兩人追了過來。

    他的傷好了?發覺謝曉清這一回沒有亡命奔逃,而是靜靜站在樹下等著他們,兩人都是一怔。

    謝曉清身上已沒有了前幾日的頹廢死氣,目光也清亮了許多。

    看到兩人到來,也沒有露出慌亂之色。

    一件法寶,從他袖中飛出,變作一張巨大的羅網,將三人兜頭籠在其中。而天際,烏雲匯聚,雷聲轟鳴。

    天劫將至!

    追來的兩人都變了臉色。他們雖已渡過了第二道天劫,但渡劫之前,都做了充足準備,哪會像現在這般猝不及防?

    這小子好狠!他篤定自己能成功渡劫麽?

    “轟”

    “轟”

    “轟”

    三道劫雷,接連而至,耀目的閃電,映出了謝曉清眉目間的冷冽。

    他的修為,本來也到了可以渡第二劫的時候,隻是擔心一旦渡劫失敗,就不能再照看轉世的師父了,這才一直拖著。如今被逼到絕境,即便傷勢還沒有痊愈,也隻能行此險招了!

    好在,雷雖克木,他所修的木係無上功法中,卻天然帶有對雷電之屬的抗性,令他渡前三道天劫時,要比他人容易許多。

    雷電貫體,寸寸肌膚,幾乎都要爆裂開來。但這點疼痛,與剛才的痛楚相比竟也算不上有多厲害了。謝曉清一麵渡劫,一麵還向被困在天羅網中的兩人悍然出手。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決不能留下他們的性命!

    短短一刻,三道劫雷已過。

    謝曉清隻覺周身靈力鼓蕩,實力境界,又上了一個嶄新的台階。

    伸手一指,碧綠劍氣飛射而出,將狼狽不堪的兩人釘死在地上。境界提升之下,原本應對得頗為艱難的敵人,也瞬間變得容易了。

    謝曉清喘息了片刻,掌心放出幽幽綠光,替自己治療起來。

    體內的舊傷,再加上渡劫時被貫體雷電所添的新傷,疊加起來,令他無法完全發揮現在的二劫實力,還需要幾天好好調養。

    但謝曉清心知,還有更加重要的一件事——

    天降之雷滿含著暴戾毀滅的真意,將他的殺戮之心也再度催發了出來。他的神智,正在逐漸被其侵蝕。

    他還要活著回去,就不能再被心魔所控。否則下一次神智迷失,不會再如此幸運了。

    ……

    謝曉清在四周細細布置了隱匿氣息的陣法,而後飛入了這棵巨樹的洞窟之內,盤腿坐下。

    洞窟之前垂下了翠綠的藤條,將裏麵的情形盡數遮掩。

    他要在這裏,強行斬去心魔。

    原本他萬念俱灰,一心求死,被心魔操控的時候,不僅無力掙脫,甚至連嚐試掙脫的念頭都沒有起過。

    但瀕死過一次,他又猛然清醒,恢複了強烈的求生渴望。他要活下去,師父也要活下去,隻有都活下去,才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想要以死一了百了,不過是在逃避而已,而且,也違背了他從前下定的決心。

    他合上雙眸,凝神靜氣,將盤踞在意識海中的心魔引了出來。

    如黑火般升騰的煞氣,漸漸在他身前凝聚,化作一個虛幻的人影,依稀就是謝曉清的模樣,隻不過,雙眸卻如烈焰般赤紅。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欲斬殺我,就是在抹殺你自己!”心魔道。

    謝曉清充耳不聞。

    見他心神堅定、外物不侵的模樣,心魔略一思索,便陡然起了變化,化作一個道袍雪白、道冠高挽的身影。

    俊美的白衣修士手托著一朵琉璃火焰,神色溫和:“你,可願隨我學道?”

    一轉眼,掌心火焰熄滅,他又慢慢將衣物一件件脫下,柔軟的衣料沿著赤|裸身體滑落,堆在腳踝邊,又解下道冠,散下一頭烏發。

    “今日你進階金丹,為師甚是欣慰……”他笑意溫柔。

    再一轉眼,他仍是衣衫盡褪,站在自己麵前,手中卻多了一把閃爍著寒光的劍,刺進了虛空之中,眼神已變得冷淡無情:“你沒有對不起我,我收你為徒,也不過是為了這一天……”

    ……

    心魔起於自身,他這諸般變化,謝曉清也無法隔絕在神識之外,隻得靜靜看著。

    他的呼吸紊亂起來,顯然心緒不穩。

    ……

    白衣的修士,又忽而變作了幼小的孩童,一雙大眼睛靈動可愛:“你就是我的塔呲布,誰也不能把你搶走!”

    一晃眼,幼小的孩子已拔高了身形,眉眼也長了開來,十二歲的少年抬起手,似乎牽住了虛空中的他的那一隻手,笑道:“我要讓父汗後悔看不起我,我要成就草原之上的霸業……塔呲布,你會幫我麽?”

    下一瞬,便是二十歲的青年人,神色平靜地對著虛空中的某人道:“不錯,那就是玄陰大陣,啟動之時要獻祭千人的性命……不過是些尋常人的性命,都殺了又如何?”

    ……

    謝曉清氣息震蕩,激得狂風驟起,臨近的樹木草葉,全都簌簌作響。

    陡然間,葉落如雨,又在飄落之際,盡皆被氣浪攪得粉碎!

    心頭還有一線清明不滅,謝曉清牙關緊咬,苦苦堅守。

    他所默念的秘法,這一刻終於念完,一輪半月光華於他意識海中成形,飛旋而出。

    一舉斬斷了心魔與自己意識海的勾連!

    虛幻不定的人影被這一斬劈得倒飛出去,後背撞上了洞窟內壁,踉蹌一下方才站定。竟是凝聚出了實體,變作了謝曉清的一個身外化身。

    他脫離了心魔的操縱,卻也無法令心魔徹底泯滅。既然根源還在,隻要心結一天不解,這具魔化身便不會消散。

    “你,你!”魔化身猶自驚疑。

    “不管你說什麽,我都要清醒地活下去。”謝曉清道。

    師父騙了他,的確讓他傷心難過……心魔就是他自己,對如何戳中他的軟肋一清二楚。但現在遠不是容他傷心難過的時候。

    他受到的教訓,還不夠多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