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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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雄渾浩瀚的木係靈力,如一條不馴的龍斂起了利爪,漸漸由躁動變為平穩,在周身經絡中遊走。每運轉一個大周天,就更圓融上一分。

    終於,謝曉清慢慢睜開了雙眼。

    可以出關了!他又重新獲得了對靈力的全然掌控,也將狀態調整到了巔峰。做了一塊僵死的木頭二十年,又無知無覺地沉睡了五十年,任誰都會在靈力的感知與操縱上,落下一大截的。

    走到外間,他一眼就望見一個著藍白道袍的垂髫童子,正向師父請教什麽。察覺到他進來,兩個人都轉頭望向了他。

    小狼崽化形的道童眼眸晶亮,笑得也很開心,隻差一根毛茸茸的狼尾巴在身後拚命搖動:“師兄,你出來啦!”

    師父望著他的眸子裏,亦有淡淡的笑意。

    被這兩個他愛著、也愛著他的人注視,謝曉清心頭不禁浮起暖意。人生如此,他還能有什麽祈求呢?連師弟他都有了一個——盡管是隻小狼妖,他們這個師門也算初具了規模,若是他以後也機緣巧合收下徒弟,就會有人叫師父一聲“師祖”了。

    上前拍了拍小狼崽的腦袋,謝曉清喚道:“師父。”

    師父所散發的氣息,已經從四劫境界,晉升到了五劫。他這一劫渡得無聲無息,謝曉清卻知道,此劫果真與自己有關!第五道天劫,源自這個大千世界中,因果關聯最深的人或物。依照這個大千世界流傳下來的前例,有一心一意操持家族的族長,遭受族人背叛,權位被奪,功力盡毀;也有曾經情深意篤的道侶,隻因不經意的一句話便反目成仇,不死不休……造就這些悲劇的根源,並不是憑空生出的,而是平日裏累積下來,在這一劫中徹底爆發。

    師父的這一劫應在自己身上,而他們之間的裂痕,也是顯而易見。在那鴻蒙境中,要不是一念之差,他就會拖著師父,一道去死了!謝曉清也知道,為了渡過這一劫,師父原本是能夠先下手為強,殺了自己的。但他選擇的方法,卻是接納自己,將這一劫慢慢化解。以師父冷心冷情的性子,要令他做出這種決定,並不容易……從前他介意師父罔顧人命,介意師父不愛自己,但自從師父將他從鴻蒙境救出來後,這一切都不必介懷了。

    日後他也會渡這一劫,與他因果最深的除了師父,也不會有旁人。謝曉清卻不怎麽擔憂,依照前例,與所愛之人一道化解了此劫之後,自己再渡劫,會容易上許多倍。說不定他們隻需吵上一架,劫難就過去了。

    以神識查探了一番自己的修為,師父點了點頭:“周身靈力已臻圓滿之境,快去渡劫吧。”卻是還沒說上兩句話,就催促著他渡雷劫去了,“此刻正該一鼓作氣,衝破關隘。”

    “是,師父。”

    “師兄一定能平安渡劫的,嗚嗷!”小狼崽道。

    “那是自然,你們等我的好消息。”謝曉清笑著揉了揉他柔軟的頭頂,正要離去,又見師父從儲物袋中招出一物,送到了他麵前。

    “你將這個收下吧。”淩漣道。

    卻是一尊巴掌大小的琉璃寶塔。謝曉清立刻認出來了,這是件應對雷劫的秘寶,玄黃功德塔!

    上一回師父連渡了兩重天劫,備下的玄黃塔消耗一空。這件秘寶,隻可能是師父在自己沉睡之際,搜集功德之氣特意替自己煉製的……謝曉清心中感動,收了下來。

    ……

    天雷擊穿了拱衛在身周的粗大藤蔓,貫通了他的身軀。

    劇烈的痛楚,讓他難以抑製地顫抖起來……蔽體的衣衫早已化作飛灰,仿佛被雷電之鞭猛力抽打,周身皮肉綻開,一絲絲血線蜿蜒流淌。轉瞬間,那些慘烈的傷口便愈合、消失。在下一聲天雷轟鳴中重新崩裂,又頑強地再度愈合。

    生生不息,涅槃再生——這就是木之大道的真意!

    大地震動。他方才所坐的峰巔,已被前八道天雷夷為了平地。

    最後一道天雷,放出灼眼之光,帶著懾服世間一切生靈的威勢,從陰雲密布的天際降臨。

    謝曉清仰起頭,坦然相迎。心頭悄然浮起的一絲懼意,也在此刻煙消雲散。他將那尊玄黃寶塔揚手拋出。宛若琉璃的玲瓏小塔飛入半空,便迎風長大,放出至正至純的明黃光暈,將他籠罩其中。

    天雷從塔頂一穿而過,玄黃寶塔顫了一顫,頓時崩毀,而雷劫的威力,也削減了三成。

    謝曉清操縱著浩蕩的木靈,全力迎了上去。他心中知道,這一劫是渡過去了!

    轟然巨響的餘音,過了許久,方才止歇。

    謝曉清在原地調息片刻,讓傷勢稍作恢複,就換了套衣衫,從渡劫的山穀裏飛了出去。

    他遠遠就瞧見,有兩人正等待著他。

    “師父,阿灰!”瞬息之間,他已飛到了那兩人的麵前。

    “恭喜。”淩漣笑道。

    小狼崽則回了一聲“嗷!”

    “師父,我……本以為你不會來的。”師父他,向來不做什麽多餘的事。

    “我雖不能在你渡劫之時插手,不過若有萬一,還來得及護住你一命。”淩漣答得坦率。

    “原來如此。”滿心溫柔湧了上來,謝曉清也顧不得小狼崽還在一旁,一把抱住了他。

    ……

    謝曉清在月夜之中飛遁。

    下方是蒼茫的海麵,漆黑的海水上,浮動著一縷皓白的月光。

    片刻,他已飛到了一處海島的上空。這裏似乎是一座海上城池的廢墟,荒涼死寂,淡淡的霧氣籠罩島上,連一絲活物的氣息都沒有。

    這裏就是鴻蒙境中脅迫師父的那個封煜,記憶當中的連源城麽?這座城池毀於五百多年前,那一戰裏,多名幽冥道修士參戰,導致鬼氣在這座島上淤積不散,將這兒變成了一塊草木不生的死地。雖然將這座島恢複原狀的辦法不是沒有,但需要耗費大量心力,又有誰會去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當然,除了謝曉清他自己。

    他在空中停駐,雙掌在胸前輕輕一合,眸底碧光一閃,甚至無需念動咒訣,充溢著淨化之力的木係真元,就如漣漪一般,從他身周徐徐擴散開去……

    不一會兒,籠罩在這島上數百年的霧氣,就逐漸散去。

    “昏昧混沌,徘徊世間,又有何益?請你們……再入輪回吧!”謝曉清低喃。

    隨著他這輕聲一句,霧氣中影影綽綽的鬼影,也在他散出的這股溫和而堅定的木係靈力中,一個個消融不見。

    他又眼見城池一角,有個似乎是誤入此地、又被瘴氣所迷的修士,原本如行屍走肉般在城中遊蕩,這時陡然清醒過來,四處張望一下,連忙運起遁術飛快逃離,不禁目露笑意。

    能與人為善,總是好的!

    他飛遁萬裏來到此地,便是為了將這裏徹底淨化。這段時間師父在閉關,專心煉製一件渡劫秘寶。師父也答應過他,等到出關,他們就一道雲遊天下,多做些善事,以削減孽業之劫的威力。

    謝曉清得了空閑,就想起了連源城。

    他在鴻蒙境中爆發了自己的潛能,在一瞬間將封煜等人所化的地縛靈盡數送入了輪回,也在同時,感知到了藏於他們神魂中的記憶。那個封煜,似乎曾是個魔道巨擘,成名比師父還要早些,在魔道上頗有權勢,消息也極為靈通,師父早年的幾樁惡事都瞞不過他。

    這連源城的毀滅,與師父脫不了幹係。

    往事已矣,謝曉清自然不會再拿這個去質問師父。他也知道,師父是絕不可能悔過的……他嚐試過扭轉師父的本性,想要他與人為善,但完全失去了記憶的珠舍裏,都不能改變本性,又何況如今恢複了記憶的他?

    既然選擇陪在師父身邊,就要全盤接受師父犯下的“惡”,他能做的,就是盡力替師父彌補。

    將流落在世間的孤魂野鬼送入輪回,是為功德。

    這些魂魄的怨氣凝聚起來,會透過孽業之劫反噬到師父身上,他更不能放著不管。

    腳下這座沉寂多年的島嶼,正如一個奄奄一息,又被神醫妙手救活的病人,慢慢地恢複生機。

    看來過不了多久,島上又會生出青青綠草了。

    卻在這時——

    一聲驚叫,從他靈力所及的盡處傳了過來。

    “不!我……我還不想消散!”

    謝曉清一怔,收了手,心念一動,就已落上了連源島,現身於發聲的那個魂魄麵前。

    是個裙擺飄飄的少女,她死去之時,大約還年輕得很。

    此刻她雙手捂住顱腦,似在強忍著痛苦。謝曉清的靈力,對活人來說是靈丹妙藥,對身染汙穢的遊魂,就算得毒|藥了。

    謝曉清心知自己出手幫她,隻會適得其反,便在一旁靜靜等待。普通的鬼魂,在他的靈力下眨眼便會散去,這少女魂魄不滅,想來心中還有什麽執念吧。

    半晌,那少女終於放下了雙手,抬起頭,看見了謝曉清。

    “剛才……就是你…動的手?你究竟…想做什麽?”她問。

    “在世上無知無覺地飄零,終究不是正道。我想將你們都送入輪回。”謝曉清道,“當然,我也有私心,我要替師父削減孽業。”

    “你師父是誰?”少女不解。

    “他曾經化名為沈決明。”

    “沈決明?!”聽到這個名字,少女俏麗的麵容,一瞬間猙獰起來,望之可怖。

    “沈決明……”她又低聲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喉中溢出冷笑,“他這種背信棄義、薄情寡義之人,竟然還能收到徒弟?”

    謝曉清不想再聽,偏又無法反駁,隻道:“你執意不肯進入輪回,可是有什麽執念未竟?”

    那少女眸中的怨恨之色漸漸隱去,又看了他一眼,道:“我若說有,你會替我完成麽?”

    “隻要在我力所能及,又不會妨害他人。”謝曉清道。

    “嗬,你要替師父了結舊事,不想留下缺憾麽?沈決明他何德何能,收到一個對他如此赤誠的徒弟……你明明知道他做過什麽,是哪種人,還要替他辦事,小心你自己也被他利用而死!”

    她語氣激烈,卻不能擾亂謝曉清沉靜的神色。

    “多謝姑娘關心,他不會害我的。你那樁執念,究竟為何?”

    他的確曾對師父殺了自己耿耿於懷,現在都已放下。說起來,還要多虧鴻蒙境中他劈出的那具心魔化身,一直在他耳邊叨叨不絕,專挑他心中的痛處去說,不破不立,反倒紓解了他的心結。

    在他瀕死之時,身軀化為木質,心魔也在那時,隨著師父的一句“等我帶你回來”消散殆盡。他的心境,自此又澄明堅定了許多。

    “哼,冥頑不靈!”少女也沒有再多費口舌,沉吟了一下,道,“說起來……有些羞愧,我的執念,僅僅是一支碧玉簪。那是我亡故的大哥贈我的,我很是喜愛,卻不知什麽緣故,就在連源城被攻破的前兩天丟了,遍尋不著。在我死去之後,我被困在島上,就想著再去找一找它,一尋多年,找遍了城中的每一塊瓦礫,都不見那碧玉簪的蹤影。反倒讓它成了我的一個執念……”

    她輕歎一聲:“我也不願再困在這暗無天日的島上,隻要你將這碧玉簪找來,我就去輪回轉世。”

    “這碧玉簪不在島上,多半是被人帶離了島。”謝曉清一怔,“五百年前丟失的一枚碧玉簪,要我如何去找?姑娘此事,是否有些強人所難。”

    雖有回光幻境之術,可以追溯曾經發生的場景,但要追溯到五百年前……即便以他的化神境界,也遠遠辦不到!

    “我自然不是叫你大海撈針,”少女噗嗤一笑,“其實我這兒,還保留有一樣奇珍異寶,相傳是天仙真君所製,可以將人傳回過去。你回到五百年前那簪子還沒丟失的時候,就能將它帶來給我了。”

    “傳回過去?”謝曉清聞言,大吃一驚。

    “怎麽可能……我從未聽說過什麽秘術,可以逆轉時光!”就算是天仙真君,難道便有這樣逆天而為的力量嗎?

    “你看一眼此物,或許就能分辨真假了。”少女也沒有扭捏,徑自結了個印,清光亮起,從她腳底的瓦礫堆中,一物飛了出來,落入了謝曉清懷中。

    觸手溫涼,形狀如枕。

    “這是回夢仙枕。”少女道。

    雖然是從瓦礫堆裏飛出,仙枕的表麵卻纖塵不染,光可鑒人。謝曉清立刻便感知到,這仙枕上殘留的,是多麽強大的一股氣息……雖然過了成千上萬年,這股氣息已散去了大半,但其中蘊含的高深境界,卻是不容錯認的。

    這少女所言,隻怕還是真的!

    他小心翼翼地托住玉枕,翻看起來,一側的古篆紋樣,映入了他的眼簾。

    讀不出來,更無法書寫,但這些篆字的含義,卻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中。謝曉清心神一震,是真的,可以借助此物回返過去。但這些篆字也同時警告他,就算回到過去,也隻能做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切不可妄圖改變大局。

    “我說得不錯吧?”見他臉上神色,少女知道他已然相信了,“這件寶物是我父親意外得來的,他對照古籍研究了許久,方才確認了它的用途。但此物雖然神妙,卻有一個最大的缺陷,它所蘊含的靈力已經消散,與一塊普通的玉石也差不了多少,要將它重新激發,非得要化神期以上的力量才行。在我這裏,也隻能做個擺設罷了。”

    “好,我替你將碧玉簪取來。”謝曉清沉吟一下,點點頭道。

    少女便交待了他一些事情。原來她就是昔年連源城的城主之女,名叫方雨桐。她讓謝曉清不妨扮作隨侍她的那名影衛的模樣,盜取玉簪更為方便。

    碧玉簪收在何處,如何打開梳妝匣的機關,她也教給了謝曉清、

    謝曉清一一記下,催動靈力,注入了那溫涼沁人的玉枕中。

    漸漸有輝光從玉石上透出——而後,眼前的景象猶如蒙上了一層輕紗,朦朧起來。

    一晃眼,光景已變。

    ……

    這是一處幽雅的庭院,假山嶙峋,水波澹澹。

    謝曉清退避在一旁,收斂氣息,垂頭不語,隻偷偷地留意著並肩站在水池旁的兩人。

    催動這回夢仙枕,沒有出什麽岔子,他果真回到了五百多年前的連源城。而且,正巧現身在了那影衛所居的房中。他猝起發難製住了那影衛,把人藏在房裏,又變作影衛的模樣,這兩天一直跟從著大小姐方雨桐。

    水池邊那兩人的說話聲,隨著輕風飄進了他的耳朵。那兩人對他這個暗衛,顯然不甚在意,將他視若無物。

    那名緋色衣裙的少女是方雨桐,而長身玉立、衣白如雪的那人……就是五百年前的師父。

    此際化名為沈決明,棲身於連源城中,似乎在計劃著什麽大事。

    謝曉清知道自己是改變不了過去的。他化神二劫的實力,到了這裏卻陡降為金丹修為,似乎是回夢仙枕所蘊含的靈力不夠,無法將他的全部力量都送回過去。或許這也是天意在警告他,不要妄想插手此地的事情!

    謝曉清專心一致地在神識中注視著師父,不肯稍移目光。

    就算回到五百年前,他還是能一眼就認出師父來。這時候的他也如皓月皎潔,隻不過比起後來的模樣,要稍稍冷冽一些。

    “沈公子……大哥說天水秦家有意提親,可我心裏另有他人,他風姿瀟灑,溫文有禮……我隻想與他結為道侶。”方雨桐嬌柔的語聲道,她一雙秋水美眸眨也不眨地望著沈決明。大概任誰,都能看出她的情意了。

    “秦家的大公子麽?我曾見過一麵,此人誠懇踏實,資質不差,確是你的良配。”師父答話。他的語聲溫潤動聽,態度也極為平和。要不是謝曉清對他的一顰一笑都太過熟悉,又如此專注地望著他,隻怕也看不出,他在聽方雨桐提及“道侶”二字時,眼中閃過的一絲寒光。

    謝曉清原本還有些別扭,即便他也心中明白,這醋吃得實在沒有道理。見師父回絕了她,不由暗自鬆了口氣。

    方雨桐也聽出了他委婉的拒絕之意,眼神黯然,強撐著和他聊了幾句別的。

    “大小姐,少城主讓你去觀雲閣見他!”忽有一人飛掠而來,在庭院之外站定,向方雨桐行了一禮,稟報道。

    “大哥什麽事找我?”方雨桐麵露疑惑,“我馬上就去。”

    向沈決明道了一聲“沈公子,失陪了”,她便匆匆離去,謝曉清也連忙跟上。

    他還沒有尋到機會竊取那支碧玉簪,表麵上的功夫總是要做好的。

    連源島上地勢平坦,環島一周,卻是群峰林立,形成了天然的屏障。

    方雨桐所飛入的樓閣,就築在一座山峰的半山腰。雲霧飄渺,隱約可見還有許多別的樓閣,散落在群山中。諸峰之間,以粗大的玄鐵索橋相接,大約是為了方便修為較低的侍從們走動。

    “大哥!”一踏入觀雲閣,方雨桐親熱地叫了一聲,便被自家大哥臉上的肅穆之色嚇住,“莫非出事了……大哥?”

    少城主方鶴宇歎了一聲,張口想說什麽,瞥見跟隨方雨桐而來的謝曉清,忽而眸光一冷。

    謝曉清心中,暗叫不妙。

    他的修為被壓製到了金丹期,能用的遮掩之術也極為有限,未必能瞞過這個元嬰大能的神識——

    下一刻,果然一股浩蕩真元,撲麵而來。

    方鶴宇不發一言,直接出手。

    謝曉清已有防備,轉身就逃,那股氣浪撞上了後背,令他一個趔趄。謝曉清一咬牙,將遁術提到最高。

    眨眼他已逃出了觀雲閣,方鶴宇卻沒有追來。謝曉清感知到,另有兩人綴在了自己身後。看來方家兄妹確有急事要說,一時還不能理會到自己。

    就是奉命追他的兩人,似乎也頗為棘手。謝曉清回頭佯攻,待兩人慌忙接戰,便激發了藏在掌心的符籙。一蓬綠霧籠罩了他的身形,又漸漸散開,謝曉清已然蹤影不見。

    將那兩人暫時甩脫,謝曉清便依照記憶,折回了方雨桐所居的芭蕉小築。

    小築裏顯然還沒有收到消息,侍女們對他這個影衛又早已熟識,見他闖入,也不聞不問,大約以為他是特意來替小姐取某樣東西的。謝曉清徑直走入方雨桐的閨房,在窗下的梳妝台上,找到了她提及的那個精巧的楠木匣子。以特殊手法解開機關後,盒蓋“啪”的一聲彈開了。

    璀璨的寶氣珠光,幾乎能耀花人的雙眼。隻怕世上大多數女子,看到匣中情景,都舍不得移開目光的。

    好在謝曉清也並非女子,他從匣子裏挑出一支清潤透亮的碧玉簪,仔細看了看簪身,的確刻著一個淺淺的“桐”字,知道這就是他要找的那一支,便收進了儲物袋中。他也沒有再對匣中價值不菲的珠寶看上一眼,關上盒蓋,轉身就走。

    一邊飛出芭蕉小築,謝曉清一邊在心中思索。

    在這城中胡亂走動,隻怕很快就會被人擒獲的。他對這連源城,也並不熟悉……

    當然,他已得到了碧玉簪,可以催動仙枕回去了,隻是他仍有些不甘心。

    回到五百年前,豈是尋常能有的機緣?

    隻想了片刻,他已下定了決心,身形如靈鶴陡然轉向,片刻就落上了一麵院牆。院牆裏竹林深幽。

    一瞬間,刺眼的紅光在他眼前亮起,周身劇痛,動彈不得——這庭院的邊界,布下了強大的防禦法陣!

    “什麽人?”一個清冷的聲音問。

    師父坐在竹林中,似在閉目修煉,倏然睜眼,平靜地轉頭望了他一眼。他雪白的衣袍平鋪在地麵上,依舊不染纖塵。

    隨著他這一眼,謝曉清窒悶的胸口一鬆,可以發聲了。

    “是我……”謝曉清不知該如何告知他自己的身份,隻得道,“我為人追捕,希望你能收留我。我絕不會拖累你,若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我必竭力助你。”

    接著又發下了心魔誓。

    要讓眼下的師父相信自己,話說得再多再漂亮,恐怕都是不管用的,隻有心魔誓能打消他的戒心。

    果然,聽了謝曉清所發之誓,化名沈決明的師父,眼神也和緩了許多。

    他也沒有再追問謝曉清的身份,隻淡淡道:“你要留便留下吧。”

    “多謝。”謝曉清從院牆上一躍而下,果真沒有再受到法陣阻撓。他在竹林一角悄然坐下,又施了個隱匿之術,將自己的氣息收斂了起來。藏在師父的法陣中,那些人再想找到他的行蹤,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師父沒有再理會他,自顧自地又修煉起來。

    風過竹林,沙沙作響。

    謝曉清看了一眼天色。霞光暈染的天際,一輪淡淡的弦月浮現在那裏。

    他和師父待著的這竹林一隅的安靜,仿佛能延續到地老天荒。

    但謝曉清知道,過不了多久,這座城池就會陷入戰火之中。

    一股酷烈的火炎氣息,忽而從院外透了進來。

    “沈公子,真是許久不見,甚為想念。”下一刻,一個紅衣少年,領著兩名隨從走了進來。

    來人麵容陰柔,周身逸出的氣息卻狂暴恣肆。一片竹葉飄飄悠悠地往他黑發上落下,還在半空,就忽然燎起了火苗,化作飛灰。

    “見過三少爺。不知今日來此,所為何事?”師父抬眼望去。

    “沈公子不想與我敘閑話麽?”紅衣少年方鶴君惋惜地搖頭,“那便說正事,出海的客船已經替你備好,沈公子跟我走吧。”

    早在他進門之時,謝曉清就已悄然變作了一根翠竹,混在竹林中,他顯然沒有發覺。

    聽到師父的那句“三少爺”,謝曉清明白過來,這位就是連源城主的三公子。

    師父眼中,訝異之色一閃而逝,站起身來。

    “有勞。想不到就連你,都與玄門有所牽連。”

    “彼此彼此,”方鶴君抿唇一笑,有若女子般豔麗,“若不是玄門讓我送你出海,我也斷然看不出的,深受父親和大哥信重的沈公子,居然是為了竊取《焚火經》而來。”

    他轉過身去:“走吧。沈公子這一走,隻怕我那小妹便要——”

    語帶調笑。

    一支火炎凝成的暗紅之刃,卻忽而從他垂落於身側的左手中現出……向他背後的師父激射而去!

    好在師父的反應也不慢,袍袖一拂,以雙指淩空一畫,畫作渾圓。

    在他麵前的虛空之中,太極圖倏然浮現。

    方鶴君的炎刃,在瞬息之間沒入了太極圖的正中,散發清光的太極圖,頓時染上了邪異的血色,又在下一刻,陰陽雙魚逆向飛轉,暗紅的炎刃又脫出了太極圖,往來路倒飛而去!

    眼見那炎刃就要穿透自己的胸口,方鶴君倉促間再度凝出一支,往空中一擲。

    雙刃相擊,巨響聲中,同時隕滅。

    “這是什麽意思?”師父平靜道,“我已將《焚火經》成功竊出,玄門允諾接應我離去,三少爺是要毀約麽?”

    “我豈敢違逆玄門的安排,”方鶴君輕笑,“不過,城裏很快就要遭逢大變,此時此際,沈公子怎可拋下我,獨自離去?”

    “原來如此。”師父眸光一凜,“我早就察覺,有人想謀算老城主的性命,礙於身份不能細查。老城主這一趟出門,已有十日沒有消息傳回。看來他已遭了你的毒手,連源城即將變天。行蹤走漏,必有內奸,你堂堂三公子做不得這個內奸,隻有全都推到我的頭上了,是麽?”

    他的話,也令潛藏在竹林中的謝曉清漸漸理清了真相。

    方鶴君這是要先下手為強,將師父滅口,再一口咬定內奸便是師父,以免查到他的身上!

    說不定,師父與那個“玄門”聯絡的證物,也有部分落到了方鶴君手裏……

    一把長劍飛旋而出,錚錚清吟,落入了師父手中。

    “打探消息、行刺謀逆,我也不是不能做。隻不過不事先談妥,也不給報酬,就想要我替你承擔罪責……”他冷冷一笑,“世上哪有這麽好做的交易?”

    他身上的氣息暴漲。

    方鶴君的臉色,也不由凝重起來:“你果真隱藏了自己的真實修為!”

    一個回合之內。

    原本清幽的竹林,化作焦土一片,掩映在竹林中的屋宇,也蕩然不存。

    火光衝天!

    兩方都掛了彩。

    謝曉清尋覓機會,正要加入戰局,庭院中忽而光華大作,師父布下的陣法,在這一刻全力發動。陣法之力,令方鶴君以及他的隨從,頓時身形一滯。

    師父毫不戀戰,趁此機會,掠出了院牆。

    “你逃不了的!”方鶴君身受桎梏,不惜動用秘寶。一團赤焰從他儲物袋中飛出,化作一頭五尾巨豹般的猙,朝師父追去。院牆外,亦有他帶來的人手埋伏,師父一飛出,就與那些人交上了手。

    “吼——”猙昂首咆哮,聲若擊石。就連餘波殃及的謝曉清,都不由胸中血氣翻湧。

    他就見師父身形一震,雪白的衣袍背後,滲出了斑斑血跡——似乎在剛才的吼聲中,崩裂了舊傷!

    謝曉清哪裏還藏得住,心念一動,無數藤蔓從地底鑽出,纏繞上了那頭猙的身軀。藤蔓在猙的狂亂掙動中紛紛斷裂,又迎風狂長,將它死死困在其中。

    他陡然現身,似乎也令方鶴君吃了一驚。

    院牆外,師父已在一個呼吸內解決了圍攻他的諸人,謝曉清連忙追了上去。

    “我和你一道走!”他向飛遁在前的師父道。沒有得到回應,他也就當師父默許。

    師父是要逃往城中碼頭麽?

    一邊跟隨著師父奪路而逃,謝曉清一邊心中暗想。

    連源城裏,顯然是待不下去了!

    三個呼吸後,他們已飛到了連源島沿岸的山脈之間。到了此處,已可遙遙望見碧波淼茫的海麵。

    卻有兩人,正巧截在了前方。

    “沈公子,如此行色匆匆,要往哪裏去?”方鶴宇問。站在他身旁的,則是俏生生的方雨桐,她的臉上似乎還殘著淚痕。

    師父似乎不願多說,執劍於手,在半空繚亂一劃。

    無形劍氣,向方家兄妹湧去。

    見他出手,方雨桐迷茫的眼神,轉為驚疑,又變作刻骨怨恨。

    “沈決明,我真是看錯了你!我方家待你不薄,你竟恩將仇報,出賣消息,害死了我爹!”

    她字字泣血,她口中的“沈決明”,卻聽若未聞。劍光如日月經天,星辰運轉,一瞬間,就與方鶴宇連過三招。

    這個方鶴宇,似乎是島上修為最高的人,比師父還要略勝一籌……謝曉清看在眼中。他默念咒訣,朝天一指。淅瀝雨水,頓時飄飄灑灑而下,帶著一股清新的草木氣息。

    這軟弱無力的雨水,不似帶毒,並未讓方家兄妹放在心上。

    然而轉瞬,滴滴雨水,就懸停空中,不再降落。眾人的神識中,也變得混沌一片,交戰的動作也緩慢下來——這奇異的雨水,竟能阻礙他們的神識感知!

    謝曉清知道,“迷障之雨”也隻能困住方鶴宇片刻,連忙一手牽住師父,引他飛過了那片雨水。

    在他們身後,迷障之雨倏然失效,變為了最普通不過的一場雨水,繼續墜落,灑在了下方的山穀中。

    方家兄妹緊追上來。就聽方鶴宇長嘯一聲,盤踞在群峰之間的一座座索橋上的玄鐵蛟龍,紛紛活了過來,往兩人圍攻而去。

    原來那些不止是裝飾,還是精巧無比的機關。

    靈動迅捷,猶如真正的蛟龍;閃爍著冰冷輝光的軀殼,隻怕比蛟龍的鱗甲更加堅不可摧。

    背後,方鶴宇引弓搭箭,箭似流星。

    師父頭也不回,反手在虛空一畫,太極圖浮現而出,將烏金箭矢吞沒其中。陰陽魚逆轉,又將箭矢原路奉還。

    謝曉清則幻化出一麵堅韌木盾,強行接下了射向他的那支箭。木盾瞬間崩毀,呼嘯而來的箭矢也失去了力道,墜下雲端。

    謝曉清眼前一黑,幾乎與那支箭矢一齊從半空栽落。他能動用的靈力有限,要接下方鶴宇的一箭,吃力得很。

    他身形隻稍稍一慢,三條機關蛟龍已經圍了上來。

    ……逃不了了麽?謝曉清念頭一閃,心中黯然。

    既然如此,他就留在這裏,替師父擋下追兵,能多拖延一刻便是一刻吧!實在撐不住了,便催動仙枕回到未來。

    他決心甫下,就見一頭羽翼輝煌的火鳳飛來,迎上了機關蛟龍。纏鬥之際,火星飛舞漫天。

    “快走!”他聽到師父的聲音傳來。

    謝曉清心頭一震,師父他……竟然替我解圍?

    若是五百年後,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師父,出手也不奇怪;但在此時的師父眼中,自己還隻是個陌路人……

    思緒翻湧,也不妨礙他竭力一提遁術,追到了那人身邊。

    師父忽而身形一轉,往下方的飛瀑幽穀中遁去,謝曉清也緊隨其後。

    落在從水潭中凸露出的一塊巨石之上,法陣的金光,倏然亮起。

    傳送法陣!

    金光一閃而沒。在追來的方家兄妹眼中,那兩人一齊不見了蹤影。

    眼前景象一變,謝曉清發覺,他們已到了一處峭壁之下,麵前就是海浪拍岸。

    方家兄妹不知那處傳送法陣的所在,看來那法陣,就是師父提前布置好的!

    不過法陣散發的靈力不強,傳送不了太遠,現在應該還在連源島上。

    師父已從儲物袋中招出了一隻石刻的小舟,落上海麵,悠悠蕩蕩。

    他們都上了那隻小舟。一頭一尾,相對而坐。

    “你還備了這個。”謝曉清笑道。

    金丹以上,一口氣飛遁上萬裏也算不得什麽。師父還真會省力氣。

    “連源島設有護城結界,隻能乘坐島主許可的船隻進出,否則便會被結界攔下。不過這隻石舟,可以暫時蒙蔽結界。”那人道。

    小舟雖是石刻,入水不沉,而且有如受人操縱,兩人一上船,便自行往某個方向駛去,在船尾拉出兩道雪白的水痕。

    師父耐心答了他一句,就不再說話,服了顆丹藥,專心調息起來。方才連番激鬥,他也多處受傷。

    謝曉清有心想問他剛才為什麽要救自己,看到這副情景也閉了嘴。運功片刻,就覺傷勢好轉了許多。

    “我來替你療傷吧。”他湊近師父,輕聲道。

    見師父從調息中醒來,睜眼望著他,就捉起他的一隻手腕,從掌心透出治療術的幽幽綠光。

    “你體內……有暗傷?”靈力湧入了師父的身體,謝曉清立即察覺到,師父的肺腑間有一股黑氣鬱結不散。

    “竊取《焚火經》時留下的。”師父道。

    “是麽。”謝曉清低頭專心替他療傷。溫和慰藉的木靈,將他體內破損的骨血經絡,都一一修複。

    “你身上的傷勢,恢複得真快。”師父忽而開口,眼中透出些愕然。

    謝曉清沒有再管他自己的傷,他身上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卻在以快到驚人的速度愈合。原本紊亂的氣息,也迅速地平穩起來。

    “嗯,我的體質有些特殊……”謝曉清應道。

    他心底卻在不甘。在金丹境界下施行的治療術,效用弱了許多。如果他還是化神境界,隻需片刻,就能將師父的傷治好了。

    師父忽而輕輕抓住他的手,將他從手腕上拿開。

    “留存體力,恐怕很快又有一戰。這附近是一頭相繇的領地,這段日子恰好是它捕獵之時。唯有連源城開辟的那條海路是安全的,我們孤舟獨行,難免被它盯上。”

    “相繇?”謝曉清沒有親眼見過,也知道這是上古妖獸,蛇身九頭,食人無數。

    這波瀾不驚的海麵之下,竟有一頭相繇嗎?

    師父竊取《焚火經》已經得手,也備好了逃離手段,卻沒有飄然而去,而是等“玄門”接應,大約也是顧忌著這頭相繇……

    以他們兩人的實力,應付相繇頗為吃力。謝曉清暗暗祈求,那頭相繇在這時候瞌睡打盹,將他們從眼中滑過。

    忽有銀白色的魚群,迎麵撞來。

    這些腹部生著薄翼的飛魚,似被什麽追攆,慌慌張張,不敢稍留海中。

    沉寂的海麵,就在下一刻掀起滔天巨浪。

    一條巨蛇從海下竄出,而後是相繇的第二個、第三個頭顱……蔽日遮天,有如憑空出現在水天之間的紫黑山嶽。

    身軀之龐大,比起一座連源島,也不遑多讓!

    小舟傾覆,兩人都飛到半空。

    隻見相繇的一個頭顱巨口一張,暗紫色的毒液,如一場豪雨灑落。慌忙逃命的飛魚群一旦沾染,頓時墜落海麵,肚皮翻起。

    又有兩個頭顱,往他們追逐而來。

    師父招出了飛劍,謝曉清也望空拋出兩隻桃木小偶。巴掌大的小偶眨眼間變大,化作與他容貌無異的巨人傀儡。

    隨著最後一個頭顱被斬下,相繇的殘軀猶如一艘漏底的巨船,漸漸沉到了水底。

    臨近的海水,也盡皆化為血色,偶有暗紫毒液混在其中。

    他們倆也並不好過,大大小小的傷口遍布全身,衣袍上鮮血浸透,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重又坐上石刻的小舟,謝曉清稍一調息,就挪到那人身邊,抱他在懷,替他療傷。

    其實謝曉清自己的傷勢還要更重一些,但他自行複原的速度,是常人遠不能及的。

    懷裏的身體在不知覺地震顫,師父咳得厲害,唇角亦滲出血絲。

    看來他肺腑的舊傷,又被激了出來。

    謝曉清知道,就算沒有自己,師父應當也能活下來。但沒有人為他療傷,想來他會艱難許多,要忍受更多苦楚。

    封煜的記憶裏,隻說師父一手促成了連源城的毀滅,其實也並不屬實……

    淡淡的綠光,透入了那人的胸口,慘烈的咳聲也逐漸止歇。

    “你究竟是什麽人?”懷裏的師父忽而問。

    “我……”謝曉清想了想,決定不再隱瞞,“我是借助秘術,從五百年後來到這裏的。”他笑了笑,眉眼彎彎,“我是你收下的徒弟,也是你的……道侶。”

    “什麽?”

    在聽到“五百年後”,師父就已一愕;到了“徒弟”,眼中訝異更重。

    待到“道侶”兩字入耳,不由脫口而出:“怎麽可能?”

    謝曉清望著他,眼神誠摯溫柔。

    看到他這樣的眼神,隻怕任誰都不會懷疑他所說的話。

    師父也注視著他,半晌,輕聲一歎。

    “罷了。人生無常,天機難測,你說的或許也會成真。”

    “是真的,我沒有騙過你。”謝曉清道。

    他眼見師父蒼白的臉頰上浮上一層黑氣,明亮的眸子也黯淡了許多,知道他這是毒氣攻心,自己的治療術,一時也難以拔除。

    他忽而俯下身去,攬住師父的後背,吻上了他的唇。腥甜的血味漫進了口中,他用舌尖輕輕舔去了師父唇瓣上沾染的血色。

    他能察覺到,懷中的身體一僵,本能地要將他推開。

    謝曉清雙臂收緊,以最純淨的生命本源凝聚成一滴精魄,喂給了師父。而後鬆開手臂,從他唇上移開。師父服下這滴精魄,就能好轉許多。

    “你……”師父蹙眉望著他。

    “你現在別扭……五百年後的你,才不會拒絕我。”謝曉清笑吟吟道。

    一陣倦意湧了上來,謝曉清知道自己剛才耗損了本源,急需沉睡,道了一聲:“師父你好好休息吧,我先睡了。”就在一旁躺下,很快入了夢鄉。

    他的氣息,漸漸變得平穩而悠長。

    元修坐在一旁,低頭靜靜注視著他的睡顏,沒有打擾他。

    他那雙清明若水的眸子裏,卻神色變幻。

    他沒有看錯,這個自稱是從五百年後而來的青年人,是極其珍稀的木係血脈,或許可與傳說中的青帝血統相比……

    若是將他的本源靈力盡數攫取,自己不但能傷勢全消,修為亦能增長一大步!

    他慢慢伸出手,五指修長,懸停在謝曉清的脖頸之上。隻要他手指微動,就能令這沉睡中的人瞬間斃命。

    未來的徒弟,和道侶?

    人的良知與魔的無情,在他眼中交織……在往後漫長的時光裏,他身上裏屬於“人”的那一部分漸漸被無數的殺戮與背叛消磨殆盡。但在這時候,還僅存有最後的一絲。

    他又靜了片刻,胸中一緊,縮回手,捂住胸膛咳了起來。

    罷了。

    “師父,你身體不適麽?”似是被他咳聲驚醒,青年人睜開眼睛,翻身坐了起來,再熟絡不過地抱住了他,琥珀一般微微發亮的眸子裏,滿是熱切的關心。

    “無妨。”元修淡淡道。

    謝曉清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溫和的木靈氣息,從他周身彌散,將師父的身體裹在其中。

    他的表麵沉靜,心中如滔天駭浪。

    他消耗甚多,本來是睡得很沉的。但不知何故,忽而驚醒了過來。

    那時他雖還閉著眼睛,神識裏卻已清晰地看到了師父懸停在他咽喉之上的那隻手……

    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過來,相柳是第四劫,這是他的第五劫。

    果真應在了師父身上。

    若不是他將心魔斬了出來,或許此刻,他又會為心魔所迷,將兩個人都徹底毀滅……

    如今,他已可以靜靜地看著那隻手,等待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就算往事重演,他也不會再傷心發狂,師父的事,他想得夠透徹了!

    還好。

    見到師父縮回手,他也悄然鬆了口氣。

    大海茫茫,不見邊際。

    一晃眼,他們已在海上漂流了一個月。

    兩人的傷勢都已漸漸恢複。

    “還有半日,就能上岸了。”元修道。

    “師父……你要去哪裏?”謝曉清問。

    “找個火靈濃鬱的僻靜山穀,修習《焚火經》。”

    “看來你都計劃好了。”謝曉清笑道。

    他知道,自己其實不用太過擔心師父……他也無法插手師父的命途。在未來的五百年裏,師父隻怕還要背叛許多人、殺害許多條性命,他卻無力阻止。

    終究是往事難追。

    儲物袋中的回夢仙枕,這幾日來一直在嗡嗡顫鳴,似乎也在催促著他盡快離去。

    “師父,既然各有前程,那我回去了。”謝曉清道,抬手輕輕撫上那人的側臉。

    這親昵舉動,元修也沒有像最初時那般抗拒。

    謝曉清低聲道:“我終究不是個該來的人……你將我的記憶都抹去吧。”

    他的掌心,漸漸透出綠光。

    回夢仙枕,又再次催動。

    眼前光景一換,他又回到了夜色沉沉的連源島上。那光潔如玉的仙枕,也在瞬間化為了碎屑,顯見是不能再用了。

    “方姑娘?”謝曉清喚了一句。

    裙擺飄飄的少女,應聲出現在他麵前。

    “我將此物帶來了。”謝曉清把碧玉簪交給她。

    “多謝。”方雨桐雙手接過,望著這支成為她執念的玉簪,百感交集。朝謝曉清福了一福,她的身形愈發淺淡,最終消失在了空氣中。

    ……

    瀛洲派,鳳鳴府。

    “嗚嗷,師兄到底去哪裏啦……”小道童嘀咕,眼巴巴地看著白衣修士的舉動。

    淩漣以朱筆在符紙上一勾,把畫好的覓影符捏在指間,嫋嫋青煙,從符紙上散了出去。

    他望著那青煙的形狀,搖了搖頭。

    居然測不出謝曉清的行蹤……難道他已離開此方大千世界了麽?沒有提前說上一聲,的確有些奇怪。若是再找不到人影,就需向滄海島上的那一位求助了。

    什麽?

    他沉靜的神色,忽而微微一動。

    一晃神間,塵封許久的記憶,重新湧現在了他的意識海裏。

    汪洋大海,蛇身九頭,流入體內的純正木靈……

    淩漣定神片刻,笑了一笑,食指微動,捏在指間的符籙化作飛灰散去。

    “看來,你師兄又是去做‘好事’了。”

    “咦?”小狼崽迷惑地忽閃著大眼睛。

    “我已感知到了他的氣息,他會在十個呼吸後回來。”淩漣道。

    小狼崽頓時歡喜道:“師兄!”

    原來還有這等前緣麽?思及剛才湧現的那段記憶,淩漣心中暗歎。

    就算他行事從不後悔,這一回也不由有些慶幸,他沒有選錯路。如果他殺了謝曉清,將這絲牽連斬斷——心魔劫,恐怕是過不了了。

    “師父!”十個呼吸後,那馬尾高挽、一襲青衫的青年,果真走了進來。

    小狼崽歡叫一聲,現出原形撲了上去,謝曉清忙將毛茸茸的幼狼接在懷中。

    淩漣打量他一眼,道:“你似乎是穿山越水、千裏跋涉回來的。”

    謝曉清的衣著裝束,其實還整齊潔淨得很。但他一走進來,就似挾帶了一股海水的氣息。

    “我……的確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回來。沒有事前和你說上一聲,是我不對。”

    謝曉清心裏浮起些愧疚,連窩在懷裏的小狼崽,都不滿地在他胸前衣襟上咬了一口。

    他抱著小狼崽,在師父麵前坐了下來。

    “下一回要記在心上,”淩漣微微一笑,不帶怒色,“要是將同一個錯誤犯上兩次,我大概便要生氣了。”

    “是,師父!”謝曉清連忙應道。

    若有下回,他自然不會再忘記了。不過他心中還有些好奇,師父性子淡泊,他還沒有見過師父生氣的模樣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