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夏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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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這話糊得狠狠一愣。
記得之前,師父表個關心之情都拐彎抹角,如今碰了幾天魔氣,反而、反而得了魔界開放的民風,表得這樣直白起來了?
他那雙眸若望不斷的秋水,我與他四目相對,半晌不知該答什麽,便慌慌地四下看看:“呃,在這待著也不好。師父,我先帶你上去。”
下來麻煩上去容易,半刻鍾不到我又把晗幽帶回了鎖妖塔頂層,依然是單調的四麵石牆,四角塔頂,白茫茫一片幹淨。
我將他攙到牆邊坐下,正欲去摸來時帶的糕點,卻聽他惆悵道:“原來,你已不需要我保護了。”
我這才想起,方才那半刻一飛,飛出了騰騰神氣,一時支吾起來:“那個,我……撿……”撿了半日沒撿出個什麽。我如何糊弄得了他,他怎可能認不出木葉神女的神力。
他歎笑:“你既已恢複,那心裏裝的,還是遙夜那孩子吧。”
我忍著汗搖手道:“不是不是,遙夜是誰,我不認識!”
他淡淡地“嗯”了聲,顯然沒被我唬住:“直言無妨。我自見到已是凡人的他時起,就已猜到會是如此。早知道……早知道當年該多陪你一會,親自給你講清楚人間的中秋,也不會勞他人費心了。”
遙夜搭上我,似乎確是從講中秋月亮開始的。
他說得飄然淡定,輕得仿佛一件小事,可已歸漆黑的眼卻瞟著別處,委實令我難以琢磨。
他已給我捅破,我再作態也無用,隻得軟下些聲音,據實道:“師父,有期他……他真的待我很好。能和他一起,我很安心。”
他無言,雙眸越發黑得深沉。
他沒有再說什麽,我終究也沒有再解釋什麽。他已了然於心的事,我解釋也是徒勞。
魔氣已除,這鎖妖塔也不必再待下去了。我替晗幽注了些靈力,將他帶出,再招呼來個弟子給他另行安排個清淨的住處。他的修為同魔氣一起被化去了大半,幸好仙根還在,多吸些蜀山的清氣,不多時便能回過來。
蜀山小兄弟倒是不敢怠慢晗幽,迅速引我們去他後山擇的一處小殿。小殿外柳色蔥翠,月牙形的池榭裏倒映著一泓碧影,天淡雲閑,白雲如絲,穹頂無垠而開闊。
打發走小兄弟後,我在垂岸的一排綠柳旁踱來踱去,覺得此地雖好,可這一串柳樹整日也實在綠得太慘了些。思忖片刻,幹脆抬手一彈,將瑩瑩幾星微光打入湖裏。過不到半瞬眨眼,湖中生出半塘盛開的荷花蓮葉,隨風舞動,婀娜得頗有風姿。
晗幽仍在原地杵著,麵對滿目慘綠變成紅配綠,臉色卻沒有絲毫改變。
我緩步走到他身旁:“師父。”
他隱隱約約“嗯”了聲,淡淡道:“你有心了。”
見他愛理不理地徑直要走,我心下一急,脫口便道:“不知師父答應的,等我生辰那日要給我做壽包吃,還算數麽?”
他身形似有一滯,腳步在此刻頓住。頓了良久,他自嘲般笑了笑:“阿期廚藝高出我許多。況且我做的東西,你不是一向覺得難吃麽?”
“啊,這個……”雖然是大實話,可我總不能打擊他的積極性,“師父做的壽包最為獨特,和別處的不同,和有期的也不同,我……我很喜歡。”忽覺有些感傷,“因為沒有人能夠像師父一樣,每年生辰給我講故事、讓我枕著膝蓋睡著;用盡一切辦法,也要讓生辰那日炒的青菜不發焦;如果月光太亮,還會幫我去擋……”
他愣愣地聽著,半晌沒個動靜。隻是似乎,聽到他輕輕說了個“好”字。
他沒再回一次頭,徑直往那座清淨的小殿走去。踏上台階時腳顫了顫,差些沒有站穩。
我知道他不願我走近,我隻能遠遠望著,關切道:“你小心些。”
他偏了偏頭,立穩身形,頃刻轉入殿內不見。外麵仍是慘兮兮的一片紅配綠。
我空蕩蕩地踩著飄忽的步子又在蜀山轉悠了幾圈,卻尋不到一個去處。因我這一時,實在不想再到聽有期對辛羽的恨意。
本以為身為木葉神女,擔起自己應有的責任,頂多不過要命一條,可我從來沒有想到事情其實比我預想的複雜太多。與有期誌不同道不合、與恒夜互視仇敵、與師父心存隔閡,還有我一直不清楚在我心裏處在什麽位置的辛羽……看似平靜的靜水下,這一切種種波瀾有待解決,可我覺不到半分責任,隻是覺得,太累。
是從什麽時候起,我開始找不到自己了?
一連幾天,我大多時候都不顧形象地躺在蜀山一座大殿的殿頂上。夜晚殿頂自然是冷,可自我恢複神身起,晚上睡不睡覺都是一樣,更不可能鬧腦熱風寒。是以我終日睜著眼睛,看著融融暖日變得昏黃,看著山遠黛眉,月缺沉鉤。
我這麽躺了七八日,躺到蜀地難得一個清亮的晴夜,終於在幾乎習慣了的靜謐中,聽到衣袍擦過草葉的沙沙聲。
“哎呀,跑了!”清脆可人的女孩聲,接著又是兩聲腳步。
恰似滾滾長江東逝水、一江春水向東流,此聲一起,頃刻卷去我大半頹然。我蹭地坐起身來,一眼便瞅見殿前草叢裏月光映照下鬼鬼祟祟的小車子。
對這個孩子,我一向是喜歡的。她的世界裏,有令人羨慕的純淨。至於她是恒夜家義妹這層關係麽……唔,矛盾的鬥爭性寓於同一性之中,要用一分為二的觀點看問題。
她貓著腰左跑右躥,我看得愈發好奇,從殿頂上躍下,將她喊住:“小車子,你丟了什麽東西麽?”
我自認此話說得甚關心甚溫和,不料那頭小車子身子狠狠抖了一抖,待到她抬起頭來與我對視時,臉色竟已唰白。
我似乎長得……並沒有這麽嚇人吧?
我正狐疑,她答得哆哆嗦嗦更助長了我的疑慮:“不不,我沒有丟東西的!謝謝湄師姐關心,我……哥哥還在等我,我回去了!”隨即拔腿就要跑。
我引一陣風將她攔住,笑道:“我又不會吃了你。你剛才那麽著急,是丟了什麽東西麽?”
她一雙拳頭握在胸前,瑟瑟發抖,一副良家婦女麵對強盜的模樣,望著我望得甚驚恐,半句話也沒吐出來。
我心下猛地一沉。
莫非、莫非恒夜那個天殺的,在小車子麵前胡言亂語,將本姑娘形容成了吃人的怪物!?
小車子默了許久,才哆哆嗦嗦道:“湄師姐是好人,當然不會吃我。湄師姐和掌門爺爺做的是對的,我知道的……”
這話就更不著邊際了。
小車子又怯怯道:“湄師姐,之前你和掌門爺爺說的,不許哥哥接近神器的事情,我都聽到了。”她擰著小眉頭,“我雖然沒有聽太明白,不過,是不是如果哥哥用忘塵劍打開了那個封印,整個人界都會遭殃?”
小車子是個人才,小小年紀學會偷聽不說,連偷聽的專業化內容也懂了個大概。我摸了摸下巴:“雖說你的恒哥哥並非刻意而為的壞人,但他有個可怕的心結。於他而言,除了這樣做,這個心結無法可解。”
小車子懵懂地搖搖頭:“哥哥不是壞人,可為什麽會想傷害大家呢?隻有傷害別人,他的心結才能解開麽?好奇怪……”
我亦不忍心再讓小孩子思考立場、報仇此等高深的事情,便笑道:“他的心結是讓他不開心的事情,如果小車子能夠哄他開心,他的心結自然會解。”
小車子眨巴眨巴眼睛,十二分興奮起來:“我可以哄哥哥開心的!”她在腰後一陣摸索,笑嘻嘻地找出個小竹籠來,“哥哥說,他過去每年夏天都會和家人一起去外麵遊樂避暑,到了晚上,草叢裏會飛起很多夏瞑蟲,和星星一樣漂亮!師姐你看,我好不容易才抓到的!”
我俯身細細打量,那小竹籠裏的星點瑩瑩發光,五彩斑斕,回旋飛舞,甚有幾分夢幻,想必這就是她剛才貓著腰鬼鬼祟祟找的東西了。
興奮之餘她眼中流露出兩分心怯:“這樣,哥哥會不會開心一些呢?”
我微笑著點頭肯定:“你哥哥當然會開心。”
她兀自雙手握著小竹籠端詳,瞅著籠裏幾點星光皺眉頭:“是不是太少了……”隨即將四周環視了圈,小跑著往某處草叢跑去,爽朗的聲音隨著歡快的腳步漸遠,“我再去抓一些,我要給哥哥抓九十九隻夏瞑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