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忍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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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灝體內如被千萬隻蟲蟻侵蝕,極癢難耐,渾身上下燙得如火烤一樣,烈日之下,熱氣騰騰。他口幹舌燥,倒在林中,再難前行一步。

    渾渾噩噩,隱約聽得潺潺的流水聲,僅是聲音,便可洗去燥熱帶來的無力感。岑灝掙紮著忍著煎熬朝前爬去,果然見到一池清泉,他舔了舔幹裂的唇瓣,伸手去體驗那冰涼的觸感,不料,到了眼前的泉水忽然消失在空中。體內的癢勁自腳底漫到心尖,最後竟覺得喉嚨也奇癢無比,這股勁道是要衝破身體蔓延出來,他扼住自己的喉嚨,依舊毫無用處,炎熱與奇癢如兩隻惡魔,揮散不去。他蜷縮著身子,抱成一團,張開嘴,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這一刻仿佛過了一年。

    痛苦使岑灝恨不得立即死去。他的臉抽搐地變形,咬舌自盡的力氣都散失地無影無蹤。

    半昏半醒之間,體內無所不在的癢勁慢慢地融合,一股清新柔和之氣緩緩續入,逐漸,惡魔被席卷於丹田之內,真氣滾滾而生。體內終於歸於平靜。

    岑灝像孩子般抿著嘴笑著安然睡去。

    夢中,月白衫男子亭中獨酌,嘴角輕揚,雙眸卻是黯然,風吹墨發,挑起千愁萬緒。

    場景一變,月華如水,老者廣袖飛揚,蕩起層層漣漪,長劍拈於手中,如蝶如水靈動柔和,如鷹如箭迅疾剛毅。舞得暗藏一側的稚童忘了時間。

    再一轉,馬車顛簸,婦人哭得梨花帶雨的臉放大至眼前,鮮豔的血紅染盡了整個夢的畫麵。

    岑灝全身無力,恨恨地將指甲掐進土裏,心中怒火久久不散,大吼一聲,一口熱血噴射而出。

    ……

    他睜開雙眼,坐直了身子,打量四周,熟悉的大床、被褥,熟悉的房間裏的一切,還有安靜的死一般的空氣。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疼痛猶在,傷口是真實的。晃了晃腦子,才記起自己是在黑洞中暈倒過去的。

    剛好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夕陽餘光照進屋子,倒映著門外斑駁的樹影。

    一隻黑白相間的粗短小犬奔噠著跑了進來,將頭撲進岑灝懷裏。岑灝撫摸著它粗大聳拉著的腦袋,瞅著它圓溜溜的大眼睛,輕笑道:“哈巴嚐。”

    一個十八九歲的美麗女子端著湯藥輕輕進來,見岑灝坐著,忙將盤子放下,走進裏屋道:“二少,你可醒了。”

    岑灝掀開被子,將狗放下,哈巴嚐乖巧地自己一處耍去。女子馬上從屏風上拿下一件外衫遞了過去。

    岑灝披上衣服,走到外屋,望著門外殘留的陽光,坐了下來道:“我怎麽回來的?”

    女子道:“是清遠幫的人送你回來的。”她頓了頓,思量片刻,道:“尹姑娘還在攬月林裏等著呢。”

    岑灝聽罷,一口將藥喝下,跟喝水一般,絲毫不見得苦澀,道:“瀟瀟,你先去跟幕珊說一聲,我馬上就到。”

    陸瀟瀟點了點頭,應了一聲,便出了門,可人在門外立了一會兒,又回過頭喚了一聲:“二少。”

    岑灝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一邊穿著衣服,一邊問道:“還有何事?”

    陸瀟瀟道:“二少,我瞧著他們送你回來時,尹幫主的麵色難看,尹姑娘眼眶紅紅的……她在林裏坐了好久了,也不見得笑過。”

    岑灝穿衣服的手一滯,又不著痕跡地繼續綁上腰帶,輕輕道:“知道了。”

    陸瀟瀟深呼了口氣,關上房門離開。

    岑灝整理好衣服後,帶上立在床邊銀傘,向屋外走去。

    冬去春來,夕陽的柔光分外暖和。岑灝感受得到其中的溫度,卻無法讓它直射自己。昏黃的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與道邊的樹影糾纏一處,人影難辨,可傘的影子清晰可見。

    岑灝冷眼看著地上發生的一切,踩著自己的身影,朝攬月林走去。

    岑府外的一切都顯得嘈雜紛擾,岑府內的一切也難合岑灝之意。唯獨府中攬月林一隅才是他最自由欣喜的地方。

    老遠處就見到粉衣少女坐在大石上婀娜的背影,一手端著盛放魚食的精致玉盤,一手給池中的魚兒撒著吃的。放在往常,她定會“嘬嘬嘬”地喚著,逗魚兒們朝她圍來,很開心地跟它們講話,然後岑灝會很不給麵子地說“嘬嘬”的叫法魚兒是聽不懂的,對著雞叫才對,那時,女子定要跟他鬥上片刻才罷休。

    依稀過往在腦海中閃過,岑灝緩步踱至尹幕珊身後,並無說話,尹幕珊也未回頭:“灝哥哥,你可好了?”

    岑灝在她身側坐下,道:“聽瀟瀟說,你心情不好。”見尹幕珊低下了頭沉默不語,表情悲傷,他又道:“可是因為我?”

    雖是問出口的,岑灝卻顯得肯定,尹幕珊抬頭對上他的眼,又閃了回去,吞吞吐吐道:“沒,才不是呢。”

    岑灝卻輕笑道:“我們也認識兩年了,你心裏想什麽我怎會不知。”

    “也隻兩年而已,相處也不長久,你就認為曉得我心中所想?”尹幕珊回嘴道。

    岑灝頓時黯然:“也是,我認識的人屈指可數,兩年已算長久的了。”

    尹幕珊頓覺失言,道:“灝哥哥,我……”

    岑灝道:“你說實話,是不是尹幫主不同意我們來往?”

    尹幕珊將玉盤擱在一旁,道:“也不是,你也知道,外麵曉得岑府二少爺的人並不多,我爹也不知道……他覺得我能和你認識很是榮幸呢……”

    岑灝直直看著尹幕珊,見她話說一半又打住,心下了然,替她接道:“不過他曉得我身子和別人不一樣,他又隻有你這一閨女,還得替清遠幫分擔……”

    他話未說完,尹幕珊搶道:“什麽呀什麽呀,清遠幫有哥哥一人就夠了,還需要我什麽事呢?!”

    岑灝見她這般模樣,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愧疚,兩人相對沉默了半晌,岑灝終於開口道:“幕珊。”

    “嗯?”

    “聽尹幫主的,日後莫再來我岑府了。”

    “……”

    “……”

    “岑灝!”尹幕珊抬高嗓門,想掩飾住自己哽咽的聲音:“你竟還這麽在乎他人的看法?”

    岑灝別過頭去:“他人與我無關,我何必在意。”

    “那我和你往來又有何不可?難道就因為我爹一句話,兩年的情誼就這樣說丟就丟?”尹幕珊氣道。

    “幕珊。”岑灝仍舊心平氣和道:“我們的情誼怎能說丟就丟?隻是,你我終究不是一類人,況且,我不好見人,你也終究是要嫁人的……”

    “說來說去,你還是在乎。”尹幕珊垂下眼瞼。

    岑灝暗暗歎了歎氣,道:“我沒有朋友,隻有大哥一人,能認識你,已屬幸事,倘若你因此受累,我心裏怎能好受。”

    尹幕珊顫抖著聲音道:“灝哥哥,你糊塗啊!”她跺一跺腳,氣得遠遠跑去。

    “哎呀,尹姑娘!尹姑娘!”提著一籃點心過來的陸瀟瀟看到尹幕珊從自己身邊紅著眼匆匆跑過,忙忙叫道,可又阻攔不住,隻得上前問岑灝:“二少,尹姑娘這是?”

    岑灝一襲白衣,隨意地在石上落座,盤著一隻腿,一手撐傘,一手自玉盤中拿出食物喂魚,照例的神色淡然,看不出歡喜哀愁。

    離池水不遠處有個緩坡,沿坡而上,一座三角亭小巧別致,提名“日出”。日出亭中央,石桌上擺著一“幽蘭引蝶”的玉雕珍品,竟是由極其罕見的西域和田玉雕刻而成,圓潤透亮,難得一瞥風采。

    陸瀟瀟把點心擺在桌上,看了看時辰,道:“二少,快吃些東西吧,你自午時被人送回來後一直昏迷了近兩個時辰,不僅是病發,還受了這麽重的傷,不吃點東西如何是好?”

    岑灝沒聽到的樣子,自顧自地看著池中的魚兒。

    陸瀟瀟又道:“大少爺聽說被嚴歸鶴請去香雪閣賞梅了,估摸著也快回來了。”

    岑灝這才緩緩站了起來,理了理衣服,踱步至亭內坐下,剛拿起一塊桂花酥到嘴邊又放了下去,道:“和我一起的那個少年呢?”

    陸瀟瀟反問道:“什麽少年?”

    岑灝搖搖頭道:“沒有。”

    “哦。”陸瀟瀟道:“那我先下去了,記得吃完了東西歇會兒再練劍。”

    岑灝嘴角輕輕揚起,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陸瀟瀟才放心地離開。

    女子剛不見了身影,岑灝便一個飛身,腳尖點著竹片,穩穩立在半空,撐著銀傘,俯瞰竹林。

    夕陽已落,月兒悄悄爬了上來。

    岑灝左手一擲,銀傘如蝶施施然飄下,安靜地停在一側。他驟雨般落下,中食二指夾住竹枝,稍稍錯開,“哢”地一聲,手中赫然多出一道竹劍。

    岑灝直挺挺立在地麵,衣袂飄飄。劍鋒一甩,卷起滿地葉片,銀傘驟然騰空而上,白衣翩躚,大鵬展翅般直擊蒼穹,劍氣一劃,連帶五個旋轉,穩穩落地。

    又輕身躍起,淩空長劍刺去,擊落片片青葉,一招“峰回路轉”,在葉子下落貼身的一瞬自左側彎身,以下盤之力移到右側,同時銀傘達到眼前,左手一抓傘柄,借力翻身數圈。

    葉落人定。攬月林的竹子似乎隻為岑灝所動。

    隻聽隱處竹枝搖晃地猛烈,岑灝神色一凜,左手一掃,銀傘盤旋而去,待隱約見到月白衫身影晃動,岑灝忙縱身奪下傘柄,懸空一轉,立在月白衫男子麵前:“你來也不出個聲。”

    岑澈抱著哈巴嚐徑直走到日出亭中坐下,拿起一塊芙蓉糕就是一大口吞下:“這麽好吃的點心,真是浪費。”

    岑灝落座其側,吃下一塊紅豆酥:“還行吧。”

    岑澈故意靠近了他的臉,瞅了瞅道:“聽瀟瀟說了。”

    小犬自岑澈懷裏跳到岑灝腿上,岑灝借此別過頭去,隻對站在岑澈身後的岑天泉道:“擺上來吧。”

    岑天泉撓頭嗬嗬笑道:“二少怎曉得我帶東西來了呢。”他一邊將背上的包袱輕輕擱下一邊問道。

    “太湖嚴歸鶴請你去香雪閣賞梅,依你性子,定會帶些東西回來。五年前有個緬甸的商人欲在太湖幹場大買賣,嚴歸鶴作為一方霸主,怎不討點好處。便留下了翡翠棋盤。”岑灝款款道來,見岑天泉打開包袱後果真如自己所料,英眉一挑,甚感有趣,仔細查看一番,大為驚歎,灰黑之身,猶如山水墨畫,圓潤光滑。岑灝小心地摸了摸棋盤,絲絲涼涼,沁入骨髓,甚感清爽。

    “怎樣?”岑澈飲下一口清茶,笑問道。

    岑灝目光停留在棋盤上,未去瞧他,隻是點了點頭,看來確實滿意。

    岑澈也不急說話,等了一會兒,待其鑒賞完了才開口道:“近日來,有關岑府的很多鋪子都鬧出了假銀的事情。”

    岑灝眉目流轉,道:“查出是何人所為?”

    岑澈搖搖頭道:“不知。”

    岑灝道:“目的?”

    岑澈道:“很明顯啊。”

    岑灝點頭道:“嗯,下一目標呢?”

    岑澈若有所思道:“在江南,我們的鋪子,從揚州和杭州開始,事發地點的圈子在不斷縮小,如今已經慢慢逼近我們蘇州了,上一次是在城南,那兒我們的東西最多,想來下一個目標會是城東一帶。倘若它再發生類似事情,我岑澈就得著急了。”

    岑灝不疾不徐地執起白子擺上棋盤,道:“你能跟我說,想必心裏是早已有了計較。”

    岑澈輕鬆落下一粒黑子:“還是你這攬月林最是自在。”

    岑灝道:“別,我會吃了你的。”

    岑澈若有不服氣的樣子道:“走著瞧。”

    月明星稀,晚風暢遊,林間亭內,人影搖曳,黑白雙方,殺得暢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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