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風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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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絲亮隱沒入墨藍夜色中, 僅餘幾片晚霞浮於天邊,如裂錦殘綢將散未散。
此時此刻, 勤政殿中已經點起了燈盞。陳留王世女陳琦坐在桌邊, 手執一卷古奧經文,指著其中一處與楚晙道:“陛下請看,此卷大約就是金帳用來傳道的經卷,依此卷所言,經文以渡世人, 凡言俗語,皆有其妙用, 而玄妙之中, 則是大道所向,心誠則往,脫人間煉獄輪回, 得至上法門。”
楚晙除去帝冕袍服做尋常打扮,聞言道:“邪門歪道之說,人死如落葉歸根, 哪裏還剩的下什麽東西。”
陳琦微笑道:“陛下不信實屬自然,隻是凡夫俗子未能做這般想, 還是能糊弄許多人的。”
她手指畫出卷上一圖,兩尾遊魚一前一後,銜尾成環:“此教奉信輪回之說,世間萬物皆有輪回。”
楚晙淡淡道:“世女是如何看這輪回之說的呢?”
陳琦伸手取過桌上燈盞,去了罩子, 道:“臣從前在京都廟宇中修行時曾聞師傅講經,經雲‘萬物之道,不在輪回,在生生不息’,臣愚昧,鬥膽為陛下講解,人於此生,便如花開一季,或因風雨而敗,或得庇護而終。人世紛繁,歸根到底,卻逃脫不了一死,由此說來,卻是再公平不過的。天地萬物,周而複始,世事遷移,滄海桑田,所謂的輪回,是萬物的生長的輪回,而非個人的輪回。”
楚晙道:“若這世上真有人曆經前世今生,那她又該如何自處?”
陳琦思量片刻,將手放在燭火邊道:“有光便有暗,相伴相生。無論前世也好,今生也罷,都是生於此間人世,又有何分別?世間萬物,皆有其定數,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其有恒者,唯有凡心可追,生生不滅。所謂眾生千萬,也不過是心中一絲濁塵而已。”
楚晙忽地笑了笑,道:“這些話若是旁人來說那便是大不敬,所言驚世駭俗,世女膽量不凡,也是難能可貴了。”
陳琦起身行禮,笑道:“仰賴陛下恩典,賜臣熊心豹膽,隻是區區愚見,不足以作比賢人之語。六州十八郡皆在陛下心中,陛下隻需……看的更遠一些。”
楚晙揚眉道:“今夜太醫診斷出後宮侍君有孕,不知世女以為如何?”
陳琦躬身,複笑道:“陛下有後,於朝廷於社稷,都是再好不過的了。”
“行行好,讓一讓,魚到嘍——”
李宴慌忙避開魚車,看著地下留著一地魚鱗水漬,水腥味讓她幾乎以為自己也變做了一條魚,她忍不住道:“大人來此地是要做什麽?”
清平掏錢買了一堆紙折的元寶,道:“去廟中上香祈福。”
李宴疑惑道:“那何不在廟中買便是?”
清平瞅了她一眼,道:“因為廟裏的貴。”
李宴一時無話可說。
清平優哉遊哉地在擁擠的街市買了些供品,眼見日光炎炎,便尋了個茶肆歇著,要了壺涼茶解渴。
隔壁桌正圍著群人閑聊,其中一人道:“諸位可知這望海宴提前呐,可是大有名堂!咱們辰州雖是水道眾多,但從未如今年這樣,連下兩個月的大雨,連河堤都衝毀了!現在人人都說是龍神發怒,這才將望海宴提到這個月來了。”
“我聽說,這大水好像還把九峰山下的太廟給衝了!也不知道這是真是假……”
“太廟竟也能被衝毀了?這真是……”
李宴喝了口杯中涼茶,被那股子怪味嗆了口,卻見清平目光看著一處地方,便順著一起看去,但見人來人往,並無異樣。
“大人?”
清平低頭飲了口茶道:“無事。”
人群中寬大的衣袖輕擺而過,其邊繡著海波紋飾,一眨眼便消失在街角巷口。
辰州人稱寺廟為神院,院中設院守一人,為院中主事,視規格大小分設長老五至十人不等,另有除掃之人若幹,大多為信徒。
昭鄴既為州城,自有許多神院,其中規格最大的在城中,這也是清平此行的目的所在,神院中有棵極大的榕樹,枝葉繁茂,垂條千枝,蔭庇路人。這寺廟周遭乃是尋常街巷,與市井人家毗鄰而居,晨鍾暮鼓伴著販夫走卒的叫賣聲,世俗與淨地奇異地相融在了一起。
寺廟中自可帶供品入內,也可在寺中店鋪采買。寺中香火元寶比外頭貴了許多,但仍有人在此排隊等候。其中還順帶賣護符錦袋和一些小石頭雕刻成的神像。其中有一家店鋪占地最大,叫福緣閣,店鋪裏陳設典雅舒適,檀香幽幽,叫人不由心生寧靜。且物件一應俱全,唯獨多了許多石雕木雕,做工精細,與其他店賣的粗糙而製的神像分出高下,價格自然也是十分可觀。
店中人雖多,不一會就過來個夥計殷勤道:“客人是從外地來看望海宴的吧?我們福緣閣的神像可有名了,鄭合輝鄭大師傅聽過沒?”
清平誠實道:“沒有。”
夥計一噎,又道:“這位可是咱們福緣閣請來石雕大家,她做的神像每年可是要在望海宴上展出的,若是您幾位有興趣,這昭鄴神院中的神像大可多瞧一瞧,有許多都是經她手而成的!”
這夥計說了半天,清平最後買了一隻小小的蓮花香爐回去,夥計用粗紙填充爐內,又取了個錦袋裝好,將她們送到店門外,待她們走的遠了些,這才回去繼續陪其他客人說話。
李宴手裏提著錦袋,有些稀罕道:“大人,這小店倒也十分有規矩。”
清平道:“能在這神院中把店開起來,還能將周圍的店擠兌沒了,能不如此?”
她抬頭看了一眼頭頂茂密的榕樹葉,道:“走,裏頭瞧瞧。”
大殿中經幡垂落,柱子上刻著許多蠅頭小字,是最初修建大殿時參與納捐的信徒名姓。中間是一尊巨大的龍神造像,腳踏海波,流雲環繞,一手持琉璃寶珠,一手拈花,俯瞰眾生。
龍神又稱龍女,相傳出海前拜了龍女定能平安歸來,若是將其小像放於船上供奉,便能避免風浪有所收獲。是以閔州人也多信龍神,時常參拜,祈求平安。
清平踱到那神像邊上,瞧見台下掛著一塊小木牌,牌子很舊,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上書:“善女魏遠玲敬奉”。她走到邊上去看那些夜叉造像,在台邊不起眼處皆有小牌,新舊有之。一共八座造像,有四座是魏遠玲所雕,兩座色澤鮮豔的是鄭合輝,另兩座木牌陳舊,難辨字跡。
神院可供人參拜的大殿不過幾座,清平轉到下廊盡頭的小門邊,門半掩著,她抬腳進去,隻見裏頭很是狹窄,如弄堂般隻能容一人而過,卻擺放了許多等身高的神像,陽光落在門邊,房中卻是有些暗,窗格將光分成幾束,滿屋子造像千姿百態,影子映在牆上,瞧著有些瘮得慌。
隨從便道:“請大人容許小的在前為大人探路。”
清平應了,那隨從謹慎地在前,她慢慢走過這些形容各異的造像,與其他殿裏肅穆莊嚴的神像相比,這些好似有些太過活潑了。
她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的望海宴,戲班選的那些扮演龍女的女孩大都未超十五,仍是少女麵容,似和這些造像有些相合之處。
難不成這是……
李宴見她看得仔細,不由也認真一尊尊瞧了過去,隨從裏一人忽地咦了一聲,發現清平轉頭看向她,才覺察自己在上官麵前失禮了,忙告罪而後道:“小的看這尊像,似乎……似乎與大人有幾分相似之處。”
清平轉頭看向那尊造像,因被光恰巧照在臉上,一時間並未看清造像的臉,李宴關了一扇窗戶,令周圍暗了些,清平這才看清楚那造像的臉。
造像是少女體態,頭戴寶冠長發垂肩,衣袖上綴著花朵,衣著未作雕飾。其他造像笑容天真爛漫,明豔動人,且體態豐腴。唯獨這尊十分清瘦,隻是微微翹著嘴角,似笑非笑地與人對視。單論五官長相,倒卻可這造像麵容中有幾分□□,與清平竟有些難以言喻的相似。
若說其他造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石雕,空有華美,失之真實。那這尊就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真正的人。
窗外樹影沙沙,天色轉暗,風雷之氣乍起。隨從們都有些忐忑不安,畢竟這事的確是有些詭異。清平倒是麵色如常,從容不迫地彎腰拾起一塊木牌,隻見上書:魏遠玲,敬奉。
捕快撕了公告欄上的幾張尋人啟事匆匆忙忙踏入辰州提刑司衙門,剛要把案子的最新進展告訴提刑大人,堂下一人攔住她道:“停步,府尹大人正與單提刑有事商議。”
捕快聽見裏頭傳來爭執聲,隻得道:“那我先在外頭等會,待提刑大人得空,你立馬叫我。”
房中昭鄴府府尹廖詩瑩道:“誒呀我的提刑大人,你可別再犯糊塗了!眼下正是要緊的時候,這昭鄴城裏必須得太太平平的,怎麽能有命案呢!”
單樂肅然道:“這命案就擺在下官的麵前了,十三條人命,豈能視之不理?”
“朝廷派了禮部工部兩位侍中大人一並前來辰州,工部侍中今大人已經到了雲中郡,而禮部侍中李大人的儀仗馬上就要到黔南郡了!眾所周知,水患不過一時之事,但重修太廟卻是一世之功,禮部主持此事,這位李大人可是位舉重若輕的人物,你難道會分不清時局嗎?且將這些事暫放一放,緩一緩,待她定了太廟所在,咱們再來破案,不是皆大歡喜嗎?”
廖詩瑩見她不說話,跺了跺腳道:“你倒是給句話啊!”
單樂攏了攏袖子,道:“大人要迎,案子也得查,下官覺得並不耽誤事。”
廖詩瑩匪夷所思道:“州牧大人將望海宴提前到本月是為什麽你難道忘了嗎?那兩位大人說是公幹,但未嚐沒有替陛下考察辰州官場的意思,這這這……這其中道理你還不明白!”
單樂不說話了,隻是吩咐衙役切壺茶來。
廖詩瑩憤然道:“現在外頭流言四起,都說什麽龍神降罪致使辰州水災,衝毀了太廟,甚至有人膽敢誹謗朝廷,誹謗陛下,搞的人心惶惶,你們提刑司不是抓了幾個嗎?我看也沒什麽用!幸好州牧大人英明,把望海宴提前操|辦好堵住眾口!若是這望海宴平安無事,自然謠言也就散了;要真是出了什麽事讓那兩位大人知道了,你與我輕則掉官,重則問罪!你倒是說說看,到底要如何!”
單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這案子必須查。”
廖詩瑩勃然大怒,道:“如此冥頑不靈,那你就去查的案子吧!待州牧大人回來,我自會將此中事宜一並上報與她!”
她走後捕快才小心翼翼的進來,道:“大人,這案子……查到了些新的東西。”
單樂淡淡道:“先放這,我待會就看。”
待到堂中無人後,她才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展開來看,上麵寫了行字:“人已至昭鄴,一切照舊,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