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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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城。”
燭火輕晃, 夜風將微涼送入房中,從趙元包裹裏找到的那本破爛的書就攤在桌上, 正翻到碧落城那章。
清平垂眼道:“原大人, 這世上當真有這座城麽?”
原隨飲了口冷茶道:“從前不大信,但依照近來所查,想必是有的,不過並無這書中所說的那般誇張。”
昨夜清平在刑堂審訊趙元時,原隨便在暗處旁聽, 依照趙元所言,她少時無意在祭拜先祖的房中見著一副畫, 畫上群山巍峨起伏, 高聳相傾。而雲霧縹緲中,一座城懸在雲端,城下是洶湧的河水, 窮盡凡人所能想象的莊嚴壯麗。
這畫無題跋落款,不知是何人而作,唯有角落留了一枚小印, 恰是這枚印給了趙元一點契機。她自仿了印章帶到古玩市集問了大半月,終於有個賣畫的老板告訴她, 這枚印章是仿的山野閑人私印,此人作畫不喜留名,隻留私印,隻是如今她的畫千金難求,不見於市。又因為技法之故極難仿製, 不是專賣古畫古字的不大能辨認出。
山野閑人名嶽瑾,被罷官後不知所蹤,那麽她的畫作,為何會出現在趙家祭祀先祖的香案上?
後來趙元偷偷翻了家譜,發現她們這一支是在慶嘉三十年遷入雲州阾楓郡,當時負責遷家一事的人名為趙堇。也是此人在此買地建宅,地契上所簽的名字也是趙堇。
嶽瑾趙堇,看似極為相近,會不會正是同一人呢?
原隨取出一摞紙道:“嶽瑾與趙堇的確為一人。同豐五年,雲州華宣書局刊印《慶嘉異誌》一書,本是私人委托書局所印,約莫二百本。卻不知為何後來被書局所售。隻是後遇朝廷整頓書局,刊印過淫詞豔話的書局皆被查封,華宣書局亦在其中,連帶《慶嘉異誌》也一道被禁,待至朝廷禁令略有緩和,才被後來人刪減再度刊印。”
清平見她挑出幾張紙來放在桌上,便低頭去看,原隨道:“李大人亦知曉,承平帝在位時,因文字獲罪者無數,有人說此書有誹謗朝廷的嫌疑,又被列為禁|書,百年以後直至本朝,方才解禁。”
有些話本會請畫師作些小畫夾在故事之中,其中不乏香豔之圖,好吸引人來買。《慶嘉異誌》也不能免俗,原隨挑出的正是其中有畫的書頁,清平隱隱有個念頭,想了想道:“這書中所印的畫,難道是嶽瑾本人所繪?”
如作此解,那之前原隨在賀州所查的那樁書商被騙一案,已經水落石出了。
書商們之所以花費千金購買《慶嘉異誌》的舊版,隻因書裏有山野閑人親手所繪的圖畫。
原隨頷首道:“不錯,嶽瑾為此書畫了幾幅圖,而這些圖,全部都在碧落城這章中。”
書上的畫雖是嶽瑾所繪,但畢竟隻是刊印在紙上的東西,又不是真畫,為何能引得書商們一擲千金?
清平不由有個大膽的推測:“舊版書中的故事,是不是要配著這畫去看?原大人,我鬥膽揣測,碧落城前一章就是宸鶴結,是否正是嶽瑾與她好友的故事轉化而來的?若是這般說的話,碧落城中的葉秋,便是嶽瑾本人了?”
原隨神色微凝,道:“李大人,《慶嘉異誌》的確是嶽瑾托書局刊印的,但此書的作者,卻是她的好友吳易,葉秋便是吳易。那時辰州神院眾多,舍身入寺修行者無數,吳易姨母也在其中,而嶽瑾卻是不同,她是因擅於書畫而被抓去。”
清平微怔:“難道是……”
原隨篤定道:“大人在昭鄴所見的那副畫也是嶽瑾所繪,此教將嶽瑾抓走,必定是想讓她偽造經文古卷。嶽瑾不僅僅擅書畫,又能鑒別金石,想來亦能偽造書畫古物,將新物作古舊,正應了神院所需。此教若想廣納信徒,就必須私下做些神賜之物,以好蒙騙信徒。”
清平剪了截燭芯,好讓蠟燭不要燃的太快,她理了理思緒,而後道:“要造假,就必先有真跡,要仿製,也需得有原物。那麽,依照大人方才所言,這些人抓嶽瑾去作假,定是有個真的東西可以模仿,否則以嶽瑾之能,也不見得能憑空捏造。”
原隨轉過頭去看著她,道:“那這個‘原物真跡’,到底會是什麽呢?”
兩人一起陷入了沉思,清平看著攤的滿滿當當的桌麵,忽地道:“昭鄴失蹤少女的年齡都在十二至十四歲之間,望海宴上扮演龍女之人也都在這個歲數。正如大人先前所言,嶽瑾極擅人像,後來的神院也正是以其畫為憑據,暗中尋訪與畫中人相似的少女。隻是我不明白,為何偏偏是這個年紀?”
原隨道:“嶽瑾所畫的少女像技法高明,觀其畫中之人,總能在十二到十五歲之間的少女臉上找到相似之處。隻是似乎過了這個年紀,女性的五官會變化極大,與畫中之人不再相似。”
清平頷首,驀地理解了這畫的奧妙之處。嶽瑾能把人像畫到這個地步,除了技法高超,歸根結底是她觀摩這個年齡層麵的人的麵貌,選取了眾人所均之相作畫。正是這樣,才會令人產生一種錯覺,總能在這個年齡之間的少女臉上找到與畫中人像相似之處。
其實本沒有什麽神跡,不過機緣巧合罷了,她與那些人並無區別。雖然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的確就是如此。
清平生出想找麵鏡子照照臉的欲望,奈何府衙不大像能備著這東西的地方,她輕歎道:“既然此教將畫中人奉為神靈,又為何要戕害那些與神靈麵貌相似少女?”
桌上蠟燭已經要燃到頭,原隨取出一隻新的蠟燭換上,而後道:“李大人曾出使西戎,遠至金帳,不知是否覺得辰州這龍神的傳說,與金帳所說的有些相近?”
清平仔細思索了會才道:“的確是有相近之處,若說是金帳曾於百年前借機在辰州立教傳義,也能說的過去。”
原隨道:“金帳於各國廣布教義,所傳的宗法經文則視民情而定,企圖政教合一,竊其基業,以傳教之名行逆謀之事。此教曾妄圖入我國傳教,未果,便扶持西戎王庭覬覦我國疆土。三百年前的國戰,便是由金帳操控王庭所起,但未曾料到後方虛防,金帳正當其衝,險遭雲策軍覆滅,這才讓王庭重占上風,逐漸壓製金帳。”
清平聞言手指一顫,突然想到某種可能。如果說金帳在西戎被王庭壓製,想要奪回權力,就必須削減王庭權力。但王庭議席皆由勢力強大的部族把控,根本無法插手,何況王庭擁兵而起,幾乎掠奪了西戎所有的資源,將金帳逼進了最南的地方,不斷侵占草場水源,擴張領土。
隻有讓王庭被更強大的對手打敗,金帳才能順理成章地把權力收回。金帳若是沒有了王庭的阻擋,接下來又會有何舉動?
清平驀然笑笑,靠在桌上以手托腮含糊道:“原大人,為何我總覺得,這一起一起的案子,都像是有人在故意引著我們走?”
一絲光倏然照進暗室,照亮牆壁上繁複美麗的壁畫。這些壁畫不知是用什麽顏料所繪,火把才靠過去,便可見浮動著一層淡淡的金光,牆壁上畫著龍女的三世轉生大成圖,但見龍女嘴角上翹,形如花瓣,身披霞光,手持寶珠,赤腳踏於海浪之上。觀其麵目,眼窩深邃,鼻梁高挺,眼瞳卻是十分奇異的綠色,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閃閃發亮。
有人摸了摸畫像的眼睛,低聲道:“果真是碧石。”
周圍無人應答,她便接著道:“此處就是三百年前,供奉阿月來的神室。”
她的手指滑過畫中人的麵容,將火把慢慢向下移去,隻見海浪之中還趴著一人,仰頭看向站著的龍女。與主像的精致比起來,她的樣子像是隨手繪成的,畫師用粗糙簡單的線條隨意勾勒,顯然沒有費多少功夫。
“……已經站起來了,就不會想再倒下。”
幾人舉著火把向後退去,照出這幅巨大的壁畫,環繞彩帶的天音們圍繞在龍女身側,手持瓔珞、水晶、琥珀、珊瑚、珍珠,似要敬奉給龍女,而最下麵海浪中的人身邊始終是孤零零的,似乎已經被遺忘了。
她的眼眸隱在暗中,像是夜色最濃重時的那抹藍。站著看了一會,她才道:“毀了這裏,不能讓赤白音找到。”
秋風颯颯,霜染楓葉紅,枝椏從牆外伸出,落了庭前滿階落葉。
“你所言的這件事,的確牽扯到金帳的教義法宗。”
陳琦屈膝半跪著為麵前的老人斟茶,然後在蒲團上繼續坐下,問道:“師傅,這金帳的教義還有什麽不同?”
滿頭銀發的老人微微點頭,道:“如何沒有,相傳金帳經文裏記載,畢述與阿月來無從屬之分,都是平起同坐的主神,各率部神統領神國,共掌神權。”
陳琦恭順地行禮道:“弟子還是不太明白,若畢述與阿月來本無從屬,那為何如今的金帳教義上所說,阿月來是追隨畢述轉生的神侍呢?”
老人撚起一枚白棋放在棋盤上,又撚起一枚黑棋落在白棋旁邊,而後道:“你看,畢述與阿月來隻是金帳分權的方式,兩方製衡,一並統領金帳。”
她又取了黑白棋子共四枚落在棋盤上:“兩派對金帳教義法宗的解釋也不一樣,以畢述為主的將畢述視為主神,若是以阿月來為主自然是視阿月來為主神,主神從神之爭,便是金帳中最大的分歧。”
陳琦笑道:“啊,弟子明白了,如同一國不能有兩位陛下,金帳中也隻能有一位主神,而另一位,則是她的從神了。如此區分出從屬,所得的權力也按這個分配。”
這話一語雙關,老人哪裏聽不出來,她悠然道:“聖明無過陛下,天下之主,當然隻能有一位。像你剛剛所的,如今的金帳以畢述為尊,故而阿月來隻是個擺設罷了。”
陳琦道:“為何如此,金帳的經文中不是已經把兩位神靈的職權分了好嗎,難道畢述一派奪得大權,阿月來那派敗落,這才成了從神?”
“其中淵源,不是你與我在這裏隨意推測便可知曉的。”老人抿了口茶道:“辰州的那些神院,是與阿月來一派脫不了幹係。”
陳琦想起楚晙曾說過的話,便道:“但弟子從他人口中得知,辰州神院供奉的龍神就是畢述,而濮瑺才是阿月來。濮瑺原是惡蛟,受龍神點曆經十世成就神位,難道並非如此?”
老人笑了:“這兩位神的前身都是龍形,脫身於海中。即使如此,你要如何去區分?說這話的人,一定是以畢述為神主的那派,你若是分不清,就這樣想罷,如今的金帳以畢述為神主,而辰州的神院,從來都是以阿月來為尊的。當年入我朝立教布施的那派,想來便是爭權敗落後的阿月來一派。”
陳琦從木盒中拿出那副古畫奉上:“師傅,這是弟子先前遊曆西戎時偶得的,與這畫一起還有些古卷經文……”
老人和藹地看著她道:“偶得?這世上有什麽事,能稱的上是偶然?所謂的偶然,正是無數必然的結果,你又如何能知道,這看似偶然的一切,難道沒有人在背後操控嗎?”
陳琦猛然醒悟,先皇沉湎於修道,眼見壽元將枯,偏偏就在這時傳來了命丹的消息,她如何能不去一搏……月河割讓,隨即國戰再起,雲州淪陷,而後西戎戰敗,但代國也大傷元氣,這時候又是誰在背後穩坐漁翁之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