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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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風吹來, 院中草木凋零,盡是蕭索之意。幾隻枯枝在將明的天色中兀自指向天空, 樹上還有個廢棄的鳥窩斜掛著, 晨鼓聲裏寒鴉從棲息的房簷下振翅飛起,落下幾根青色的羽毛。
    腳步聲傳來,有人俯身撿起了一根,抬頭看了眼樹上的鳥窩。
    “冬來鳥藏,這窩看來也不會有鳥再回來住了。”
    她身邊一人答道:“待到來年春時, 它們自然會回來的,老師也不必太過傷懷。”
    沈明山聞言轉過身去:“是嗎?”
    那女人相貌俊秀, 因長年養尊處優, 麵容自有種富態,頓了頓,道:“是的。”
    她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有些感慨地道:“年輕就是好,遇事也能想的簡單,沒那麽多曲曲折折。靜潔, 你說我今日要不要入宮呢?”
    廖靜潔未料到她會突然發問,思量片刻後答道:“學生以為, 該去,也不該去。”
    沈明山來了興致,問道:“這話作何解?”
    廖靜潔道:“如今陛下聖體抱恙,需臥床休養,朝務決斷仰賴恭王與六部。但我朝朝製就沒有六部決事的規章, 內閣複出是必然的事情,嚴閣老已經不行了,閣臣們都向著您呢。隻是這內閣上下卻也不是同心同德,誰不巴望著那個位置?眼下您若是不入宮,卻也說不過去。”
    沈明山道:“那不該去的道理呢?”
    廖靜潔四下一掃,這園中隻有她二人,便道:“學生猜,老師遲遲不肯入宮,是在等……”
    沈明山笑了,道:“等什麽?等辰州的消息嗎?我可以告訴你,天未亮時辰州嘩變的消息已經送到府中了,若是隻等這個消息,我此時已經進宮了。而這些天我之所以按捺不動,是在擔憂一件事——”
    廖靜潔疑惑道:“是什麽事,能讓老師如此憂心?”
    沈明山斂了笑,望著滿園蕭瑟道:“我擔憂,陛下臥病在床,會不會是假的?抑或是,這本身就是一個圈套,等著你我踩進去。”
    宮人們將側道上的血跡用清水衝刷掉,那些暗紅色的血跡經過一夜的浸沁,已經融進了地磚縫隙裏,在泥土中凝結成塊。
    今日格外的冷,風吹的呼呼作響,用力地拍在窗紙上。宮人們提著燈盞緩步踏在未幹的道上,那燈盞外蒙著層素白的絹布,仿佛一碰便會脆化了。裏頭點著的防風燭卻是豔麗的紅,顏色透過素絹看去,便如同冰晶中凝著梅花。
    宮中的變動還未傳出什麽消息,現今還未有人知曉昨夜禁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這事到底瞞不了多久,想必晨會後皇帝遇刺嚴查宮禁一事,便會朝野皆知了。
    紫宸宮中陳琦站在桌前,低聲道:“沈閣老今日真會入宮麽?”
    屏風後的人沒有答話,她抬頭看去,隻見屏風上空空落落,僅在一角繪了枝寒梅,獨自開的正好。
    她也是臨時接到傳召匆忙趕來的,見到滿地的血色時也是一驚,思及前因,心道怪不得皇帝要留她在宮中候召。
    屏風後環佩輕響,楚晙盛裝而出,赤色的帝袍上繡滿了展翅欲飛的鳳鳥,華貴而莊重。陳琦一震,附身下拜,楚晙抬抬手,示意她起身。
    她長袍曳地,勾勒出修長的腰身。發間金釵嵌以明珠寶石,動作間熠熠生輝,站在那麵屏風前答道:“哪怕宮中如今是龍潭虎穴,沈明山也不敢不來,不能不來。”
    陳琦發現她的視線一直落在屏風角落的梅花上,感覺今日皇帝的態度似乎有些奇怪,仿佛哪裏發生了什麽轉變,但她一時半會又說不上來,隻得道:“大理寺已經將供詞都呈上,如陛下先前所安排的那般,如今沈閣老也應該忍不住出手了。”
    楚晙道:“昨夜辰州的消息已經傳到京中了,辰州州牧梁濮在望海宴上遇刺,不治身亡。刺客是周乾麾下軍長親衛,持令牌求見梁濮……如果這事是真的,周乾就再也坐不穩這個元帥的位置了。”
    她有些疲憊地垂下眼,道:“沈明山先前早就想換了梁濮,讓自己學生廖靜潔去當州牧,不過當時嚴明華也在,反對的人太多,此事便作罷。如今辰州嘩變,誰從中獲利已經昭然若現。朝中,世家,宗室,還有朕的好姨母,信陽王……”
    陳琦聽的心驚,不敢言語。幸而皇帝也隻是隨口說說,並非要她回答。
    而後皇帝站在窗前佇立良久,望著遠處黑雲漸起的天空。
    “要下雪了。”她輕聲說道,那聲音有些恍惚,淹沒在呼嘯的寒風聲中。
    話音剛落,一點白輕飄飄從天空落了下來,風突然變小了,於是雪花柔柔地落在窗柩,迎風飄進殿中,落在她的手背。
    楚晙正要伸手拭去,雪花倏然融化成一滴水滑下,像是眼淚。
    她看著那痕跡許久,久到水漬幹了,才輕輕摸了摸,開口道:“世女在宮中這麽長時間,郡王可否遣人相詢?”
    陳琦表情有一絲不自然,答道:“前些日子過問過,牢陛下費心了。”
    楚晙偏過頭去問道:“聽聞你歸家數年,呆的最多的地方還是寺廟,是舅母舅舅對你不好嗎?”
    陳琦驀然一震,歎了口氣道:“陛下知道的,我自小生在寺廟中,蒙恩師照拂,得以長大成人……”
    楚晙打斷了她的話:“你是怨舅舅沒有早些與你相認?”
    陳琦沉吟片刻,答道:“不瞞陛下,年幼時,我見寺中香客攜家眷上香,家和美滿,孩童得父母愛惜,自然是羨慕的,常常趴在牆頭去看。我師傅說我也是有父母的,待我長的大些,她們也會接我回去。乍聞此詢,我便天天在門口等待,隻是時間久了,期望次次落空,便也不再奢求了。”
    她笑了笑道:“陛下是要做說客?我與郡王沒什麽母女緣分,說不上幾句話,雖是與郡君能多說上些,但始終是難以融入。我在寺中清修慣了,有時也會回去住幾日,也不打緊。”
    陳琦還以為是她母親來禦前訴苦了,但楚晙卻是想起了在雲州時的情景。那時候戰事吃緊,與清平見上一麵也難,有時候她在營外等了半天,兩人也隻得匆忙見上一麵,連口氣都不帶歇就要接著回去各忙各的。如今想來,若是虛情假意,哪裏來的耐心與堅持。她自以為那些不過是逢場作戲,卻處處可見真心。
    那人牽馬站在河邊,見她來了便笑著走過來,歡喜便從她心中湧出,如同醉酒般熏然,輕飄飄地向她走去。是心甘情願,是甘之如飴。
    晨鼓聲次第傳來,天光大亮,雪洋洋灑灑落下,很快到處都被雪覆蓋了,楚晙淡淡道:“既然如此,世女得空也多回去看看,也不必強求。”
    陳琦應了,見劉甄帶著宮人踏入殿中,便退到一旁。
    劉甄俯身拜道:“陛下,早朝還有一刻便要開始了。”
    楚晙手攏進袖中,無意識地摩挲著玉佩上的流蘇,道:“恭王來到了嗎?”
    劉甄道:“殿下已經在前殿等候,一切都安排好了,隻等陛下移步。”
    楚晙頷首:“那便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