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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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黛玉和晉賢正無事坐著聊天,晉賢忽而說起得了寧王徒瑜的賞賜,一時之間黛玉還有些反應不過來,道,“你如何見著他?”

    晉賢也沒察覺什麽姐姐有甚異樣,答道,“自然是在書院裏,他來拜訪書院的山長,正巧遇著了我們旬考的成績出來了,便賞了我們幾個考的好的每人一部新書。”又笑道,“該拿回來給姐姐看的。”

    黛玉勉強扯出一個笑來,“既是你得的,自己看罷了。”

    晉賢聽了這話,反倒奇怪起來,“姐姐是不是累著了?”不然如何連書都懶怠看了。

    黛玉聽了,便打起精神道,“這會子才多早晚,又沒做什麽事,那裏就累著了。是我想著,明年又是鄉試之年,你已得了秀才功名,不知道爹爹會不會讓你下場。”

    晉賢聽了這話,反倒沒精打采起來,道,“爹爹已和我說了,我的文章還不到火候,叫我磨練三年再說下場的事情,免得考不中丟人。可我在書院裏從來沒有掉出頭榜過。”

    黛玉聞言不由一笑,她也是知道晉賢他們書院的。書院喚做明德,一手創辦起書院的徐山長是位老翰林,原做過皇子師,極有聲望,後因年老,便辭了官職。在家呆了幾年,到底閑不住,又創辦了明德書院。

    原來晉賢中了秀才之後本應在府學中讀書,然而不久之後,林如海便聽說如今京城裏的府學也越發不像樣子,有些權貴子弟的因入不了國子監,又怕在外胡混惹出什麽禍事來,便被家中長輩隨意捐了個監生的名頭,塞進府學。說是來讀書的,實際上在學裏尋歡作樂,鬥雞走狗都是有的。自然,這也與學裏的先生畏懼權貴,不能轄製有關。

    林如海原知如今京中風氣大不如前,故而才不肯叫自己兒子到那權貴雲集的國子監念書,卻不料府學裏也會糜爛成這個樣子。林如海無法,隻得叫兒子回家來同族侄並好友之子一同讀書。然而這般卻也並非長久之計。

    當日林如海高中後也在翰林院待過幾年,彼時這位徐山長尚是皇子的侍講學士,林如海任編修一職,倒也很有些忘年交的意思。後來林如海做了幾任地方官,守母喪回鄉呆了幾年,又再次出仕。這徐山長倒是一直在翰林院待著,直到前幾年方告老退了,又創辦了明德書院。林如海回京後也應邀那那裏去講了兩次策論,見那裏果真是個讀書的地方,便起了意,特特打探了一番,回來便對妻兒大加讚賞。因此黛玉也就知道了這間書院是如今京城裏一等一的讀書之處。

    原來這位山長平日裏雖已不大教學生,卻立下了極為嚴厲的規矩:要想進此書院念書,須得通過一場考試:每年三月入學考試,一年僅收一百名學子,全無功名的四十名,有秀才功名的三十名,有舉人功名的三十名。其餘人等,無論是誰到不了名次,一律不收。便是先前先太皇太後侄孫,承恩侯之子如今的三等將軍何立想要將次子送進來,卻因隻捐了監生名頭,不是正經考上的,隻能作沒有功名的參加書院的入學考試。誰知便是如此也沒有考中,徒教旁人笑話。這何將軍惱羞成怒,要來找山長的麻煩,誰知反被寧王教訓了一頓,這卻又是另一說了。

    再說這書院裏,一共分作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個班,這十個班,又分作三檔,若無功名,則在庚辛壬癸四班就讀,任何一個沒有功名的學生,進了學院一律從癸班學起,每班至少要學一年,方要經過升學考試,才可逐次升入壬班,辛班,庚班。若考不過,便還要在原班多讀一年。待升至庚班,便要通過秀才試,得了秀才的功名方可升入己班,然後又依次在己,戊,丁三班就讀,待過了鄉試,方可升入丙班,從丙班到甲班,便是為會試做準備了。而在這裏,學的不光是會試要考的製義,策論,還有未來出仕可能用的到的經濟事務,朝廷律法,天文地理,農事水利,甚至是格物之學等等。自然,並非學子都要學盡所有,隻要選擇一二便可。單這一件,便有些老儒說是不務正業,究竟徐山長威望極高,而有遠見的官員,學子們也看出了其中益處所在,因此這些尋常書院沒有的課程,反倒十分受追捧。

    此外書院中所有學子,每日食宿一律統一在書院,若要出門,須得輪值的先生同意,且不得在上課的時候出去,一個時辰之內必須回來。一月放一回假,每回一日,除了這十二日的月假外,獨有元旦,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允學生放假回家,與家人團圓。而在書院,每旬必要考一次試,甲,乙,丙三班考策論,丁,戊,己班考八股,庚,辛,壬,癸班考詩書。每次考試,學子們的成績都會放出榜來,分為三榜,頭榜用紅紙書寫,一班中的前十能上此榜;次榜為藍,班中名列十一至三十上榜;末榜白紙黑字,從三十一到最末一名,皆在此榜。此外,如有學子連續五次皆在末榜,便要發回後一班讀書,待次年過了升學考試,方可升回原班就讀。如在丙,己,癸班依舊如此,便清退出書院。再想重回書院,需重新與其他學子一齊參加入學考試,且不得低於前十,方可繼續就讀。

    來書院的學子大多都是有抱負的,哪一個都不願自己淪落到被清出書院的地步。縱有一二不肯吃苦的,也早早被打發出去了。因而書院裏競爭很是激烈,晉賢已算是有些天賦了,自去年以己班入學第七名的成績進了書院後,僅第一次考試因大意落入了次榜,叫林如海好一頓訓斥。此後每回旬考都未曾低於前十,回回都在紅榜上。然而這成績卻也並非平白得來的,卯時便起,子時方睡,平日裏手不釋卷,也獨有每月回家這一日能稍微放鬆些。他這般辛苦,家人自然是極心疼的。不說林夫人並黛玉心疼的不行,便是林如海這個做嚴父的,私下裏也覺得兒子太過辛苦。

    然而這天下學子,那一個不是這般苦過來的?輕輕鬆鬆便能將狀元收入囊中的,隻有那些虛幻的話本子裏的人物。便是林如海,當日為了舉業,何嚐又不曾廢過許多心力。實際上,林如海也想叫晉賢早些下場,免得多受這幾年的罪。可晉賢的性子十分好強,學識其實又並未達到能穩穩當當考中的地步,若貿然下場,萬一名落孫山,反倒叫他心裏更不好受。還不如壓著他多讀幾年書,等再過幾年,心性沉穩些,學問也更紮實,再叫他下場,指不定能拿個頭名回來。

    林如海的這些心思晉賢自然是不知道的,也未曾和黛玉提起過。隻是黛玉聽晉賢說父親不允他明年下場,聯係前事,便也能猜到□□分。同樣,黛玉這做姐姐的也很了解自家兄弟。見晉賢因此有些悶悶不樂,知他隻想著若考中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榮耀,卻尚還不懂萬一落第後的“江楓漁火對愁眠”。

    黛玉卻也不願叫他多思多愁,便隻拿軟語安慰道,“爹爹的意思難道你還不明白?爹爹當年是鄉試解元,人說虎父無犬子,難不成你不想也拿回一個解元的名號?當初哪一個和我說的要連中三元,光耀門楣的?”說罷,見晉賢似有意動,又道,“你如今雖常在書院頭榜,究竟並非次次都是頭名,況且你年紀小,去年才入學,如今隻在戊班,焉知丁班是否又是臥虎藏龍,比你更強些呢。要我說來,竟是你再多學兩年,把旁人都壓倒了,到那裏去把解元拿回來,叫旁人知道,咱們林家除了林探花外還有一個林解元,未來還會是林會元,林狀元。”

    晉賢本是少年意氣,聽了她的話,哪有不動心的,當下便笑答,“姐姐放心,我知道的。”隨即又促狹的笑道,“總不會和容世兄一般。”

    黛玉聞言差點笑出聲來,道,“你怎麽想起他來。他也配和你比。”

    原來這所謂的容世兄原是林如海昔日同窗之子,姓容名鳳,當日和與林如海連了宗的林旭之之子為了今年的恩科一同到林府借住附學。初時還好,誰知不久之後,林旭之的母親便患了病,沒幾日便去世了。這林家的公子是長房長孫,必要回去奔喪的,便隻得棄了春闈恩科離了林府,回鄉守製去了。一時隻留這容家的鳳雛在林家念書,好不無聊。

    這容鳳實在不肖他父親,因他是長孫,深得祖父母寵愛,故而也有些被慣的不像話。雖說家中不富足,卻好歹也是官宦人家,比同鄉的旁人要強些。誰知到了京城卻見似乎人人都能把自己比下去,本來還有個和自己一同附學的同伴,後來也沒了,林家雖有一個也在讀書的,卻年紀太小。容鳳自覺自己乃是狀元之才,如何肯俯身下就同這一個剛過了秀才試的人交好,況且又實在聊不到一塊兒去。他在林家,林如海雖也替他父親管教他,然而到底不是自己兒子,不好太過嚴厲。誰知他竟在外頭結識了些紈絝子弟,多喝了幾杯黃酒,便了不得起來,說自己有甚狀元之才,待高中之後,必要娶一個絕色女子為妻。這些紈絝戲弄他,便叫了一個粉頭,說是他酒後說了要取她為妻。這人信以為真,又見那女子亦有幾分姿色,竟也應承下來,隻是說了實話,原來他家中本已有了結發妻子,隻是容貌上不甚出眾,不得喜愛,這粉頭接回去,也隻能做個妾室。這話說來,倒把這些紈絝子弟驚著了,他們玩樂雖玩樂,酒酣耳熱時也會許些亂七八糟的諾,然而也沒誰當真。

    這容鳳身在林家,林如海雖不大管家中事物,林夫人卻也是個十分大方的,自然不會虧待了客人,便曾吩咐過,若是兩位客人有需要,直接從外院支銀子,不必問她。容鳳手中羞澀,自然拿不出那百八十兩銀子,然而平日裏十兩八兩的支銀子去光顧那裏也是尋常。林夫人雖知道他支銀子,隻當他與同年結交耗費頗大,卻再想不到是用在了這裏。

    若隻是這樣,也與晉賢黛玉二人無關了。誰知那一日黛玉出門,春風把車簾子吹開了,偏巧叫他看見了。一見之下,便被黛玉傾倒了,一問方知這竟是他借住的林府中的大小姐。一時之間欣喜若狂,往日看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書仿佛成了現實。當日便把原本正恩愛的那女子棄於腦後,回去便要想盡法子“親近佳人”。想來想去,他便費了許多心思,買通了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鬟,他在這事上倒也聰明,知道林府規矩頗嚴,大些的丫鬟未必敢做這樣的事情,若是一個不慎,叫人到林夫人那裏告一狀,可就什麽也別想了。年紀小些的丫鬟不知事,好拿捏。可他沒想到的是,他能接觸到的丫頭,根本就接近不了家裏的姑娘。

    這丫鬟拿了他的錢財,被他逼的無法,隻得用了一個最險的法子,在打掃花園的時候,趁人不備,把他寫的情詩扔在了黛玉常去的觀景亭中。

    也不好說他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這信居然還真叫黛玉見著了。黛玉不知他已有妻室,故而雖惱,卻也沒很發怒,隻是見他做的詩連晉賢的都不如,也敢拿來在她麵前獻醜,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便提筆寫了一首諷詩,言辭之辛辣,若是真叫容鳳見了,怕是要趴在地上哭了。然而寫完之後,黛玉方覺不妥,難道還真給他送回去不成,又恐林夫人見了要說她,便把東西隨手扔在了書房。誰知那一日被晉賢看見了,便徑直把這東西給了林如海。

    林如海確是知道他已娶妻的,見了這所謂的情詩自然大為光火,隻見女兒的題詩罵得簡直大快人心。倒微微平息了怒氣,又深異他是如何見到自家女兒的。便叫了人來查問,一查之下方知其中種種,林如海除了替老友感概外,竟也生不出別的心思了。當下給同窗去了信,隱去女兒一節,隻說自己不敢承替他管教兒子的重任,競教他在考前還眠花宿柳,不務正業。待他考完春闈,便把他送回父母身邊。

    待回信送到時,正是春闈放榜時,林如海早遣人把容鳳送了回去。等看完老友道歉的回信後,林如海已得了消息,此人連最末一榜都沒入。本來名落孫山不稀奇,可想想他之前的豪言壯語,竟是好一番笑話。林如海便拿此人好生敲打了一番晉賢。晉賢又把這話說給了黛玉,隻隱去了其中那些外頭的汙糟事。

    黛玉雖覺被冒犯,然而這種人她向來不放在眼裏,聽了也不過是更瞧不起他罷了。故而聽晉賢提起來,也不過一笑了之。

    如今她心裏更擔心的,是另一人不明不白的言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