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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頭上有點綠!
    裴聞靳過去時, 少年趴在被積雪覆蓋的橋上看風景, 邊上的老人把乞討的小瓷盆往蛇皮袋裏塞, 嘴裏還在跟他嚷著什麽, 他沒回應,看風景看出了神。
    幾乎是下意識的, 裴聞靳就順著少年麵朝的方向望去, 那裏是張家老宅,正對著的是個小白樓。
    唐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麵,陷得很深,耳邊忽地響起蒼老的大喊聲, “小娃兒,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家人啊?”
    他猝不及防就被扯到了現實世界,恍恍惚惚跟橋下的男人對視。
    雪花紛飛,視野裏潮|乎|乎|的。
    這要是放在漫畫裏就唯美了,可現實中隻覺得冰冷刺骨,讓人止不住的打哆嗦。
    唐遠跟老人告了別,他徑自走下台階,看都不看男人一眼, 一個人拖著受傷的腿吃力的往前走,背影平靜且沉默。
    裴聞靳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走在後麵,看少年踉蹌, 差點摔倒,又挺直了腰背。
    唐遠膝蓋以下又疼又冰,一腳踩進積雪裏麵, 留下一個髒髒的鞋印,帶起來一些細碎的雪,寒風如同冰刀般刮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他像是抬頭看了看什麽地方,確認完了就不走了。
    裴聞靳看少爺停下腳步,他也停了下來。
    這裏在橋的西邊,已經看不到張家老宅,看不到小白樓了。
    雪漫天飛舞,悠悠揚揚的,沒有退場的跡象。
    唐遠的頭上身上都落了薄薄一層雪,他做了幾個深呼吸,轉過身平靜的望著不遠處的男人,“你要我出來麵對,逼我做出選擇,如願了?”
    裴聞靳沒有走近,立在原地說,“回家吧。”
    唐遠還是很平靜,他甚至笑了起來,“你就不怕我不選擇你?”
    “昨晚你跟我說你在車裏等我,今天到張家的時候,你還是說了那句話,一字不動,你試圖用那幾個字在我的潛意識裏加深印象,等不到我了,你打算怎麽辦?”
    裴聞靳的語氣裏聽不出情緒波動,“雪下大了。”
    唐遠眼裏的平靜在分崩離析,被他壓製的憤怒跟委屈瞬間迸射而出,同一時間精致漂亮的五官也在不斷變得扭曲,他攥緊拳頭,牙齒打顫,全身抖動著大吼,“裴聞靳!”
    裴聞靳用憐愛的目光看著他的少年,看他的眼睛怎麽一點點變紅,眼淚怎麽滾落,怎麽布滿整個臉頰,全都看在了眼裏。
    唐遠哭著,聲嘶力竭,“錄音那麽真,跟你的聲音一模一樣,你知不知道當時我有多害怕?”
    裴聞靳皺眉,“錄音?”
    唐遠止住了哭聲,“你不知道?”
    裴聞靳說,“不知道。”
    唐遠死死的瞪著男人,一字一頓,“但你知道這場局。”
    他篤定的說著,攥在一起的手指甲刺進手心,手背青筋暴起,“你知道他會利用多年的兄弟感情設局用計,讓我把你趕出唐氏,趕出我的人生,於是你將計就計,要我一個人赴約。”
    裴聞靳沉聲歎息,“不論我說什麽,你都有借口往你的殼裏鑽,隻能讓你親自……”
    唐遠吼著打斷,“滾你||媽||的!”
    他的情緒到達一個臨界點就極速下降,腿疼得厲害,站不住的跌坐到了雪地裏,抖著嘴皮子喃喃,“別人算計我,你也算計我。”
    下一刻,唐遠大聲咆哮,“連你都算計我!”
    裴聞靳蹲了下來,將視線從俯視變成平時,維持著那樣的距離看過去,眼中平靜無波。
    “一,你的用詞有誤,我對你不是算計,二,你的想法有偏差,要你出來麵對的是我,但是步步緊逼,不給你留退路的不是我,是你那個發小。”
    說到這裏,裴聞靳的薄唇動了動,“不過,你發小給你擺的這場局,我的確早就看穿了。”
    他的眼眸發沉,“而且我很早就提醒過你。”
    唐遠瞪著從始至終都沒露出情緒變化的男人,臉上的眼淚被冰雪蓋住,冰冰涼涼的,他用兩隻手把臉捂住,不知道疼似的一下一下用力|搓|著。
    裴聞靳沉默良久,他沒問錄音的內容,而是在乎別的事情,“既然錄音裏的聲音聽起來就是我,那你為什麽沒有相信?”
    唐遠搓臉的動作一滯,藏在手心裏的嘴角自嘲的扯了扯,“我被愛情懵逼了心智,眼睛看到了,耳朵聽到了,我還是不信,我寧願信才認識半年的人,也不信一起長大的兄弟,我傻了。”
    “你不傻,你比誰都聰明。”裴聞靳殘酷的往少年最脆弱的位置攻擊,“你就是心腸太軟,總是習慣的去裝傻。”
    唐遠的嗓子裏幹澀無比,說不出話來了,隻是撐著單薄的胸口不斷起伏,混亂的喘息著。
    兩三分鍾後,他嗚咽著,坐在雪地裏嚎啕大哭。
    裴聞靳長長的歎氣,伴隨著他低沉的聲音,被風雪吞沒了大半,剩下的那點兒送到了少年的耳朵邊,有些溫柔,他說,我的少爺,裝傻裝久了,就真傻了。
    唐遠邊哭邊想,傻人有傻福,人活的越清明,就越累。
    裴聞靳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搖搖頭說,“有時候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走到了那一步,沒得選擇。”
    唐遠哭的更凶了,他像是要把這段時間積壓在心裏的所有負麵情緒都發泄出來。
    裴聞靳不再言語,隻是看著少年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人的內心是個器皿,儲藏著七|情|六|欲|。
    需要適當的清理清理,把不要的倒出來,否則有一天器皿會炸|掉。
    唐遠哭夠了,人也差不多虛脫了,他垂著頭,腦子裏破碎的思緒正在一點點重組。
    不知道張舒然是從哪兒找到的那個聲音,什麽時候找的,在這個世上,知道聲音的主人不是裴聞靳的,大概隻有他了。
    換作別人,誰都會信以為真,毫不懷疑。
    因為真的太像了。
    唐遠用猩紅的眼睛看著男人,聲音嘶啞,“別人暗戀一個人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我暗戀你暗戀的很變態,我喜歡碰你碰過的所有東西,把跟你有關的物品都收藏起來,沒人知道我熟悉你的呼吸,心跳,鼻息,說話時吞咽口水的響聲,錄音裏的聲音聽著跟你一模一樣,卻不是你。”
    裴聞靳自覺將少年的表白收進心底,他的眼神柔和,帶著明顯的表揚跟讚賞,“可你沒有當場揭穿,你藏的很嚴實,所以你平安的從張家走了出來。”
    “我平安了嗎?”唐遠的呼吸發抖,情緒崩潰,聲音尖厲,“我失去了什麽你不知道?”
    裴聞靳提醒著他的少年,“那不是你今天失去的,早就失去了。”
    唐遠抓起一把雪朝男人扔去,“滾你|媽|的|!”
    裴聞靳蹲在那兒不躲,任由那團雪砸到自己頭上,滿身狼狽,他不但不生氣,還勾起了唇角,“剛剛罵過了,換一句罵吧。”
    唐遠,“……”
    裴聞靳低聲安撫著少年受傷的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要走的路,你們隻是道不同而已。”
    唐遠不接受那句話,太蒼白,太薄弱了,輕飄飄的,好像從小到大的那些日子都是泡影。
    裴聞靳看出來了,不強迫他接受。
    一時間周遭靜了下來,雪花|親||吻||著少年痛哭過的眼睛,看他|舔||著自己被現實擊打出來的傷口,笨拙又倔強。
    不遠處的男人起身,“小遠,回家了。”
    唐遠像是沒有聽見,他的傷口血||淋||淋||的,雖然已經不像在張舒然麵前那樣往外|噴||血了,卻還是疼得要命,深可見骨,不知道要用多少時間才能愈合。
    即便愈合了,也會留下一道疤痕。
    唐遠回想著從進張家到出張家的一幕幕,被冷汗打濕的後心又潮了起來,他在那個昔日隨意玩鬧的房間裏試探了他的發小,究竟試探了多少次,自己都數不清,隻覺得可笑。
    牛逼,太牛逼了。
    人人都會演戲,誰也不輸誰。
    真的演起來了,能把自己給迷|惑進去,分不清現實跟虛幻。
    演的正忘我的時候,現實會突然給你一刀,就貼近你的心髒,凶狠的紮進去,皮|開|肉|綻|,想要讓你致命。
    但你沒有,你死裏逃生,活了。
    於是你又哭又笑,覺得人生有多美妙,就有多|操||蛋|。
    唐遠想起了不知道在哪兒聽過的一句話,猜中了開頭,沒猜中結局,他是既猜中了開頭,又猜中了結局。
    今天的證實,顯得他之前的自我欺騙有多諷刺。
    發小想要他爸打下來的江山。
    這就是現實要給他看的東西,強行撐開他的眼睛叫他看,不準他閉上眼睛,殘忍的可怕。
    唐遠的腿麻了,起不來,他撈了一點雪塞到嘴裏,舌頭上的傷碰到冰雪,刺刺的疼,“你們這些高智商的都沒意思。”
    裴聞靳凝視著少年,“全都被你識破了。”
    對於這樣的誇讚,唐遠隻能嗬嗬,他惡狠狠的瞪了男人一眼,“晚上別想上床!”
    裴聞靳一臉無辜,“不上床我睡哪兒?”
    “我管你,”唐遠冷笑,“愛睡哪兒睡哪兒。”
    裴聞靳說,“你得管我。”
    “滾蛋吧你!”唐遠的嘴裏有血腥味,眼眶一陣陣發熱,他受不了的說,“裴聞靳,你怎麽能那麽冷靜呢?還是不是人啊?”
    立在原地的裴聞靳突然幾個闊步走近。
    男人的麵色不正常,唐遠不自覺的縮了縮肩膀,尚未開口,頭頂的陰影就落下來,裹挾著恐怖的氣息,他的臉被冰冷的手指大力捏住,嘴巴傳來疼痛,口鼻裏衝進來一股嗆人的煙味。
    得了失心瘋似的男人不知道抽了幾根煙,正在用行動為自己辯解。
    箍住他的手臂在抑製不住的顫抖,力量極為恐怖,想要把他活活勒死,再一寸寸揉進身體裏麵。
    先前被裴聞靳克製的暴戾,狂躁,焦慮,以及……恐慌,都盡數釋放了出來,源源不斷的傳遞給唐遠,剖開了心髒給他看自己深藏在裏麵的那些東西,隻給他一個人看。
    我也會怕,我其實沒有多少信心,他無聲的說著。
    唐遠的痛苦跟不安隨之慢慢減輕,被放開時,他渾身都軟了,直接癱在了裴聞靳懷裏。
    “錄音是假的沒錯,但資料是真的,你在商場唯利是圖。”
    裴聞靳親著少年眼角眉梢融化的雪水,坦蕩承認,“確實如比。”
    唐遠暈乎乎的想,看來他今後要多積德行善了。
    當晚唐遠就發起了高燒。
    燒糊塗了,嘴裏說著胡話,亂七八糟的,沒有邏輯。
    裴聞靳開車帶他去醫院,半路上他人清醒過來,吵著鬧著要回家。
    倆人在車裏僵持了會兒,裴聞靳掉頭。
    管家提前接到消息,早早把王醫生叫了過來,也讓廚娘煮粥,所有人都伸著脖子等他們的小少爺回來。
    車開進唐宅時已經快十一點了,裴聞靳把少年從後座抱出來,喊了他一聲。
    唐遠的臉燒的通紅發燙,額前發絲|濕||答|答的貼著紗布,他睜著紅彤彤的眼睛,一時分不清這是哪裏。
    裴聞靳彎腰低頭,蹭了蹭他幹裂的嘴唇,“到家了。”
    唐遠閉上了眼睛。
    這一晚裴聞靳跟管家都沒睡,倆人坐在三樓樓梯旁的茶桌那裏,半天都沒動桌上的棋盤。
    管家先開的口,“裴秘書,辛苦你了。”
    裴聞靳說,“應該的。”
    “不應該。”管家老了,心裏通透,“這本是先生的家務事,不是公務,按理說,裴秘書不用這麽費心,耽誤了你的時間。”
    裴聞靳淡聲道,“沒有董事長的賞識跟栽培,我也不會有今天。”
    管家打量著坐在對麵的年輕人,休息不好,壓力大,心有牽掛,這是他能感受到的三個信息,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涼了,提神,“裴秘書,恕我冒昧問一句,眼下這情形,你有什麽打算?”
    這話問的逾越了。
    管家在唐家待了多年,伺候老的少的,盡心盡力,作為一個老人,他不會犯這樣的錯,但這次他卻不得不問,而且是三思過後的決定。
    先生不知所蹤,少爺還太小,局勢很不好。
    所以管家得問一問,查探一番,心裏也要有個數。
    裴聞靳沒說什麽廢話,他言簡意駭道,“我不會離開唐氏。”
    管家心頭大震,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明顯的難以置信,“盡管現在唐氏內憂外患?”
    裴聞靳道,“對。”
    管家一直看著裴聞靳,像是在判斷真假,好一會兒他站起來,鄭重的彎了彎腰,“我替我家先生謝謝裴秘書。”
    裴聞靳說,“仲叔客氣了。”
    管家坐回椅子上,“我看得出來,少爺很信任裴秘書。”
    他的字裏行間都是不放心,“少爺畢竟年輕,容易衝動,意氣用事,又是個心思淺的性子,要是他糊塗了,犯了傻,還望裴秘書到時候能多提點提點。”
    裴聞靳昂首,“我會的。”
    管家麵色凝重,“也不知道少爺能不能挺過難關。”
    裴聞靳屈指敲點著桌麵,不徐不緩道,“少爺心善,為人處事都很隨和,朋友多,有什麽困難,必定會有人伸出援手。”
    “朋友多,那也得看是什麽朋友,會不會牽扯到利益糾紛。”
    管家自知說多了,他及時收住聲音,尷尬的咳了兩聲,“客房在二樓,房間都打掃幹淨了。”
    裴聞靳沒動,疑似在發呆。
    管家看過去的眼神奇怪,“裴秘書?”
    裴聞靳,“嗯?”
    “不早了,”管家說,“我帶裴秘書去客房吧。”
    裴聞靳這才從椅子上起身。
    到了半夜,二樓一個房間的門打開了,裴聞靳把門帶上,衣褲整齊,從頭到腳是一貫的一絲不苟,似乎都沒在床上躺過。
    今晚的月光稀薄,長廊一片漆黑。
    裴聞靳沒去模牆上的燈開關,而是在黑暗中行走自如,準確無誤的停在一扇門前,他擰開門把手,門發出輕微聲響。
    門打開的一瞬間,有亮光從房裏跑了出來,親昵的撲到他腳邊。
    裏麵傳出少年促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我知道你會過來,所以就沒鎖門。”
    裴聞靳抬腳走進去,反手帶上了門,他鬆了鬆領帶,解開襯衫上麵的一粒扣子,看著靠在床頭,眼睛亮晶晶的少年,“沒睡?”
    “沒呢。”唐遠招招手,“過來。”
    裴聞靳站過去,“為什麽不睡?”
    唐遠瞪眼,這男人在明知故問,他慢悠悠的笑著說,“白天發生了那樣的事,我還能睡的著,心多大啊?”
    裴聞靳的麵部肌||肉|隱隱一抽。
    唐遠的氣色很差,眼睛裏倒是很有神采。
    裴聞靳喜歡少年的眼睛,仿佛能一眼看到人的心裏去,“邁出了那一步,是不是覺得反而輕鬆多了?”
    唐遠偏開頭,沒搭理。
    裴聞靳沒有放過少年,扳過他的臉讓他看自己,“嗯?”
    唐遠氣著了,“怎麽這麽煩人呢你?”
    裴聞靳抬起大手蓋到少年頭頂,把他被燈光照得發黃的頭發揉亂,“少爺脾氣。”
    話裏有寵溺,有縱容,唯獨沒有絲毫怒意。
    唐遠舔||了||舔||發幹的嘴唇,碰到上麵結痂的傷口,他剛綿軟下來的眼神就變得淩厲起來,跟小刀子似的嗖嗖飛過去,“仲伯看到我嘴上的傷都嚇著了。”
    裴聞靳麵不改色道,“多看看就能習慣。”
    唐遠,“……”
    裴聞靳摸摸少年的額頭,手往下移,模著他的臉,“不燒了,就是瘦了。”
    “瘦了是正常的,”唐遠撇撇嘴,“我要是胖了,那才有鬼。”
    裴聞靳不置可否。
    唐遠舒出一口氣,“我出的汗多,睡衣濕了,被子裏也有點潮,睡著不舒服,你幫我換個床單,被套也要換。”
    裴聞靳抬眼看向少年,眼神詢問,你等我過來,就是為這事?
    “當然不是,”唐遠滿臉的冤枉,“主要是我想你。”
    裴聞靳還看著他。
    唐遠被看的渾身都毛毛的,他虛著呢,中氣不足,說話就顯得沒底氣,“你幹嘛不說話啊?”
    “我在想,”裴聞靳低沉緩慢地開口,“我看上了你什麽地方。”
    唐遠一個激靈。
    裴聞靳的語調冷淡,言詞犀利嚴苛,“生在大家族,卻有不該有,也不能有的柔軟心腸,待人處事優柔寡斷,嬌生慣養,過於敏感,擅長自欺欺人……”
    唐遠越聽,臉色就越難看,聽到後麵,他耳朵邊嗡嗡的,眼睛就盯著男人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心想果然嘴皮子薄的人都無情,卻冷不丁的聽到一句,“但你還是很可愛的。”
    “……”
    裴聞靳的聲音裏夾著歎息,愣是把變態的話說的雲淡風輕,“可愛到我想給你找一個小房子,把你關進去,誰也別想看見你。”
    瞪了男人半響,唐遠咬牙,“你成功讓我出了一身汗。”
    裴聞靳說,“感冒了,出出汗也好。”
    “起開!”
    唐遠殺氣騰騰,奈何身體虛弱,站在床上就搖晃,他無意識的抓住男人的胳膊,剛要往下跌,就被抱下了床放到沙發上麵。
    裴聞靳手腳麻利的換好床被,他把少年抱回床上,自己也脫掉西裝外套躺了上去。
    唐遠靠著男人的肩膀,“這都過很長時間了,我沒給他打電話,他也沒找我,應該已經知道了我的想法。”
    裴聞靳|摩||挲|著脖頸,“睡吧。”
    唐遠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睡不著啊。”
    “不會有什麽事的,”裴聞靳在少年耳邊低聲吐息,“人活著,免不了要做各種各樣的選擇,有時候一天就要做好幾個,你隻是做了一個選擇,很正確的選擇……”
    耳邊的聲音仿佛有催眠的功效,唐遠困了,他翻個身窩到男人懷裏,合上眼皮慢慢睡去。
    唐遠再見張舒然是兩天後,也是公司放假的前一天。
    富麗堂皇的飯店大堂裏麵,唐遠從電梯裏出來,朝大門口走,張舒然從轉門那裏進來,往電梯方向過來,倆人身後都跟著各自公司裏的一撥人。
    這場麵挺像是在拍電影,而且還是慢鏡頭,從全景到中景,再切換到近景,推的很慢很慢,慢的讓人心煩氣躁。
    兩位主角都跟大病了一場似的,瘦了很多,眉眼間的青澀所剩無幾,覆蓋的是不該出現在他們那個年紀的東西,近似曆經世事的滄桑。
    卻又像是出鞘的劍,鋒芒淩厲。
    兩位主角身上都穿著正裝,一個是一身藍,輕快鮮活,充滿朝氣,另一個是一身黑,深沉壓抑,冷漠疏遠。
    最後切成了特寫,唯一的觀眾是老天爺,它看清了他們臉上的表情變化。
    確切來說,是很細微的變化。
    有句老話說“一夜之間就長大了”,這話不是空穴來風,人真的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成長,長成全然陌生的自己。
    兩位主角都安裝上了自己選擇的|麵||具|。
    唐遠兩手抄在西褲口袋裏,停在原地看著張舒然,對方也在看他。
    想好了?
    想好了。
    你不要後悔。
    你也是。
    倆人的眼神交流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唐遠做了選擇,張舒然也做了選擇,應該說是張舒然先做了選擇,把他逼到一個十字路口,沒了後路,他才不得不難受的做出選擇。
    眼神交流完了,他們帶著各自的人馬擦肩而過,連一句客套話都沒有,更何況是談笑風生。
    氛圍說不出的怪異。
    兩方的所有人都是商場的人精,眼光毒辣,心思敏銳,很快就明白唐氏跟張氏的繼承人已經分道揚鑣,他們心裏有些唏噓,維持了不到一分鍾。
    在這場匆忙來臨的商戰裏麵,兩個發小被推了出來,十幾年的兄弟感情淪為了犧牲品。
    這其實在不算什麽,商戰裏最不值錢的就是感情,各種感情,但對他們而言,不亞於是人生一個巨大的轉折點。
    然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出了飯店,唐遠站在台階上看著川流不息的繁華大街,一口一口呼吸著冰寒的空氣,“裴秘書,給我一根煙。”
    身旁的裴聞靳拿出煙盒,拔了根送到少年嘴邊。
    唐遠|咬||住|淺黃色煙蒂,看男人拿著黑色金屬打火機給他點煙,那手很寬很大,骨節分明有力,指腹的顏色很淺,指甲修剪的幹淨整潔。
    農村出身的,還是家裏的長子,農活多多少少都會做,手掌裏麵有繭子,不多也不厚,薄薄的,他喜歡有事沒事都用指甲撓兩下。
    裴聞靳仿佛對少年的視線毫無察覺,點了煙就退回原來的位置。
    吸了一口煙,唐遠不太嫻熟的噴出一團灰白煙霧,他靠近男人,壓低聲音埋怨,“你早上給我係的領帶有點緊了,我喘不過來氣。”
    裴聞靳沒拆穿少年拙劣的謊言,而是當著其他人的麵把他的領帶整了整。
    唐遠沒料到男人膽子這麽大,他愣怔了一下。
    其他人也沒多想,就覺得小少爺福大命大,有貴人相助,唐氏倒不下來。
    一根煙燃燒了一半,唐遠走下台階坐進車裏,那些在大堂裏翻湧出來的情緒都已經沉下去,沉到心底的某個角落。
    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跑上來了。
    誰知道呢。
    唐遠受此打擊,對這個世界都有了新的認知,珍惜所擁有的,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沒了。
    而且還失去的驚天動地。
    放假那天,唐遠從仲伯手裏接過一封信,說是從信箱裏拿到的,看了監||控,送信的人是半夜過來的,畫麵裏隻有個模糊的人影,不是先生,也不是他們認識的某個誰。
    管家還說了什麽,唐遠沒聽清,他抓著樓梯扶手以最快的速度上樓,一刻不停地衝進他爸的書房裏麵,靠著門坐到地毯上把信拆開。
    裏麵就一句話寶貝,我沒事。
    五個字,兩個符號,帶著一個父親對兒子深厚的掛念跟安撫。
    唐遠辨認真偽的功夫一流,除了真本事,還有靈敏的直覺,這上麵的字是他爸寫的,不是有人偽造,看一遍就能確定。
    他幹澀的咽了咽唾沫,他爸沒有生命危險,而且從灑脫的字跡上可以看得出來,身體挺不錯,沒什麽問題。
    由於某些原因隻能這麽向他報平安,暫時回不來。
    說不犯嘀咕是假的,唐遠心裏有很多個猜測,都有重合的一部分,那部分就是他爸被捏住死穴遭到了|軟||禁|,不能跟外界聯係,不能離開,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叫看護的人給他送信。
    可能是威逼利誘都有,也可能是打的同情牌,打到看護心窩嘴軟的地方去了,或者是跟幕後指使者談了條件。
    當然,也不排除是別的情況。
    不管怎麽說,這封信對於唐遠來說,相當於是霧霾天終於露出了一絲陽光。
    唐遠身上的傷都沒那麽疼了,胃口也好了起來。
    當唐遠醞釀醞釀,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裴聞靳的時候,並沒有得到以為的反應,對方隻是沉默了兩分鍾左右,很平淡的表示知道了。
    他在電話這頭把心思轉了好幾道彎,覺得老男人還知道些他不知道的東西。
    喜歡上一個沒事就喜歡布局的狐狸,唐遠總感覺自己在傻逼的邊緣遊走,傻逼就傻逼吧。
    他認了,誰讓他喜歡呢。
    三十那年,裴聞靳過來了,人來了不說,還提著大包小包,都是些家裏寄給他的東西,大棗,核桃,煙熏肉之類的,還有一袋山芋。
    唐遠一樣樣把東西接到手裏,笑的像個二百斤的傻子,“叔叔阿姨都是實在人。”
    裴聞靳側頭看著少年。
    唐遠眨眨眼睛,在男人的眼睛裏確認了什麽後就立馬改口,相當真誠,“不是叔叔阿姨,是咱爸咱媽。”
    完了他小聲嘀咕,“我這會兒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咱爸咱媽還沒見過我呢。”
    裴聞靳聽到了,“見了就會喜歡你。”
    唐遠說,“萬一不喜歡呢?你家就你一個了。”
    不等裴聞靳說話,他就懊惱的蹙眉,“大過年的,我幹嘛挑這麽個話題啊,沒勁,我們還是吃大棗吧,你去洗。”
    裴聞靳看了看他捧在手裏的一把大棗。
    唐遠捧著棗往男人身前送送,笑著催促,“去呀。”
    裴聞靳麵容嚴肅的說,“你爸太寵你了。”
    唐遠剛要來氣,就見男人皺著眉頭,歎了口氣說,“我都不知道怎麽贏。”
    他的臉騰地一紅,支支吾吾,“我我我,你,你那什麽……”
    裴聞靳好整以暇,“什麽?”
    “洗棗子!”
    唐遠說著就不管不顧的把一把棗全塞到了男人手裏,留給他一個烏黑的後腦勺,跟一個害羞的背影。
    裴聞靳去廚房洗棗的時候,唐遠刷了刷手機,刷出了一個新聞,還是頭條。
    貼的照片是張舒然跟周嘉,後麵的背景是旋轉木馬,夢幻無比。
    周嘉笑的像個墜入愛河,智商為零的小女人,張舒然卻眉目淡然,好像隻是一個坐在台子下麵的看客,並非台子上麵|激|情|投入的主角。
    這段在萬眾矚目下緩緩展開的愛情裏麵,周嘉輸了。
    管家不知何時站在沙發邊上,他恭聲說,“少爺,要不要給張家那孩子打個電話?”
    唐遠沒回答,隻是鎖了手機擱一邊,“仲伯,我想吃甜橙。”
    管家去切好了端過來,“真的不打?”
    唐遠拿一片甜橙吃一口,突然就來一句,“我跟他掰了。”
    管家聞言老臉猛地一動,什麽都不說了。
    唐遠練過書法,春聯是他寫的,洋洋灑灑寫了很多,還有不少福字。
    這宅子大,要貼的地方多,管家數了數,不夠數,唐遠犯懶了,不想寫,讓裴聞靳寫。
    裴聞靳首次展示了自己的毛筆字,怎麽說呢,怪一言難盡的。
    唐遠憋了半天,臉都憋紅了還是沒憋住,噗哈哈的站在他旁邊大笑出聲。
    笑聲太有感染力,管家也崩了臉,這跟他平時的形象大不相符,他趕緊腳步飛快的離開了書房。
    裴聞靳把最後一副春聯寫完,氣定神閑的把毛筆架在硯台上麵,低頭一掃春聯,默默無語。
    唐遠擦掉眼角笑出來的眼淚,“裴氏筆法,牛。”
    裴聞靳用手蓋住少年生動的臉,像是在說,沒誠心的小孩子,一邊去。
    唐遠拉下男人的手,認真的說,“說正經的啊,看到你的毛筆字這麽醜,我就放心了,果然是人無完人。”
    裴聞靳轉身就要走,腰被抱住了。
    “唐家人丁興旺,分布在各個城市,每年大年初一都會去老宅吃飯。”唐遠把臉埋在男人厚實的背上,“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吧。”
    裴聞靳說,“不合適。”
    “合適,”唐遠說,“就是添一副碗筷,吃頓飯,不做什麽。”
    裴聞靳不為所動。
    唐遠可憐兮兮,“往年都是我爸當家,他往主位上那麽一坐,喊兩字,吃飯,大家就都安靜了,那是當家幾十年攢下來的威嚴,沒人敢造反,今年他不在,我來,我是第一次,那些人肯定會搞事情,陰陽怪氣什麽的,你也知道,總有些人腦子進水,偏要自作聰明的沒事找事。”
    他越說越可憐,還抽起了鼻子,“你要是不去,我會被他們的唾沫星子跟眼神弄死。”
    裴聞靳壓根不吃這一套,“別裝可憐。”
    唐遠的臉往下一拉,“我在撒嬌,謝謝。”
    裴聞靳,“……”
    唐遠被拽到前麵,後背抵著書桌,前麵是男人結實溫暖的胸膛,他咕嚕吞口水,臥槽,這姿勢漫畫裏很常見。
    像是沒發覺少年在浮想聯翩,裴聞靳撩起他額角的發絲,看那處傷疤。
    唐遠撥開男人的手,他發絲全弄下來,“別看了,醜。”
    裴聞靳又要去撩他發絲。
    這回唐遠沒阻攔,還直起身把傷疤送到男人眼皮底下,“看吧看吧看吧,我讓你一次看個夠。”
    裴聞靳的臉上不見表情,“哪兒來的脾氣?”
    唐遠瞪他,“少爺脾氣唄。”
    裴聞靳屈指在少年眉心彈了一下,在他發怒的目光裏低下頭,親了親他額角的那處傷疤,“明天陪你去。”
    唐遠頓時就安穩了。
    天快黑的時候,宋朝打電話跟唐遠拜年,說他上午出了省,現在人在s市,就在那裏過年,一個人,初五回去,到時候一起聚聚。
    “怎麽不叫上我?”唐遠沒問有的沒的,隻是說,“我也想出去散散心。”
    宋朝在那頭輕笑,“你太忙了,散不了,就在花園裏散散吧。”
    唐遠的嘴角抽了抽。
    抓了個又大又紅的棗吃,唐遠靠那點甜壓下心頭泛上來的苦味,聲音模糊的說,“小朝,我跟舒然……”
    宋朝說,“我知道。”
    唐遠也不奇怪,唐氏跟張氏拉開界限的報道滿天飛,“那以後吃飯就別叫上我了。”
    “吃什麽飯,他也是個大忙人。”宋朝似笑非笑,“又要忙著收購公司,又要談戀愛,忙得很,我昨天見到他了,瘦的有點脫形,比我好不到哪兒去。”
    唐遠沉默的吃大棗,連續吃了幾個才開口,“你跟阿列有聯係嗎?”
    宋朝的語氣跟呼吸聲都沒變化,似乎那件事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沒有。”
    唐遠說,“他被打了。”
    宋朝涼涼的說,“欠打。”
    唐遠找回了熟悉的感覺,他把棗核吐進垃圾簍裏,“他的證件全被他爸的人拿走了,他能使的法子都使了一遍還是沒用,就跟保鏢們幹了一架跑出去,和倆德國人起衝突,被打折了一條胳膊。”
    宋朝嗤笑,“就說了欠打,國外待著不是好好的,回來幹什麽?”
    唐遠脫口說,“想家了吧。”
    宋朝不說話了。
    過了很長時間,唐遠把手機從左邊換到右邊,又放下來,那邊還是沒有聲音,但電話一直通著,他歎氣,“小朝。”
    那頭響起宋朝漠然的聲音,“他那個家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不如不回來。”
    唐遠想到了陳雙喜,這段時間沒再聯係過,報道倒是看過不少,他跟著陳國祥四處應酬,還和某|官||員|的女兒來過一場華爾茲,賺足了眼球,陳家二少的名字打響了。
    之後唐遠收到不少新年祝福,多數都是跟唐氏有生意來往的大佬們,他粗略的翻翻,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對,認認真真從第一條開始翻看,一直翻到最後一條。
    翻的眼睛都酸了,得出的結論是沒什麽意思。
    吃了年夜飯,唐遠跟裴聞靳去了五樓的陽光房裏,房頂的積雪沒有融化,抬頭看不到星光,其他四個方向都能看得見,挺美的。
    裴聞靳倒了點紅酒到杯子裏。
    唐遠湊過去,就著男人的手喝了口紅酒,滿嘴醇香,他窩在搖椅裏看雪景,“跟我說說你這些年打拚的過程吧,我想了解我們相差的那十年。”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見明天見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