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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頭上有點綠!
    唐遠掛了電話就像是缺少安全感似的窩進了皮椅裏麵, 從他爸失蹤到現在, 其實也就五天而已。
    五天能做什麽?光是調整自己來適應並接受現實都不夠。
    唐遠完全是被老天爺拿兩把刀架在脖子上, 逼著他出來硬扛。
    心理難受, 身體還遭罪,倒黴催的, 趕上他出車禍了, 不然身體沒傷沒病,工作效率還能提高一大截。
    守著他爸打下的江山,唐遠不敢放鬆,換藥輸液檢查身體, 吃喝拉撒睡,所有的事都挪到了辦公室。
    他沒時間臥床修養,傷口好的慢,食欲差,精神差,時不時的冒出一種感覺,自己活不長了,要英年早逝。
    可每次在那種感覺冒出來不到一分鍾, 唐遠就重振旗鼓。
    不管是為他爸的事業,還是為自己以後的人生,他都不能倒下去。
    唐遠的胃裏有些痙攣, 他扶著桌子站起來,拖著受傷的腿進衛生間,吐的昏天暗地。
    直到把胃裏清空, 沒東西吐了才好受一點。
    傍晚的時候,醫生來給唐遠的傷口換藥,他特地拿鏡子照了照,額角那裏有一條四厘米左右的蜈蚣,延伸進了頭發裏麵,看起來很醜。
    傷口不算長,就是深,唐遠記得自己流了很多血,淌的滿臉都是。
    等到裴聞靳進來,唐遠就跟他撒嬌,“我毀容了。”
    裴聞靳說,“不要緊。”
    唐遠知道這男人每天都會隔著紗布親他的傷口,趁他睡著的時候。
    好幾次他都醒了,不知道說什麽隻好努力裝睡,他有些難過的撥了撥紗布周圍的劉海,“不知道能不能遮得住。”
    裴聞靳撚了撚少年的耳垂。
    唐遠對男人張開雙手,“我坐不住了,想去裏麵的床上。”
    小少爺犯懶了,不想走,要抱。
    裴聞靳彎下腰背,伸出手臂穿過少年的胳肢窩底下,像抱小孩那樣把他抱了起來。
    唐遠摟著男人的脖子,突兀的說,“舒然給我打過電話了,叫我去參加他爸的葬禮,還讓我一個人去。”
    裴聞靳腳步不停的抱著少年走進房間裏,將他放到床上。
    唐遠還摟著他脖子不撒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裴聞靳用手描摹著少年蒼白的臉。
    男人的手指骨節分明,指尖微涼,唐遠渾身顫栗,他一把捉住那隻大手啃一口,“問你話呢。”
    裴聞靳在旁邊躺下來,把少年撈到懷裏,小心避開了他身上的傷,“去吧。”
    “你真讓我去?”唐遠有點意外的睜大眼睛,“一個人?”
    裴聞靳|摩||挲|著少年的脖頸,“不要擔心。”
    “我本來不想去的,”唐遠說明白點,“我的意思是葬禮我會出席,但我不想一個人去,我會帶上你,還有我姐,然後叫上我們家的其他人,代表唐氏。”
    這回換裴聞靳意外了,他側低頭看著少年,半響低低的笑了聲,“我的少爺長大了。”
    唐遠不合時宜的一陣酥麻。
    老男人隨便一撩,他就繳械投降。
    唐遠跟裴聞靳說,目前的局勢挺複雜的,原來看得清楚明白的人和事,現在都模糊了,像是突然多出來一層薄||膜。
    不知道薄||膜底下都有什麽,不得不謹慎小心一些。
    裴聞靳聽他嘮叨,歎息道,“毫無保留的信任一個人,不好。”
    唐遠張了張嘴,無語的說,“不是,你這話說的,我聽著怎麽這麽很舒坦呢?”
    他板起臉,“行吧,以後我會對你有所保留。”
    裴聞靳的麵色驟然一沉,以他為中心,周圍溫度都低了好幾度。
    唐遠瞥男人一眼,語氣無奈的像是對著一個不講理的小朋友,攤手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咋地啊?”
    裴聞靳,“……”
    唐遠不逗男人了,他認真的說,“我傷沒好,武力值一半都沒恢複。”
    裴聞靳安撫的模著少年的頭發。
    唐遠搖頭晃腦,“我腿疼著呢,本來走路都走不順,更別說跑了,昨晚還劈叉了。”
    裴聞靳看向少年,“抱歉。”
    唐遠翻了個白眼,假的,你個老騙子,嘴裏說著抱歉,眼睛裏寫著兩字“回味”。
    “明天我送你去張家,”裴聞靳把少年的腦袋摁在自己肩窩裏,嗓音是一貫的平淡,卻聽著讓人安心,他說,“我在車裏等你。”
    唐遠於是就不說話了,側身抱住男人的腰,臉蹭上他的胸膛,慢慢就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一夜大雪。
    老天爺大概是瘋了。
    去張舒然家前,唐遠在公司裏開了個會,各個部門高層們魚貫而入。
    會議內容主要是部門年度總結。
    唐遠一邊聽一邊翻閱桌前的報告,都沒時間喝口水,也沒空閑的心思看離他不遠的裴聞靳一眼。
    高層們對繼承人的了解僅限於輿論跟傳言,就是個嬌身慣養的小少爺。
    董事長出了事,繼承人順理成章的坐上那個位置,他們對此都很不屑,明麵上沒表露出來,私底下已經開始看風使舵了。
    有的甚至做好年後離職去下家的準備。
    高層們在商場摸爬滾打多年,憐憫心跟同情心都被磨光了,有的隻是現實,想要他們甘心賣命,不單要他們跟自身價值匹配的待遇,還要讓他們看到一個公司的前景。
    十八歲,能幹些什麽事?
    他們那個年紀不是在念高三,就是上了大學,懵懂胡鬧瘋玩,天馬行空,最大的敵人就是課本,社會什麽樣,職場什麽樣,離他們還很遙遠。
    商場吃人不吐骨頭,那個年紀的小孩混進來,試圖成為大集團的掌舵者,不就是找死?
    自己死就算了,還會拖累一大群人。
    不過,繼承人有兩點讓高層們有些詫異,一是能夠擺平那些股東們,起碼現在看起來是那樣。
    二是態度。
    這比第一點要重要很多。
    繼承人沒有傳說中的少爺脾氣,談公事的時候也並不三心二意,不知所謂,很嚴肅很冷靜,還喜歡問問題,做筆記。
    傷都不養了,死守著公司,看得出來他是真的想穩定軍心。
    說的再多,再好聽,不如讓別人看到你的表現。
    那比什麽都頂用。
    這場會議開的很順利,唐遠後麵還有個年終表彰大會,一年到頭,這個會那個會,比他想象的要多。
    他回過神來,會議室裏差不多都走光了。
    林蕭收了資料過來,“小遠,張家的葬禮,你去不去?”
    唐遠說,“去的。”
    “去就好,我也去,”林蕭舒出一口氣,“外界都在看著呢。”
    唐遠沒說什麽。
    林蕭察覺少年的情緒有點不太對,正要說話,就發現他藏在發絲裏的耳朵上有個印子,心頭猛地一跳,下一刻她就把文件夾扔在了辦公桌上。
    那聲響動把唐遠給嚇一跳,“姐,你幹嘛……”
    一句話沒說完,林蕭就已經用不知道哪兒來的蠻力把裴聞靳給拽了出去。
    林蕭妝容精致的臉上滿是憤怒,“裴聞靳,你把小遠……你們……”
    她掃了掃會議室,怕被裏麵的少年聽見,便壓低聲音吼,“這都什麽時候了,你就不能再忍忍?”
    裴聞靳一言不發。
    林蕭穿著高跟鞋,一米七多,架不住麵前這人個頭高,說話還得仰著頭,她眯眼盯著對方那張寡情薄涼的臉,“小遠身上有傷,吃點就吐,身體很差,瘦的下巴都尖了,他爸又生死不明,公司這麽大的攤子丟在他身上,他現在跟度日如年沒什麽兩樣,你竟然在這時候要他,真夠可以的啊。”
    裴聞靳說,“是我沒克製住。”
    “小遠信你,我可不信,”林蕭抱著胳膊冷笑,“你沒有克製不住的時候,隻有想克製,跟不想克製。”
    裴聞靳緩慢地抬起了眉眼。
    男人的眼神極黑極冷,臉上的表情不像個正常人,林蕭莫名的發寒,語氣緩了七八分,“對小遠好點。”
    她頓了頓,“別看小遠很心軟,他狠起來誰都比不上,你要是對他不好,他就會在心裏的小本本上一筆一筆記下來,等著跟你慢慢算賬。”
    裴聞靳不徐不緩道,“多謝林總監提醒。”
    林蕭的眼角一抽。
    雖說感情不分年齡性別,可閱曆相差太多,閱曆少的那個終究要被動些。
    路上的積雪清理的及時,沒上凍,車開起來沒有那麽艱險。
    唐遠昏昏沉沉的到了張家。
    裴聞靳把人叫醒,拇指指腹|摩||挲|著他的小唇珠,重複昨晚說過的那句話,“我在車裏等你。”
    唐遠在男人的手背上留下一塊大手表,含糊不清的說,“我下去了啊。”
    話是那麽說,他卻沒動,吸了吸鼻子說,“外麵太冷了,今天起碼零下十度,我腿疼。”
    裴聞靳從另一邊下車,繞過去把少年從車裏抱了出來,放在輪椅上麵,將厚厚的毯子給他壓好。
    唐遠把手從毯子裏拿出來,捏住男人垂放在西褲一側的手,“你低頭,我想看你。”
    裴聞靳把頭低下來,一瞬不瞬的看著少年,眼裏是毫不掩飾的獨占,迷戀。
    唐遠心裏踏實了,他給張舒然打電話,說他到了,坐的輪椅,要人推。
    他以為對方會讓一個下人過來,沒想到來的是自己。
    張舒然穿一身黑,麵容消瘦,眼裏有睡眠不足產生的紅血絲,眼窩陷了下去,他的一雙眼睛比常人要黑,看人的時候像是要把人吸進他的世界。
    瘦下來了,溫潤謙和的氣質變得模糊,而他身上有一種氣質很清晰,就是冷漠的疏離感。
    像是突然多出來的,又似是一直就存在著。
    藏在骨子裏,揉在血肉裏麵,隻是最近才被牽引了出來。
    張舒然似乎對裴聞靳的出現有所預料。
    沒有打什麽招呼,說什麽客套話,他撐開黑色雨傘舉到唐遠頭頂,單手推著輪椅走在雪地裏,聲音和往常一樣溫和,“雪下了好幾天。”
    唐遠說,“嗯,我都煩了。”
    “我也煩,”張舒然輕聲說,“原本想著今年跟你們一起去滑雪。”
    唐遠扭頭看一眼身後的張舒然,感覺有些陌生,再去看,發現還是自己熟悉的那個模樣,“人來的多不多?”
    “多,”張舒然說,“我們從後門進去。”
    唐遠也不知道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我現在好歹是唐氏的代理董事,你讓我走後門?”
    張舒然看著少年的發頂,“前門都是些等著看戲的。”
    “那算了,我不想當演員,”唐遠興致缺缺,“演來演去的,沒意思。”
    張舒然不語。
    前來吊唁的人裏麵,親戚占的比例不多,主要還是生意場上的那些人,混雜著張氏旗下影視公司裏的藝人,個個都是素顏,脫帽,身上沒有佩戴任何首飾。
    有媒體在,老板病逝了,盡管平時沒打多少交道,依舊要露出傷心的樣子。
    唐遠被張舒然推到靈堂,剛好看到方琳要走,他這才想起來對方是影視公司裏的一姐。
    哪怕前段時間被舊情複燃的緋聞纏身,地位還是穩穩的。
    許是場合原因,方琳沒有露出什麽過多的情緒變化,隻是朝唐遠點了點頭就走了。
    唐遠在她的背影上停留了幾秒,心想怎麽一個個都瘦了呢?
    張家的人麵露不歡迎的表情,長子不在靈堂答禮,親自冒雪去接人,這一點讓他們心裏都倍感不快。
    樹有多高,就能帶起多大的風。
    現在的唐氏風雨飄搖,能不能挺過來還是個未知數,他們的態度大有變化,盡管沒肢|體|動作,但眼神跟表情已經說明一切。
    唐遠無視那些目光,他從輪椅上下來,上香鞠躬致哀,做完這些就被張舒然帶到了三樓。
    張舒然出去拿了一杯牛奶回房,“溫的。”
    唐遠把杯子接到手裏捧著,見張舒然看著自己的腿就說,“車禍的時候傷的,沒時間躺著養傷,疼得很,我走路像個小瘸子,不雅觀。”
    他抿抿嘴,“況且雪那麽厚,路不好走,萬一我摔一跤被媒體拍到了,指不定要給我跟我家抹多少黑,推個輪椅好點兒。”
    張舒然站了有一會才慢慢蹲下來,他的嘴唇輕動,像是說了什麽話,隱約是對不起。
    唐遠似乎沒發覺,“舒然,你先去忙吧,等你忙完了,我們再聊。”
    張舒然說好,他揉揉唐遠的頭發,用溫熱的掌心把發絲上的那點涼意驅散,“書房在裏麵,第二排有些漫畫書,電腦密碼你知道的,你隨便看,怎麽都好。”
    唐遠看了看手裏的牛奶,沒喝,放到了旁邊的桌上。
    這是張舒然的房間,跟書房是連著的,很大,唐遠來過很多次了,熟悉的跟自己家一樣。
    不過這次他沒隨便轉悠,隻是從輪椅上挪到了柔||軟的沙發裏,他好像怎麽都睡不夠,沒撐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唐遠這一覺睡的很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而張舒然就坐在床邊看著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渾然不覺。
    就著這樣的姿勢,唐遠問他,“忙完了?”
    張舒然說忙完了。
    房間一大,就顯得空寂,越是沒聲響的時候,那種感覺就越發明顯。
    唐遠一模口袋,這才發覺外套脫了掛在衣架上麵,手機在口袋裏,他讓張舒然給他拿一下。
    張舒然從口袋裏拿了手機遞過去。
    手機是指紋鎖,唐遠心裏劃過一絲不怎麽好的念頭,他應該換成密碼鎖的,回去就換。
    唐遠看到了四個未接來電,一個是宋朝的,一個是林蕭的,一個是仲伯的,還有個是馮玉的,短信有一條,陳雙喜發的。
    至於那個男人,既沒打電話,也沒發短信,好像對他很放心,他把手機放枕邊,“舒然,你爸本來還有幾個月的,急匆匆就走了,我爸好好的,突然下落不明,人事無常。”
    張舒然望著床上的少年,“是啊,人事無常。”
    唐遠撐著床被坐起來些,“我要休學一個學期,等我爸回來了,我再回學校完成學業,你呢?”
    語氣篤定而平靜,他相信他爸一定會平安回來。
    張舒然拉了拉少年身上的被子,聲音輕描淡寫,“我退學。”
    唐遠默了會兒,“想好了?”
    “嗯,”張舒然說,“想好了。”
    唐遠看著張舒然憔悴的臉,“你說是你的樣子看起來更慘一些,還是我更慘一些?”
    張舒然沒有出聲,似乎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唐遠抬手去模額角的傷,“我覺得我真挺倒黴的。”
    不等張舒然回應,他就問道,“舒然,你要跟我說什麽?”
    張舒然的喉頭動了動,“你的性向……”
    “天生的,”唐遠歎了一口氣,“我從小就不喜歡跟女孩子玩。”
    張舒然恍然,“被你這麽提醒,好像是那麽回事。”
    他看著唐遠,像是看到了那些珍貴的年少時光,聲音溫溫柔柔的,像春天裏的微風細雨,“以前我怎麽就沒發現呢?”
    唐遠也看著張舒然,“人往往都是這樣,離真相越近,就越看不清,要退後一些,站的遠了,才能看得清楚。”
    張舒然的手指不易察覺的抖了一下,“為什麽是裴聞靳?”
    “為什麽?”唐遠聳聳肩,“喜歡就喜歡了,哪兒來的為什麽。”
    張舒然說,“你之前的醉酒,難過,痛苦,流淚都是因為他,小遠,他讓你哭了,不值得你喜歡。”
    唐遠冷靜補充,“可他也讓我感到幸福。”
    張舒然的聲音雖輕,卻異常清晰,“你們是看不到未來的。”
    唐遠也不惱,他維持著冷靜的語調說,“未來當然看不到,得要一步一步往前走。”
    張舒然用力掐著眉心,“小遠,你想的太簡單了。”
    唐遠說,“舒然,你不是我,怎麽知道我沒有認真規劃過我今後的人生?”
    話說到這裏,氣氛已經不知何時變得壓抑。
    唐遠的嗓子眼發幹,抑製不住的咳嗽起來,一隻手從前麵伸到後麵,撫上他的後背,一下一下的拍著,他的眼眶開始發熱,鼻子不通氣,呼吸也跟著急促了起來。
    “舒然,我心裏難受。”
    話落,他感覺背上的那隻手顫了顫。
    這是唐遠第二次跟張舒然說那句話,上次是在酒吧裏,他為自己可憐兮兮的暗戀買醉,哭哭鬧鬧的像個瘋子,這次為的什麽呢?
    兩人都心照不宣的沒有說話,一個咳,一個拍。
    唐遠咳的眼淚都出來了,張舒然拿帕子給他擦臉上的淚水,安撫的說,“小遠,你爸會沒事的。”
    “我就是擔心他受罪。”唐遠深吸一口氣,“我爸老了,再厲害也老了。”
    張舒然沒說什麽,隻是更輕柔的拍著他瘦弱的後背。
    唐遠咳了會兒緩過來,“舒然,你在電話裏說有話要跟我說,你要說什麽?”
    張舒然眼裏的情緒瞬間就變了。
    唐遠沒來由的緊張起來,“你說吧,我聽著。”
    張舒然給他聽了一段錄音。
    背景像是在空蕩蕩的走道裏,第一個說話的人聲音裏帶著回聲,是個男的,很年輕的聲音,不到三十歲,普通話不夠標準,混雜著南方某城市的方言。
    “唐寅的印章拿到沒有?”
    唐遠霎時間就屏住了呼吸,他聽到了第二個聲音,每天都聽,以前喊他少爺,現在喊他名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那個聲音說,“還沒。”
    一如平常的沒有情緒,波瀾不起。
    唐遠的身子劇烈一震,整個人如同被一根冰淩子從頭頂刺了下來,釘住了,一動不動。
    錄音還在放著,那兩個人一問一答。
    “你不是讓唐寅他兒子喜歡上你了嗎?美男計使的這麽成功,一個印章怎麽到現在都沒拿到?”
    “現在還不是時候。”
    “不是時候?那你說什麽時候?你該不會是喜歡上那小少爺了吧?”
    “一個天真的小孩子而已。”
    “趕緊把印章拿到手吧,免得夜長夢多,至於那小少爺,你要是想搞,他還不是乖乖的讓你搞,那麽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瓷人,滋味應該很不錯。”
    “小孩子麻煩。”
    “忍一忍吧,拿到了印章,你把人送我床上來,我玩一玩,再拍個照片,保證讓那小少爺||屁||股||爛了還不敢聲張。”
    唐遠全身都在顫抖,他把手指放在嘴邊,茫然的|啃||著|關節位置,不知道疼似的,每一下都用了全力,嘴裏很快就被腥甜味|填||滿。
    張舒然按住少年的手,把他抱到懷裏,在他耳邊說,“小遠,你都聽見了,你擱在心裏的那個人從頭到尾都在騙你。”
    唐遠的聲音啞啞的,“錄音哪兒來的?”
    張舒然近似癡迷的用嘴唇|蹭||著他的發絲,“我有我的途徑拿到這段錄音。”
    言下之意就是不方便透露。
    唐遠推開張舒然,繼續啃自己的食指關節,吐出的氣息斷斷續續的,充滿了血腥味,“你不告訴我途徑,我就不信。”
    張舒然強行拉下他的手扣住,不讓他自虐,“小遠,你總是喜歡裝傻。”
    “你他媽的聽不懂人話嗎?”唐遠眼睛充血的破口大罵,他怒吼著,情緒失控,歇斯底裏,聲音尖細刺耳,“錄音可以偽造!張舒然!錄音可以偽造!”
    張舒然像是不認識唐遠似的,先是微微前傾的身體往後仰,而後又坐直了,死死抿著唇角,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唐遠狠狠抹了把臉,手上的血弄到臉上,讓他看起來有些魔怔,他嘴裏毫無章法,語無倫次的說著,“都說我裝傻,你以為裝傻容易嗎?我他媽什麽都要想,什麽都想要,什麽都不想失去!”
    說著說著就神經質的念叨了起來,“我太貪心了,是我的錯,我知道錯了,我錯了。”
    張舒然抿緊的嘴唇動了動,他起身去書房拿了一個紙袋回來,一圈圈慢條斯理的繞開了封口那裏的白線,將紙袋打開,從裏麵拿出一份文件扔到唐遠懷裏。
    唐遠不罵了,也不說話了,他安安靜靜的靠坐在床頭,不看懷裏的文件,看的是虛空,手上的傷口還在流血,白色被子上血跡斑斑。
    張舒然又把唐遠抱住,像兄長一樣撫||摸著他的後腦勺,“不看就不看了。”
    唐遠呆呆的趴在張舒然肩頭,沒反應。
    “裴聞靳是在利用你,”張舒然歎息,“小遠,你從小就很聰明,現在你隻是被你自以為的愛情蒙蔽了心智,你傻了。”
    唐遠還是沒反應。
    張舒然意識到不對勁,他把懷裏的人撈出來些,低頭看去,瞳孔倏地一縮。
    唐遠的嘴角溢出血絲,不知道什麽時候把舌頭給|咬||破|了,自己也像是失去了知覺,連活人的特征都失去了大半。
    張舒然用手擦掉他嘴角的血,“你想追究,我就幫你讓裴聞靳付出欺騙你的代價。”
    “你如果不想再追究下去,就立刻把他辭掉,不能再讓他待在公司裏了,他那個位置接觸到的東西太多,多待一天,你就多一天危險。”
    唐遠忽地抬頭去看張舒然,沒做停留就把頭偏向不遠處,那裏有麵照片牆,他給對方的十八歲生日禮物。
    是他自己做的,裏麵有張舒然的嬰兒期,童年,少年,整個青春。
    宋朝跟陳列十八歲的禮物也是那樣,他做的,用心收集起來的照片,每一張背後都有寫兩三句話,為的是將來老了可以翻著看看。
    他們是發小,一起長大的,一輩子的兄弟。
    耳邊的聲音持續不止,溫柔的讓人聽著感動,仿佛聲音的主人是在真心實意的為自己著想,掏心掏肺。
    唐遠扯了扯沾血的嘴皮子,舌頭破了,說話的聲音不怎麽清晰,“舒然啊,這時候我讓裴聞靳走,我就完了。”
    “有我,”張舒然垂眼把一個創口貼貼在他的食指關節那裏,“我會用整個張家幫你渡過難關。”
    這話聽著有一種|蠱||惑|的味道。
    唐遠迷茫的看著他的發小,“整個張家?”
    張舒然一字一頓,充滿了讓人信服的力量,“對,整個張家。”
    唐遠像是信了,“他的城府很深,不會沒有準備,手裏肯定攥著東西,能威脅到公司,又能讓自己全身而退。”
    張舒然不猶豫的說,“我來想辦法。”
    唐遠問他,“那你希望我什麽時候讓裴聞靳走?”
    張舒然嚴肅的說,“越快越好。”
    “噢,越快越好。”唐遠說,“可他是我爸花重金從別的公司挖過來的,要辭退也應該是我爸來。”
    張舒然說,“唐叔叔會理解的。”
    唐遠第二次把視線放到那麵照片牆上麵,看的眼睛酸澀了,他垂頭拿起懷裏的文件翻起來,跟他預料的差不多,都是有關那個男人工作這些年的偉大功績。
    文件裏講的是他如何市儈,如何小人,如何薄情寡義,認錢認權就是不認人。
    唐遠把文件還給了張舒然。
    張舒然接到手裏,隨意丟到一邊,“不信?”
    唐遠沒出聲。
    張舒然很無奈的長歎一聲,“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問他的上一家公司領導。”
    唐遠掀開被子下床。
    “眼睛看到的你不信,耳朵聽到的你也不信,”張舒然把他按回床上,彎腰直視他的眼睛,“是不是非要親眼所見才能死心?”
    唐遠忽然笑了起來,“有時候親眼所見的反而更假。”
    張舒然愣住了。
    就這麽會功夫,唐遠已經從床上下來,穿上了外套。
    張舒然說,“小遠,你要躺著養傷,不能任性,不然你的頭會留下後遺症,還有你的腿,你不是要跳一輩子的舞嗎?”
    唐遠受傷的頭跟腿都條件反射的傳來一陣抽痛。
    張舒然心裏湧出幾分心疼,隨後一點點變成了陰鬱,又在極短的時間被溫柔取代,“好在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裴聞靳沒有拿到印章,也沒碰到你。”
    唐遠的眼神飄了一下。
    隻是那麽個細小的表情,卻被張舒然給捕捉到了,他從床前站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動作太猛,還是什麽原因,身子晃了晃,險些沒站穩。
    “小遠,你瘋了。”
    張舒然內斂溫厚的外殼第一次裂出一條縫隙,隨時都會四分五裂,他扒著頭發,口中重複著,“瘋了,小遠,你瘋了。”
    唐遠拉上外套拉鏈,直接拉到頂,他把瘦白的下巴縮了進去。
    張舒然轉身走出房間,他走的極快,身形倉皇的有些可憐,像是隻要稍微走慢一點,自己就會做出什麽事情。
    唐遠站不住的坐回床上,低頭看自己受傷的那條腿,現在抖的不成樣子。
    口腔裏的血腥味濃鬱,唐遠用手捂住臉,喉嚨裏發出近似嗚咽的聲音,頭還是一陣陣發疼。
    過了十來分鍾,張舒然回來了,發梢濕濕的,手上也是,身上隱隱散發著淡淡的血腥味,他安慰唐遠,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嗓音嘶啞得厲害。
    “沒事的,走錯了路不要緊,隻要別一條路走到黑,能回頭就好。”
    唐遠的頭更疼了,眼前的所有東西都在旋轉,他把手抄進外套口袋裏麵,指甲掐著手心,聲音嗡嗡的,“我要回去了。”
    張舒然抓住了唐遠的手臂。
    那是失控的力道,唐遠有點疼的蹙了蹙眉心,他的臉色白到發青,“你讓我想想,我回去想想。”
    張舒然抓著他的力道不減半分,有些失望,“在我這兒不能想嗎?”
    唐遠抬頭看去。
    “你睡一覺,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公司。”張舒然溫聲說,“不管出什麽狀況,我都會在你身邊。”
    唐遠堅持道,“舒然,我想回去。”
    張舒然摸著他烏黑|柔||軟|的頭發,“你喜歡裴聞靳,要你很快放下是不可能的,但是長痛不如短痛,小遠,你要及時割舍。”
    唐遠揮開頭上的手,又用力鉗製住了,“我要回去。”
    張舒然垂了垂眼皮,視線落在鉗製住他手腕的那隻手上麵,看著那隻手的指尖泛白,發抖。
    周遭的氣流悄無聲息凝固了起來。
    唐遠喊發小的名字,聲音繃的很緊,他在壓製著什麽,“舒然。”
    張舒然一聲不吭的看著唐遠,許久後他才開口,“回去能好好想一想?”
    “能,”唐遠說,“我會好好想一想。”
    張舒然看起來很沉靜的樣子,衝他微笑著說,“好,那你回去吧。”
    唐遠走出房間,整個後心全是冷汗,裏麵的衣服濕||答||答||的貼著後背,這讓他忍不住直打冷戰。
    他下了樓,聽到樓上的房裏傳出巨大聲響,頓了一兩秒就繼續下樓。
    來時唐遠是從後門坐著輪椅進去的,離開的時候也走的後門,隻是丟了輪椅,拖著腿一深一淺的走在雪地裏,他在張舒然那兒除了咳嗽的時候流出生理性淚水。
    之後從聽見錄音到現在,一滴眼淚都沒流。
    “喲,牛逼了啊。”
    唐遠得意的吹了個口哨,嘴角上揚著,眼淚卻毫無預兆的流了下來,他怔了怔,趕緊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罵罵咧咧的悶頭往前走,不知不覺走到了橋上。
    這會兒他擱在外麵的兩隻手凍的通紅,快僵了,身上倒是熱乎乎的,出了很多汗。
    橋上沒什麽車,有個老頭盤腿坐在邊沿上,麵前擺著個小瓷盆,裏麵就幾個鋼鏰跟一點碎雪。
    唐遠走累了,堵在心口的那塊冰也融化了,他慢慢的踩上台階,停在老頭麵前粗聲喘氣。
    老頭好似是睡著了,沒動靜。
    唐遠也不管雪地裏涼不涼,周圍有沒有記者蹲點就一|屁||股|坐了下來,搓著手哈氣。
    這橋靠著張家,距離不算遠,小時候他們幾個還下過水,從這頭遊到那頭,現在想來膽子賊大,快樂是真快樂。
    冬天這裏皚皚白雪,其他季節各有不同的景色,站在張舒然房間的陽台上可以將美景盡收眼底。
    唐遠忽然轉頭去看那個方向,大風卷起地上的積雪,吹到了他的眼睛裏,涼絲絲的。
    他有些難受的揉了揉,更難受了。
    唐遠打了個噴嚏,“爺爺,能陪我聊會兒嗎?”
    老頭慢悠悠睜開了眼睛,“聊什麽?”
    唐遠把外套後麵的帽子拉過頭頂,眯著一雙泛著水光的紅眼睛,“聊聊人心唄。”
    “人心不能聊,”老頭又閉上了眼睛,“沒得聊。”
    唐遠挪過去些,“為什麽?”
    老頭好一會才睜開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麵前的小娃,末了笑著從嘴裏蹦出一句,“人心是很詭異的。”
    唐遠愕然,第一次聽人用“詭異”這個詞來形容人心,一般不都是什麽陰暗,難測之類的嗎?
    老頭破裂的嘴巴張合,“小娃兒,我兩天沒吃上一頓飽飯了。”
    唐遠不去懷疑真假,直接往小瓷盆裏放了幾張紙幣。
    老頭渾濁的雙眼一下子瞪圓,看看那幾張紅票子,看看小娃,又看看紅票子,滿是溝壑的臉上一片震驚,“有錢人呐。”
    他伸出一雙飽經風霜的枯瘦大手拿起紅票子,嘴裏神神叨叨,“善良的有錢人,你會有好報的。”
    “我沒想過自己有沒有好報。”
    唐遠像是自言自語,“我隻擔心我爸能不能有好報,他在生意場上間接的犯下了很多惡,我不想他被老天爺送進黑名單裏麵,所以我從小到大都在替他積德行善,我還讓他每年雷打不動的捐多少錢,十幾年過去,那些個學校裏的孩子都快上大學了,有的甚至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老天爺能看到的吧?”
    他抓了把雪揉成團,手一揮,雪團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度,越過橋邊掉進了水裏。
    “我活了十八年,最近這幾天是我活的最累的時候,不是職場問題,雖然我剛接手,一團亂,但我有信心,讓我束手無策的是人心,要是有那麽一杆秤,能稱一稱人的感情就好了。”
    “挺沒意思的,真的挺沒意思。”
    “已經沒有辦法逃避了呢,我後麵沒有路了……”
    “小娃兒你嘀嘀咕咕什麽呢?”老頭收了紅票子,慈祥的說,“看在這三百塊錢的份上,我再陪你聊幾句。”
    唐遠卻不聊了,他拿出手機翻了翻通話記錄,最上麵一個是舒然,底下是那個男人,天上有雪花飄了下來,一片兩片的,屏幕很快就濕了。
    老頭哆嗦著把身上的破棉襖緊了緊,他大喊著,蒼老的聲音穿透紛飛的大雪,“下雪了,小娃兒,你的家人呢?”
    唐遠的手指一抖,戳了下麵那個號碼。
    電話一接通,他的聲音裏就多了幾分哭腔,“我在橋上,你來接我吧,又下雪了,我冷。”
    作者有話要說成長的煩惱跟代價吧,湯圓一直不想邁過這一步,還是邁過去了,後麵會慢慢好起來的。
    明天見啊我的小夥伴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