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嬿婉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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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命是在戰場上撿回來的。
那一年邊城的風吹得格外猛烈,我坐在山頭,看著金色的砂礫在狂風吹拂下不斷變幻著圖案,最後卷起茫茫的沙霧,緩緩朝天際移動。突然,有一團黑雲自遠方升起,轉瞬間就將這沙霧吞噬不見,隨後便是震耳欲聾的馬蹄聲,我聽見山下有人大喊著:“南越人來了!快跑啊!”
然後周圍開始變得亂糟糟,我慌張地從山上跑回家,又跟著爹娘隨全村的人一起往外跑。可高大凶悍的南越人很快就闖進了城,他們騎在馬上不斷呼喝著我聽不懂的話,幾乎是見人就砍,見房就燒。我被爹抱著踏著一地的屍體往城門處跑,可仍然被一個南越人追上,他揮起大刀朝我們砍來,曾經像山一樣硬朗的爹爹就這麽軟軟倒了下來。臨死前他死死將我壓在身下,然後,娘也倒在了他的身上,血花從他們身上飛濺出來,將天地都染成血腥的紅色。我躲在爹的屍體下不斷發抖,忘了呼吸,忘了思考,也忘了逃走。
終於,一個南越兵發現了我,他用槍尖挑起爹爹的屍體,然後麵目猙獰地用皮靴狠狠地往我頭上踩下,我閉上眼等待著最後那一刻的到來,可那一腳卻並沒有踩上來。我抬起頭,就看見那個南越人慘叫一聲朝後倒去,然後,一位白袍將軍逆著光朝我走來,我看不清他的臉,卻在那一刻被他帶離了恐懼。
他蹲下身對我說了句:“別怕。”然後一把將我抄到馬背上,在無數南越人的圍追中殺了出去,我被馬震得不停想嘔,混亂中隻看見馬蹄揚起的黃沙中,一麵寫著“蕭”字的帥旗迎風飄揚。
後來我知道了那支隊伍名叫“蕭家軍”,是宣遠侯蕭雲敬麾下的一支鐵騎,多年征戰無往不利。浩劫之後的鄉親們對我說起蕭家軍是如何驍勇善戰,無不連聲誇讚,連村裏的孩子們都紛紛拿起樹枝比劃著,向往著有一日能加入蕭家軍,為國殺敵,為親人們雪恨。
可那時,我卻為自己選擇了另外一條路,我開始不分晝夜地拚命讀書,先生曾說過我天資聰慧,將來一定能有一番作為。當我讀得書越多,我就越明白,蕭家軍需要得不止是上陣殺敵的將士,而是一雙聰慧的耳目,替他們在朝中奔走謀劃,肅清前路。
後來,膝下無子的二伯讓我留在他家,說會把田產全過繼給我,可我卻拒絕了他,然後頂著所有族親的不解離開了靖南,這個曾經裝下我所有記憶的地方。離鄉的那天,我最後一次坐在山頂,看黃沙浩渺,雄鷹翱翔,然後走下山踏上了一條命定的道路。
這一次離開,讓我看到了更大的天地,原來這世上的美景除了戈壁蒼茫,還有綠柳飛花,除了大漠孤煙直,還有江南春草長……那些年,我吃了很多苦,卻也認識了許多人,明白了許多事。直到十七歲我來到了京城,偶爾結識了一位老先生,我與他一見如故,經常坐而論辯直到天明,後來我才知道他竟是當朝的大儒柳文道先生。
柳先生欣賞我的才識,又見我生活拮據,便邀請我與他一起去左相府的太學裏教書,在那裏我第一次見到了婉婉。
她那時才剛過十三,坐在滿室光鮮亮麗的世家小姐中,看起來並不起眼。可能是因為常年躲在屋裏,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可觸到外人的目光時,卻會泛起淺淺的紅暈,我突然想起家鄉長在岩壁上的一種花兒,素白中帶著淡淡的紅,在無人的地方默默盛放。
她躲在人群中偷偷看我,目光清澈而澄明,我於是隔著滿屋的喧囂朝她微笑,她好似愣了愣,隨後便如一隻受驚的小兔,紅著臉低下頭,再也不敢看我。
那次以後,我與她再無交集,隻是每次在講課之時,偶爾會觸到她那雙認真而探究的雙眸。我那時正在備考兩年後的會試,京城裏的開支處處都比別處高,因此我雖多了學堂收入,生活卻依舊拮據,每日去講課時隻穿一件普通的棉布長袍。相府的公子小姐們見慣了鮮衣華服,早已學會了以衣冠敬人,他們看我每次都穿著那件早已洗舊得長袍來講課,言語中便開始多了許多鄙夷和嘲弄。有一日,年紀最小的彥公子偷偷在我講課的桌案上嵌了根鋼針,我沒有察覺便被劃破了袖口,那群小公子們擠眉弄眼地嚷嚷起來:“小夫子你唯一的袍子破了,下次可穿什麽來講課啊。”然後便嘻嘻哈哈地哄笑跑開。
那時的我倒也不覺得出醜或窘迫,反正這不過是一份謀生的差事,這些驕縱公子想鬧便由得他們去鬧好了。可這件袍子確實是我唯一能拿得上台麵的衣服,若是再做一件又得花上一筆銀子。這時,我聽見身邊又有了動靜,然後,一個極細的聲音怯生生道:“這個……我替他們賠你。”
我轉過頭,看見婉婉就站在我身邊,細碎的陽光就灑在她的臉上,映得雙眸中的波光灩灩。那是她對我說得第一句話,而這句話好似已經用盡她所有勇氣,她紅著雙頰,小小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可還是堅定地高高舉起雙手,將掌心的碎銀攤在我麵前。我於是笑著搖了搖頭,道:“多謝五小姐,隻是我這袍子可不值這麽多銀子。”
婉婉的眼中閃過絲困惑,但仍是執拗地將銀子遞到我麵前,道:“反正都不重要,銀子……還有衣服。”
我有些訝異一個右相家的小姐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又覺得十分有趣,於是問道:“那五小姐覺得什麽才重要?”
她的臉漲得更紅了,低下頭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我喜歡聽小夫子的課。其他的……不重要。”
後來我才知道,她很怕我會因為這件事離開,所以跑回去把她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給我,也不管那些銀子是不是足夠買很多我這樣的袍子。這便是婉婉,無論生長在什麽地方,她都能以自己的方式幹淨而清透地活著。
從此以後,她便不像以前那樣怕我,偶爾也會鼓起勇氣在散學後向我問些書上不懂得問題,春去秋來,我與她的關係越來越熟絡,她在我麵前再也不是那個膽小怕生的小姐,而是變得愛笑愛鬧,會纏著我講許多在遊曆時遇上的奇聞異事,又央著我替她找來探案驗屍的書籍,天熱時犯起懶,便十分自然將柳先生布置的抄書交由我來做,自己躲在一旁打著瞌睡。有時候,她得了府裏分發的稀罕點心,便會趁人不備偷偷塞進我衣袖裏,我也會在街市上找些她平時吃不到的市井美食,在散學後和她躲著一起分享。
那些事,當時以為隻是尋常,但在許多年後,才發現那竟是自己唯一不忍舍棄的東西,於是藏在歲月的長河中反複回想,細細描摹每一處快要淡忘的記憶,那是你曾經存在過的所有痕跡。
一年後,離會試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柳先生向我引薦了許多可能對我有幫助的貴人,我也明白自己想要走得道路不能隻靠苦學功名,於是耐著性子與他們諸多應酬,忙起來也就顧不上到太學這邊來教課。五日後,當我再度回到太學時,一眼就看見了婉婉,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托著腮朝外發著呆,她很快也看見了我,然後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眼眶猛地紅了起來,又急忙低下頭掩飾臉上的表情,我以為我瞧錯了,直到我走到她身邊,才發現她真的在哭。
我心裏又是愧疚又是不安,耐著性子把課講完,剛想要去問她,她卻已經飛奔著跑了出去。我找了許久才在一座假山後找到了她,她低著頭不停地擦著眼淚,我連忙走過去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她抬起紅腫的雙目,盯著我顫聲道:“我以為小夫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足足五日沒有回學堂,她以為我就這麽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可她不敢問任何人,也不敢讓別人看出來她在難過,隻是每日坐在窗前等我,直到所有期望一點點被絕望淹沒。
我為她的傻氣覺得好笑,卻又感到一陣心酸,在她的世界裏,我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她唯一值得信賴的人。這時,婉婉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夫子,你可以不要走嗎?”
我看著她哭得紅紅的鼻頭,和寫滿期待的雙眸,那一刻我想說很多道理給她聽,告訴她我不過是她的夫子而已,而她也遲早要及笄出嫁,我們總有一日會分離,可那一刻我竟什麽也說不出,隻是替她輕輕撥開搭在眼上的濕發,笑著說:“放心吧,小夫子再也不會離開了。”
可無論多不情願,分離的那日總是會到來。就在會試的日子越來越接近之時,相府裏請了戲班唱戲。婉婉央我陪她去看,這樣的場合她本來是不能出席的,於是我帶她偷偷溜到了戲園子的後台,爬上一座矮牆,然後將她拉著坐在了我身旁。
我們並肩坐在矮牆上,看著戲台上彩袖飛舞,粉墨笙歌。婉婉興奮地不斷叫好,她偷偷帶了房裏的蜜餞出來,有時扔幾顆在口中,有時塞在我手上,一次看得入迷便徑直塞進我嘴裏,那是糖水醃漬得青梅,甜絲絲帶著一點酸澀。
那日演得最後一出戲是牡丹亭,那些唱段我以前曾聽過許多次,卻不知為何,在這一次被猝不及防地擊中心房。婉婉柔柔的嗓音在旁問道:“小夫子這台上唱的是什麽啊。”
彼時台上正唱著:“雕欄外,紅翻翠駢。惹下蜂愁蝶戀。三生石上緣,非因夢幻。一枕華胥,兩下遽然。”柳絮紛飛的時節,雪白的飛絮點點飄落在她烏黑的發絲上,我望著她翦水般的雙瞳,一顆心突然脹得發痛,卻又空蕩蕩不知如何填滿。她還那麽小,他要如何和她解釋那些小姐書生,生死情夢,就好像眼前這漫天飛絮,看起來唯美動人,若是落在身上卻會攪得人發癢,圖增些困擾而已。於是我讓自己不再看她,生硬道:“婉婉,我明天就要走了。”
婉婉猛地瞪大眼,手上的蜜餞落了一地,紅彤彤的蜜果轉眼就被裹上灰灰白白的塵霾。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看過那出牡丹亭。
離開相府之後我才發現,再多的詩書,再忙的應酬,也無法讓我的心有片刻填滿。我知道我在想她,每次翻開書,都好像看到她坐在我麵前,托著腮問我:“小夫子,這一句到底是什麽意思呢?”於是我開始在書上寫下許多注釋,再一本本寄給她,好像還能和她對話一樣。終於在她及笄之前,我鼓起勇氣在《桃花扇》裏寫下了一直想對她說得話,哪怕隻有一絲機會,我也想盡力一試。
我記得她及笄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在相府外站了很久,終究是沒有等到她。後來,我順利通過了會試和殿試,被引薦進了翰林院,當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侯府的新夫人。
我找到了宣遠侯,告訴他我會盡全力幫他和蕭家軍脫困,這是我自小就等待著的一刻。可我沒想到婉婉竟被賜婚做了蕭渡的夫人,也許冥冥中早有注定,我這一生注定要與她牽扯:我看著她從無助到堅韌,從柔弱的雛菊長成參天大樹,她再也不是那個哭著求我不要離開的小女孩了,她的世界越來越大,這樣也好,當我再一次離開時,你便不會那麽難過了吧。
現在,我又回到了戰場上,耳邊響著混亂的馬蹄聲和呼喝聲,空中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我緊緊抱住小柱子,看著那張寫滿了恐懼和稚嫩的小臉,好像看見曾經那個靖南戰場上倉皇無助的自己。於是我咬破手指,在他的裏衣上寫下我記得得所有兵士的名字,耳邊的呼喝聲越來越近了,黑騎兵開始瘋狂地四處亂刺,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活口。我將柱子藏在草垛中,對他說:“放心吧,叔叔說過,會讓你平安回去,你就躲在這裏,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出來。”
柱子臉上全是淚水,死死抓著我不讓我離開,我對他笑了笑,又摸了摸他的頭,然後用盡力氣朝外麵跑著,一邊將身邊所有能扔得東西扔到那幾個黑騎兵身上。冰冷的刀刃刺進了我的身體,我仰麵倒在地上,望著無邊無際的藍天浮雲,好像又看見了婉婉的臉:笑著的,哭著的,在桌案上靜靜熟睡的,然後,所有的一切都沉入了無邊的漆黑。我覺得很累,慢慢閉上了眼:那個孩子,現在已經安全了吧。
黑暗中,我好像回到那個和風習習的下午,婉婉歪著頭對我說:“小夫子,你給我起個小字吧。”我為你起名叫婉婉,卻一直不敢告訴你有關你名字的那首詩句。
婉婉吾所愛,新居乃鄰牆。寄聲能來遊,維用寫愁腸。(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