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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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魏景泰二十三年六月初,長安城的歌舞升平被一個遲來的消息給炸的粉碎。

    四月初,楚帝病危,楚國內亂,魏國十六年前送往楚國為質的皇長子私自離開了楚國,不知所蹤。

    當然,這隻是官方說辭。

    楚帝所出六子,爭的難分難解,各自又有背後的文武重臣助拳,能騰出功夫向魏國知會一聲:貴國的皇長子跑了。

    ——已屬不易。

    魏國皇長子崔晉,乃當今元後唯一嫡出血脈。十歲之時出使楚國為質,掐指算來如今已是二十六歲。他當年離開故國之時,正逢元後病重,母子垂淚揮別,沒過兩年元後便鬱鬱而終。

    之後不出半年,閆貴妃封後。幾年之後,繼後所出的皇次子崔昊被立為太子,入主東宮。

    對於大魏皇室來說,皇長子母子早已經在長安城消失許久,幾乎讓人忘了當今還有血脈在楚國為質。也隻有楚國傳信回來,大家才會想起還有皇長子這麽個無關緊要的人。

    暑熱一直到了六月末,長安城內便似個火爐一般,富貴人家一直用著冰,就連街上也有許多擔著擔兒賣藥茶冰飲的,生意很是火爆。

    六月二十六日傍晚,一名年輕的護衛捧著個錦盒敲響了護國大將軍程彰的府門。

    守門的小廝還當哪處前來送禮的,他見慣了武將往程府送禮,漫不經心道:“東西跟拜帖放下,小的會轉交大將軍的!”

    那護衛塵土滿麵,牢牢抱著錦盒,後背的衣衫都被汗水打濕,目光卻十分堅毅:“不!裏麵的東西隻有在下親自見到大將軍才能打開!煩請通報!”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鼓鼓的荷包,塞了給程府的門房,暗自感激臨行之時阿羽姑娘的饋贈。

    他們主仆在楚國過的日子困窘不堪,那幾輛馬車上的貨還是另有來處,至於身上的銀子……說句不好聽的話,若非沿途有謝羽打點食宿,露宿荒野的時候大概比較多。

    小廝捏捏荷包,拿了他的拜貼往裏通稟。

    護國大將軍程彰這幾年大部分時間在長安,隻隔個一兩年時間奉旨巡邊,往幽州等地去轉一圈。其餘時間便耗在兵部以及鐵匠營,朝堂之上便充個人數,極少發言。

    小廝將拜貼送到他的書房門口,自有貼身侍候的人接了進去,遞到了程彰麵前。

    程彰身形高大,古銅色的肌膚,濃眉厲目,麵部線條刀鑿斧砍一般,雖年近六十,卻半點老態不見。他正坐在桌前讀一卷兵書,接過親衛遞過來的帖子,打開看時,上麵別無他字,隻一個“謝”字占了整張貼子內頁。

    他腦中嗡的一響,不由閉了下眼睛,隻當自己眼花,將帖子又拿遠了一點,睜開眼看時,依舊是個墨鬥大的“謝”字。

    侯在書房門外的小廝隻聽得房裏椅子翻倒的聲音,長隨驚呼:“大將軍——”他還乍著手聽音,門簾被唰的掀了起來,大將軍已經衝了出來,煞神一般喝問道:“帖子是誰送來的?”

    小廝嚇的直哆嗦,暗歎自己今日倒黴,居然攤上了這差使。瞧大將軍的形容,別是對頭仇家尋上門來了吧?他忙規矩站好回稟:“稟大將軍,送帖子的人還在大門口,他懷裏抱著個錦盒,說是見了大將軍才能打開。小的便讓他在府門口侯著。”怎麽就沒有亂棍打將出去呢?!

    程彰已經暴跳如雷:“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將人請進來!”

    原來不是對頭仇家啊?

    小廝心裏暗暗吃驚,也不知道府門外侯著的這年輕人是何來頭,忙忙跑去請了。

    那年輕人似乎早料到了他會請自己進府,將馬交給另外的小廝,便捧著錦盒進去了。

    程彰已經在書房門口轉了好幾圈,目光直往來處瞧,等見到抱著錦盒的年輕護衛,便止不住打量他的眉眼,走的近了才發現這年輕人總過了二十五歲,且容貌與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之處。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別的原因,暗暗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年輕護衛見過了程彰,跟著他進了書房,這才將錦盒奉上。

    程彰輕輕打開錦盒,入目便是一塊飛鷹玉佩,顯然是被人經常把玩,玉色潤澤細膩。他拿了起來,對著光去瞧鷹肚子,果然瞧見個小小的程字,一時心潮起伏,良久才道:“這塊玉佩為何會在你手裏?是姓謝的派人送來的嗎?她……人在哪裏?”

    年輕護衛道:“小人是大皇子身邊的貼身護衛,護送大皇子回京,機緣巧合認識了這塊玉佩的主人,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大皇子想求大將軍一件事,等事成之後,他會將這玉佩的主人送到大將軍麵前。”

    程彰虎眸中厲光隱現,射向了下麵穩穩跪著的年輕護衛:“大皇子這是在要挾本將軍嗎?”

    年輕護衛唇邊諷刺之意一閃而逝,很快接口道:“當初大將軍極力主張將大皇子送往楚國為質,以減輕北境的壓力,如今大皇子能夠留了半條命回來,大將軍難道不應該將這件事情了了嗎?”

    程彰額頭青筋不覺跳了一下,他從這年輕護衛的話裏聽出了不善,可是此刻他太想見到這玉佩的主人了。哪怕他與大皇子之間有著深深的芥蒂,哪怕他曾經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如今也不想因為一時之氣而錯過了。

    年輕的時候,他以為什麽都可以賭,也輸得起,權衡的起,可是年紀漸大,才發現並不是這樣。

    假如這年輕人今日來要挾的是十六年前的程彰,他的頭顱早已經掛到了轅門之外。不過他來的時機太好,程彰這些年早已經修煉的慈悲不少。

    “無論大皇子有何要求,本將軍都答應他!”

    他垂下頭,目光停留在那塊飛鷹玉佩上。

    ******************************

    七月初的大朝會上,從來鮮少在朝堂之上發言的程彰出列向魏帝崔瑀進言:“啟奏陛下,微臣昨日出城去鐵匠營回來,在路邊碰上一隊風塵仆仆的人馬,內中一人病重,直言乃是當年去楚國為質的大皇子。隻是微臣多年不曾見過大皇子,隻認出他身上所佩小印,便將人帶回了府裏。此刻他就在宮門口,微臣不知該如何是好,特向陛下請旨。”

    他話音未落,整個朝堂便跟炸了鍋一般,議論紛紛,更有些朝臣明知此刻大皇子還在宮門口,已經悄悄朝著門口張望。

    崔瑀萬沒料到此事會由程彰提起來。

    他坐直了身子追問:“崔卿可看的真切?那印真不會錯?皇兒幼年時候與朕頗有幾分相似,也不知道長大之後是何等模樣。”對於去國十六年的皇長子,崔瑀還是有幾分愧疚的。

    當年元後病重,二皇子才四歲,唯有皇長子半大不小,北境突厥人壓境,蜀國與魏國向來不對付,已經接二連三的在邊境挑釁,就連楚國也蠢蠢欲動,大有趁勢吞並魏國之意。

    崔瑀接到秘報,蜀國與楚國似有聯手之意,當時唯有各個擊破,萬般無奈之下與朝臣商議,又聽取了執掌幽州的程彰諫言,這才將皇長子送往楚國為質。

    程彰道:“微臣見到的那人瘦的皮包骨頭,一身病容,實不能從中瞧出麵相。恐怕等調養過來才能瞧出來是否與陛下容貌相似。”

    “快宣!快宣!”

    崔瑀身子前傾,連連催促黃門宣旨。

    文官的最前麵,站著一身黃色朝服的太子崔昊。他生的與其母有幾分相似,眉目穠麗,膚色白皙。自打聽到崔晉私自離開楚國的消息之後,他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睡過安穩覺了。

    假如當年皇長子不曾出使楚國為質,如今的太子這位是不是根本就輪不到他?

    許多個晚上他從夢中驚醒,都忍不住在想這個問題。

    現在,那個人回來了。

    他緊握了手中的笏板,與眾朝臣一樣向著太極殿門口張望,甚至還身後站著的朝臣感歎:“大皇兄總算回來了,真是太不容易了!”

    過得一刻鍾,殿門口終於傳來小黃門的聲音:“大皇子晉見陛下!”

    然後,在眾人翹首以盼的目光之中,終於有一道身影立在了太極殿的門口。

    站在隊尾的一名言官猛然瞧見一張形似骷髏的臉,不由“啊”的驚呼出聲,隨即立刻捂住了嘴巴。而他身邊瞧見這張臉的其餘官員也跟見到鬼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內心隻剩驚駭。

    站在殿門口的皇長子崔晉形銷骨立,手中還拄著一個樹枝修成的拐杖,似乎風吹就倒。——那還是見程彰之前謝羽淘氣,特意給他削的。

    他當時隻是看著小丫頭手指翻飛,拿著她那把曾經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鋒利無匹的匕首忙活了半天,嘴裏嘀嘀咕咕:“……會哭的孩子有奶喝!殿下就拄著這拐棍進金鑾殿,到時候扔了棍子往禦前一趴就開哭,扯開了嗓子哭。要是喊幾聲,父皇啊兒臣差點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了您最後一麵了……那效果就更好了。”她自己想象下崔晉的哭法,不由嘿嘿直樂。

    潘良覺得她這主意不靠譜:“我家殿下男兒有淚不輕彈,怎麽能在禦前失儀呢?”

    謝羽卻道:“潘叔你真是一點也不開竅!是禦前的儀態重要啊,還是大殿下見到父親情難自禁更重要?把兒子送走十六年不聞不問,大殿下也就這麽一個想頭,葉落歸根,還不趁著沒踏進棺材之前可勁造,讓皇帝陛下好好心疼心疼,難道還要高風亮節的說,啊沒事兒子這些年在楚國過的挺好的,吃的好穿的暖,都快樂不思蜀了……撒謊也得看看現實啊。”她手在崔晉身上遠遠比劃了一下:“你家大殿下這是在楚國吃的好穿的暖樂不思蜀的模樣嗎?”

    潘良:“殿下麵前……怎麽能亂說呢?”這口無遮攔的丫頭,連“棺材”都出來了。滿嘴的歪理,但好像……又好有道理的樣子。

    崔晉似乎並不曾因謝羽大膽放肆的話而生氣,唇邊還難得浮現一絲笑意,被潘良捕捉到,不由便問:“那殿下要是哭不出來呢?”

    他可從來沒見過殿下垂淚……想都想不出!

    謝羽奇道:“沒聽過哭靈的都是他人靈前,哭自己的冤枉?你當靈前跪著嚎啕大哭的就全是孝子了?殿下到時候要是在禦前哭不出來,就可勁想自己的傷心事。越傷心越想,眼淚自然就下來了。當然要是不好意思扯開了嗓子哭,那就氣噎難言,覺得時候到了,直接暈倒完事。反正瞧著殿下這副樣子,能獨個兒踏進金殿,都不容易了。”

    潘良再次領教了這丫頭的百無禁忌,恨不得將自己的膝蓋獻上,總覺得再由著她胡說八道下去……還不知道她還能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來。

    眼下,崔晉的目光在朝臣們各種驚駭詫異的麵上掃了一圈,拄著拐杖穩穩的邁開了步子踏入了太極殿。他腦子裏竟然不合時宜的響起阿羽那丫頭滿嘴的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