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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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晉一步步向著禦座前行,文臣武將羅列兩旁,每個人看到他那張骷髏似的臉都不禁駭然一跳,不時便有官員倒吸一口涼氣。

    ——實在是太可怕了!

    而他步履緩慢艱難,好似每一步都在用盡全身的力氣挪動,假使不靠著手中粗劣的拐杖,恐怕一步都挪動不了。更有武將恨不得自己上前去將他背過去,省的他走的這般艱難,隻是這種衝動都消解在了他從容的神色之下。

    青色的長衫掛在他空落落的身上,就好似竹竿挑著件衣服。

    對於大魏來說,送皇長子為質,乃是迫不得已,情勢所逼,而非要眼睜睜逼著皇長子去死。而楚國如此戕害本國皇子,分明不是友好相處的方式。

    太子眼睜睜看著崔晉離自己越來越近,近的可以看清他兩腮無肉,隻有深陷在眼眶裏那幽深明亮的眼睛,仿佛兩簇燃燒的火苗。那是皇長子全身上下唯一昭示著他的生命力的地方。

    太極殿內,靜的掉根針都能聽見。

    在今天之前,太子眾望所歸,從不曾對自己的太子之位有所質疑。但當崔晉站在他麵前,他張惶失措了。

    崔昊是以謙和仁厚,友愛兄弟而獲得朝中眾臣讚譽的。

    今天之前,他也曾為自己努力打造的形象自喜,但是現在他站在這太極殿內,當著滿朝文臣的麵,開始考慮自己是主動向皇長子示好,表示:皇兄你回來了,太子之位就屬於你!還是應該裝傻,無視搏取謙和美名的最佳時機,安心做他的太子。

    崔昊發現他陷入了兩難。

    萬一崔晉將他的禮讓當真了呢?!

    不過是幾息之間,崔晉已經艱難的越過了他,緩慢跪伏在丹闕之下,哽咽道:“父皇啊,兒子……險些以為見不到您最後一麵了……父皇……”大殿裏,響起大皇子氣噎難言的哭泣聲。

    這話其實在禦前有點失儀,可是崔瑀縱隔的遠,也瞧見了長子瘦削到可怕的容顏。他震驚的坐在龍椅上,片刻之間作為父親的溫情壓倒了冷冰冰的皇權。

    魏帝崔瑀紅著眼圈亦哽咽道:“晉兒,你怎麽就病成了這副模樣?”

    崔晉跪在那裏整個人都在簌簌發抖:“兒……兒臣日夜思念故國……思念父皇母後……兒臣隻想葉落歸根,埋葬在大魏的國土之上……父皇……”

    他跪在那裏,壓抑著,哽咽著啜泣,但在他身後離的最近的太子以及文武眾臣都能感受到他那巨大的哀慟……大家後知後覺的想到:皇長子……他連先皇後的最後一麵都沒見到!

    崔瑀不由自主便從禦座上站了起來,走下了禦座,徑自走到了他麵前,蹲下身來,撫摸他那病骨支離的肩膀:“晉兒啊……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他看見崔晉耳朵後麵小小的鮮紅的那顆血痣。

    原本是宣他上堂來驗明正身的,現在連最後一絲疑慮都消失不見了。

    那就是他的皇長子,最敏思好學的晉兒!

    當年離開魏國之時,元後已經病重,他帶著貴妃親自送長子出宮,年僅十歲的翩翩少年紅著眼眶,向他請求:“兒臣舍不得父皇母後,牽掛母後鳳體違和。父皇,過兩年……等形勢好轉,您可一定要接兒臣回來啊!”

    他當時答應的好好的,轉頭卻將此事擱置了下來,一年又一年。

    滿殿的文武重臣都跪了下來,還有官員在拿袖子拭擦眼眶。無論他們的立場如何,當著皇帝陛下的麵,被天家父子情深感動落淚,都是個極好的表現機會。

    崔瑀攬著崔晉的肩膀,聽到長子低泣:“兒子……能夠回到魏國,見到父皇最後一麵,死……死也瞑目了……”然後……他就暈倒在了崔瑀的懷裏。

    “來人哪……快來人宣禦醫……”

    崔瑀摟著懷裏骨瘦如柴已然昏死過去的長子,心都跟著絞成了一團。

    自有殿內值守的武士過來抬皇長子,又有黃門上前來扶了魏帝起身。殿內文武眾臣看起來比崔瑀還要慌張,都齊齊將目光對準了他。

    崔瑀為帝幾十年,頭一次品出了人力不可扭轉的悲涼。

    皇長子被抬到了後殿,魏帝緊跟著過去了,而太極殿內剩下的文武眾臣在等了一刻鍾之後,便漸漸散了。好好的大朝會就在皇長子的到來之下,被攪和了。

    也有官員湊到程彰麵前去探聽消息,被他以“無可奉告”四個字給堵了回去。

    他還心緒煩亂呢!

    大皇子醒過來便罷,若是醒不過來,那他豈不是要大費周章去尋大皇子身邊跟來的人?

    原本是一樁隱秘的事,他可不想弄的人盡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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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極殿後殿裏,數十個禦醫圍著人事不知的崔晉,不時把脈,湊在一處會診。

    魏帝不安的走來走去,直到太醫院院使周翰海上前來稟報:“若微臣診斷沒錯的話,皇長子殿下乃是中毒。毒性入骨……似乎最少也有十幾年了。”

    崔瑀猛的抬頭,失聲道:“你說什麽?晉兒是……中毒?可診得出中了什麽毒?”

    周翰海腰彎的像蝦米似的,連頭都不敢抬了:“應該是……出自宮裏的秘藥‘纏綿’。下毒之人可能不想讓殿下痛快活著,隻想讓他的身子骨慢慢壞掉,看起來就跟久病而亡一樣。”

    “纏綿”是魏宮秘藥,世上極少,而流傳出宮禁的可能性就更小了。相傳還是魏高祖打下江山之後,英年早逝,太宗小小年紀繼位,受權相掣肘,到得適婚年齡又不得不娶了權臣之女為後。他為了崔氏江山不要落到外戚手裏,便予了太醫院一位精通藥理的心腹太醫密旨,研製出了“纏綿”,暗中讓皇後服用了。

    此後權臣之女果然日漸形銷骨立,雖一直占著後位二十年,卻至死都不曾生下過皇嗣,就連宮中之事都要托付給別的嬪妃打理。而這二十年時間,足夠太宗與旁的妃嬪生下兒女,大權獨攬,將權相鏟除。

    周家世代為醫,並且侍候了好幾代帝王,對於宮中秘辛亦是知道不少,這才能夠診出崔晉所中之毒。

    魏帝心頭大火:“……到底是誰?到底是誰給晉兒投毒?難道是在他未曾出使楚國之前,就已經中毒?”他煩燥的走來走去,猛然似想起了什麽:“來人——去將追隨皇長子從楚國回來的所有人都關押起來,待晉兒清醒之後再行審問!”

    自有禁衛軍領命,虎狼一般向著宮外撲去。

    崔晉進宮,跟隨著他的一隊人馬都在宮外侯著,以防魏帝召見。

    特別是潘良,他當年乃是皇長子的老師之一,在魏帝當年挑出來的三位先生裏麵最受皇長子歡迎。原本年紀輕輕做了元後嫡子的講師,未來前程不可限量,誰知道一朝命運翻覆,皇長子成了大魏的棄子。

    先皇後在病榻上哀哀懇求,他毅然拋下妻兒,跟著皇長子遠赴楚國,萬沒想到也有回來的一天。

    “可算是回來了!等殿下安置好了,老夫也可以回家瞧瞧……”近鄉情怯,潘良此刻縮在馬車裏麵,也不知道是說給同車的謝羽跟穆原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他對妻兒愧疚極深,可是人總要有所選擇。當年他逼不得已陪著十歲的皇長子離開,不知歸期,臨走之時給妻子留下了一封和離書,這麽些年過去了,也不知道他們母子過的好不好。

    穆原是理解不了潘良這種複雜的心緒的,他隻惦記著一件事:“那殿下什麽時候安排我跟便宜爹相認?”

    謝羽在他腦門上敲了一記:“都跟你說了別亂說話!什麽叫便宜爹?他有權有勢,比你那土匪爹可貴上不少!小心惹惱了他揍你!”

    潘良縱然滿腹心事,也被這小丫頭逗樂了:“咱們坐在這裏等殿下的好消息,原本就是說話解解悶的,阿羽姑娘又何必拘著穆公子呢?”這丫頭滿嘴胡說八道,還真沒看出來她還有約束別人別亂說話的一天。

    三個人坐在馬車裏胡亂猜測著,猜來猜去,等來的是衣甲生寒的禁衛軍。

    “傳陛下口諭,皇長子中毒,著令拘捕一應追隨皇長子侍從,看押天牢候審!”

    然後……他們三個人就被禁衛軍從馬車裏拖了出來,而馬車外麵的護衛已全被綁縛。

    謝羽:“……”大爺的!她就說遇上崔晉根本就不可能有好事嘛!

    穆原還在那裏瞎嚷嚷:“我跟這位姑娘不是大殿下的侍從,而是一路上跟著大殿下回長安的!喂——別綁啊。”

    “省省力氣吧!”謝羽想起這蠢貨竟然還打劫過當朝皇長子,可算是刷新了穆老寨主的記錄。隻可惜結局實在讓人唏噓。隻盼著皇長子殿下能夠盡快醒來……亦或程彰對她娘親還有幾分情義在,肯往天牢探監。

    潘良跟著崔晉經曆的多了,不似穆原這般咋咋呼呼,還有心情說笑:“穆公子別怕,咱們也就是去天牢住個幾日,這不是才進城沒地兒住嘛,天牢挺好,有床有屋,還管飯。”

    謝羽恨不得撫額:這位大叔還真是樂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