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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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就像一場噩夢。
倒下去的刹那,佟羌羌的腦袋如同當機似的卡住。
所有人的反應在她的眼中像極了慢鏡頭。
由近及遠,是朱錦華的詫異,是鍾文昊的猙獰,是史密斯先生的疾奔而來,是安景宏的呆愣,是阿花的驚恐,還有鍾遠山朝她抬起的手臂和孫勰朝她邁出的一步。
後腦勺重重地磕到堅硬的地上,佟羌羌渾身霎時麻痹,眼前猝然漆黑,耳中傳入安鹿尖銳的驚叫。
最後的意識是有什麽東西從身體裏不停地流失。
這種感覺,陌生而熟悉。
陌生,是因為她此前從未經曆過。
熟悉,是因為她好像靈魂出竅,有一部分靈魂抽離了身體,漂浮在半空中,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她自己。
充斥滿血腥味的畫麵與她幾天前的夢境幾乎重合……
***
鍾如臻提著水果籃,踢踏著高跟鞋,推門走進病房。
這顯然是一間高級病房,不同於一般慘兮兮的白色,觸眼可及的皆是能夠令人鎮定下來的淡藍色:淡藍色的窗簾,淡藍色的床單被罩,以及淡藍色的病號服。除去病床之外,房間裏還帶有有沙發、茶幾、躺椅、電視等家具和電器。
病房裏開了半扇窗,驅散了不少醫院裏特有的冷冰冰消毒水的難聞氣味。靜謐的空氣中,隱隱沉浮著花香,來自於床頭的木櫃上,插在瓶中的一大束鮮花。
身著淡藍色病號服的佟羌羌半躺在床上,臉看向窗外,也不曉得已經保持這樣的姿勢多久了。聽見聲音,她緩緩地轉過頭來。臉色白得發青,兩隻眼睛的黑眼圈也很明顯,一看即知沒有好好休息。
鍾如臻輕輕帶上房門。邁步走進來,將手裏的水果籃放在病床旁的櫃子上,然後坐進距離病床不遠不近的沙發裏。
佟羌羌的目光軟弱無力地從水果籃上移開,靜靜地滑過鍾如臻,再次移回至窗外。
鍾如臻好奇窗外有怎樣的風景令佟羌羌如此專注,也順著方向望出去。然而窗戶外麵正對著另一棟醫院的大樓,視線所能看到的不過是一扇又一扇的病房窗戶,根本沒什麽稀奇。
鍾如臻收回目光,想了想,挑起一側修得精致的細眉,用一慣帶著嘲諷的語氣道:“有必要這樣嗎?搞得像得了癌症,明天就要掛掉似的。”
佟羌羌沒有給鍾如臻任何的回應。
“你啞巴啦?”鍾如臻甚覺無趣,不耐地道,“好歹隨便說點什麽吧。”
在鍾如臻以為佟羌羌會繼續不吭氣時,總算聽她清冽著嗓音,輕輕問:“如臻姐,你真的一點兒都不疼嗎?”
鍾如臻一時沒反應過來佟羌羌的意思:“什麽?什麽疼不疼?”
隔了兩秒,佟羌羌補充著重新問了一遍:“醫生把孩子從你身體裏拿走的時候,你一點兒都不疼嗎……”
她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嗓音卻依稀在抖。
鍾如臻盯著佟羌羌的側影,鳳目裏的涼森森,旋即嗤地一聲笑:“打了麻醉。睡著呢,能有什麽感覺?”
“是嗎……”佟羌羌拖著長音,語聲幽幽。
房間裏因為佟羌羌的沉默而安靜,安靜得冷清。就算有陽光從窗外投射進來,照在地板上,仿佛也沒有帶進來任何的暖意。
而佟羌羌依舊一動不動地望著窗戶外麵,似要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都不動彈。
鍾如臻被這樣壓抑的氣氛擾得特別煩躁,刺冽冽地問:“真是夠了,不過是沒了個孩子,有什麽大不了的?又不是隻有你沒了?就那麽喜歡孩子嗎?你才多大啊?以後還有大把的時間好好生,想和誰生就和誰生,想怎麽生就怎麽生。”
“反正這個孩子是你人工受孕得來的,還給鍾家帶來那麽多的風波,跟眼中釘肉中刺的,估計沒幾個人心裏頭舒服。沒了倒是一了百了,你輕鬆,別人也輕鬆。”
話落之後,鍾如臻就發現佟羌羌的肩頭十分輕微地抖動了兩下。下一瞬,佟羌羌忽然抓起被子蓋住了臉,整個人躲在淡藍色的被子裏,不發出任何動靜,儼然拒絕再和鍾如臻交流。
鍾如臻蹙了蹙眉,從沙發站起,往病床靠近兩步:“喂,算我說錯話行了吧?”
佟羌羌毫無反應。
鍾如臻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氣憤地拎起自己的包,踢踏著高跟鞋要走出去。一拉開病房門,不期然與門外站著的麥修澤四目相對,他抬著手停滯在半空,維持著準備開門的姿勢。
隻一秒,鍾如臻便迅速地重新關上門,宛如見到鬼似的。
門外的麥修澤斜斜勾了勾唇,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裏,走回過道盡頭的一排塑料長椅。
韓烈自塑料椅旁側的窗口轉過身來,不解地對麥修澤皺眉:“你不是說要進去看看她?”
“裏麵有其他人在,我再排隊等會兒。”麥修澤漫不經心地說著,從錢包裏掏出一張紙幣。
他的手邊就是一台自動售貨機。麥修澤選了兩罐飲料,按下鍵,機器即刻運作,然後就是清脆的找零的聲音。他彎腰把零錢撈起來塞進錢包裏,再把兩瓶飲料拿了出來,遞一罐給韓烈。
韓烈睨一眼,沒接。
麥修澤也不硬塞,放在他和韓烈之間隔著的窗台上。他兀自拉開自己那罐飲料的拉環,喝了一大口,旋即轉身,背對窗口而立,兩隻手肘向後撐在窗台上,偏頭看韓烈,問:“你對這事到底怎麽想的?”
韓烈反問:“什麽怎麽想?”
麥修澤嘖了一聲,目光中透露著“你小子別明知故問地給我裝蒜”,道:“小侄媳的孩子都給摔沒了,你當不成爹,我當幹爹的夢想也暫時擱淺了。”
韓烈回應給麥修澤的是一記白眼。
麥修澤突然抬起手,抓住韓烈的下巴,迫使韓烈的正臉轉過來,好讓他仔細地端詳。
韓烈的嘴角隱隱抽搐,打落麥修澤的手:“把你撩妹的手段用在女人身上,不知道的人以為我們同性戀。”
麥修澤轉而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說出自己端詳的結果:“我怎麽感覺,你一點兒都沒有痛失愛子的難過或者傷感?”
韓烈的眸色在麥修澤看不見的角度裏遁入濃黑的幽深。
沒有得到任何回答,麥修澤跟著韓烈一起沉默了數秒,麵容微微凝肅:“你什麽時候才能不玩高深莫測?”
“其實你和鍾家之間不就那點兒破事兒,老是對我藏著掖著做什麽?每回隻撂了些細枝末節讓我幫忙,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別找我,省得我天天心癢癢,想知道你究竟都籌劃了什麽。”
“這小侄媳吧,運氣忒不好,偏偏是鍾家的童養媳。我理解,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該利用的還是得利用,所以對你拿她當棋子這件事,我從未指責你隻言片語。我隻是有點同情她這隻小白兔。你看看你把人家迷得,對你神魂顛倒死心塌地,怕是一心想著生下孩子後和你一家三口幸福地過日子。”
“現在倒好,鍾文昊毀了她十幾年還不夠,最後害得她連孩子都沒保住。我原以為。或許你初始並非真心想要這個孩子,這段時間處下來,漸漸的,你對這孩子是有感情的。可我現在不確定了。”
邊說著,麥修澤不停地來回顛倒著另外那一瓶沒有開啟的飲料罐。
他停頓了幾秒,見韓烈貌似依舊沒有要回應他的意思,便轉而拍拍韓烈的肩:“哥們,不管你心底的真實想法是什麽,你千萬別在小侄媳麵前這副表現。女人都是敏感的,尤其是喜歡你的女人。不要對自己隱瞞情緒的功力太抱信心。”
“或者算我拜托你,至少最近這段時間。對小侄媳好點兒。她有多重視這個孩子,我這個外人都清清楚楚,你能不知道嗎?她難過成這樣,你就算是出於憐憫,也好好體貼體貼她,成麽?”
言畢,麥修澤將飲料罐塞進韓烈手中:“我還是改天換個時間再來看小侄媳。先走嘍~”
韓烈捏著手中的易拉罐,眼睛一如一潭深水,似乎麥修澤的勸誡並沒有掀起半點漣漪。數秒後,他手指一動,拉開了手中拿著的飲料罐的拉環。
打開的一瞬間,飲料罐裏的液體噴濺出來。盡管韓烈反應敏捷,迅速地把手臂送遠了一些,還是在所難免地被濺了一些白色的泡沫在手上、胸前以及褲腳等處。
韓烈一怔,這才想起來麥修澤在把飲料罐塞給他之前顛了好幾顛。
走離好幾步的麥修澤站在不遠處將韓烈的狼狽相看在眼裏,毫不遮掩一副得逞的表情,賊笑兮兮對韓烈揮揮手:“讓你故作高深!”
韓烈立馬沉下臉來。
麥修澤悠然自得地繼續自己的步伐,心底暗暗為佟羌羌鬆了一口氣以韓烈的警覺程度,能不小心上了當,說明方才他多少有些分神。
阿花走出電梯,正好在過道上碰到韓烈。看到韓烈剛將一瓶易拉罐丟進垃圾桶,身上的衣服明顯被濺了飲料。關切地詢問:“韓先生,你沒關係吧?怎麽弄成這樣?”
“沒事,沒留心。洗一洗就可以了。”韓烈淡淡回答,隨即瞅一眼阿花手裏提著的保溫瓶。
“這是給佟小姐燉的雞湯。”阿花以為韓烈是從佟羌羌的病房裏出來的,神色頗為欣慰,“韓先生既然安慰過佟小姐,想必佟小姐不會那麽傷心了。”旋即輕輕歎息,“真是造了什麽孽喔……如果之前沒吃那些藥,摔倒之後可能”
講到一半,她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無意間失言,連忙止住話,瞄韓烈的表情。
韓烈略一凝神色,沒說什麽,邁開腿便走。
阿花提著保溫瓶,一推開病房的門,原本坐在沙發裏的鍾如臻幾乎同一時刻站了起來,神情很是緊張地盯著門口。
發現是阿花,鍾如臻十分明顯地鬆一口氣,走過來問:“你進來之前有在外麵看到什麽人嗎?”馬上又補充一句,“男人,有嗎?”
阿花不明所以地回答:“看到韓先生了。”
“除了他沒有其他人?”鍾如臻慎重地追問。
阿花搖搖頭。
鍾如臻這才恢複自然,拎著包。打開門張望兩眼,便要走,忽地又想起什麽來,困惑地問:“你不是說看到小叔了嗎?他人呢?”
阿花霎時愣了愣,連忙瞥了一眼病床上的佟羌羌,道:“韓先生弄髒了衣服,換衣服去了。”
鍾如臻離開後,阿花把保溫瓶放在床邊的櫃子上,把雞湯端出來。
發現佟羌羌蒙著被子睡覺,阿花幫她把被子掀開,提醒道:“佟小姐,蒙頭睡覺對身體不好。”
入目的是佟羌羌遍布淚痕的睡顏。
阿花心下一片歎息,一轉身,正見韓烈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望著病床上的佟羌羌,神色晦暗不明。
***
繼鍾如臻之後,麥修澤、安景宏和史密斯先生,全都來看過佟羌羌,然而留院觀察的三天,她幾乎在發呆和睡覺中度過。
代表鍾遠山的孫勰到病房的時候,正是碰上佟羌羌在睡覺,便沒呆一會兒就走了。隻留下水果和補品。
回去給鍾遠山複命,反饋佟羌羌安安靜靜的反應,也隻能慶幸她除了不說話,至少能吃能喝能睡,還算比較正常,沒有像安鹿那樣奔潰得精神失常。鍾遠山咳了咳,眸光有些深遠:“三個孩子……都沒了……”
明麵上,三個孩子可都有鍾家的血脈啊。
他想起當初鍾如臻是如何艱難才生下來的,更想起胡小庭滑了三次胎才有了如今的鍾如寧和鍾如琛。鍾遠山的神色不由黯然。
孫勰稍頓了頓,將一份文件袋遞出來:“我今天去醫院,順便把親子鑒定的結果帶回來了。依照你的要求。給文昊和三爺各自都做了比對。”
鍾遠山瞥了一眼。這是當時孫勰告訴他,佟羌羌去醫院做羊抽,他讓孫勰悄悄去辦的。是很早就想搞清楚她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不是韓烈的,隻是一直沒機會。可如今,還有知道的必要嗎?
“結果是什麽?”鍾遠山問。
孫勰淡笑:“我怎麽敢先看。”
鍾遠山歎一口氣,擺擺手:“先放著吧……孩子都沒了……”
旋即他便問起目前最操心的事:“資金的問題解決得如何?”
孫勰搖頭,道:“你雖然停了文昊的職,但他還是在盡力想辦法彌補自己的過失。”
鍾遠山默了默,終是未加苛責,隻是疲憊地閉了閉眼:“隨便他折騰吧。”
鍾氏集團和史密斯先生正式解約,表麵上淡定如常風平浪靜,可原本通過匹隆島合作案所攬的資金和所啟動的新項目,統統都得解決。韓烈每天都和鍾傑在公司忙到很晚,每每抽出一小會兒去病房時,佟羌羌也都在睡覺。
第四天傍晚,麥修澤負責接佟羌羌出院。
他本來感覺自己肩負開導她的重任,都思量好了在車上如何發揮自己的詼諧幽默逗她,結果佟羌羌和阿花一起坐在了後座,上車後目光愣愣地盯著車窗外,好像外麵的風景更加吸引人,對他的任何搭訕都以輕描淡寫的“嗯嗯”或者“噢噢”敷衍。
麥修澤猶豫再三,終是不忍心要她強顏歡笑。便止了嘴。
車外的風景快速地倒退,視線有些跟不上車行的速度,看久了便令人感到些許頭疼。佟羌羌伸手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將車窗搖下三分之一,迎麵吹來的風中已經明顯帶有了濃濃的夏天的味道。
她閉了閉眼睛,感到清醒了很多。
回到公寓,吃完晚飯,佟羌羌把阿花打發走後,回了自己的房間,開始收拾行李。
她以為韓烈不會很早回來。結果沒一會兒就突然聽到外麵開門的動靜。
韓烈走到佟羌羌的房門口時,看到的便是她在把衣服一件件的往行李箱裏裝。他邁步走進房間:“你在幹什麽?”
佟羌羌手上的動作不停。低低道:“我要搬出去了,這段時間謝謝小叔的照顧。”
韓烈當即折起眉頭,按住佟羌羌的行李箱:“說清楚。”
佟羌羌低垂著雙眼,視線落在自己的腳尖上。她微微扯動了一下嘴唇,覺得喉嚨有些黏,心裏好像有很多話想說,但偏偏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沉默了許久,她才從喉嚨裏低低地吐出一句話來:“我已經沒有必要留在這裏了。”
說著,佟羌羌走向衣櫃,繼續把裏麵屬於自己的衣物整理出來。
一件東西冷不丁被翻出來,掉落在地上。
佟羌羌蹲身將其撿起,愣愣地盯著,原本明晰如水的眼神一點點幽暗了下去,無端恍惚起來。
從韓烈的角度,看到的是佟羌羌一動不動地站在衣櫃前,肩頭忽然抖動兩下,很快地,越抖越厲害。他連忙上前,一把扳過她的雙肩。
但見她眼眶血紅,眼睛裏已經蓄滿了大顆大顆的眼淚,冰涼的雙手捧著雙毛線織的小鞋子,隻有她半個手掌那麽大,像是三個月大孩子穿的。
佟羌羌的身體不可遏製地顫動,緊緊地抱住針織小鞋,感覺心髒缺了一塊,心口窩颼颼刮風。眼睫一眨,淚水如決了堤的洪水般流出來。
這是她不久前一個人逛母嬰用品商店,和孕婦裝一起買回來的,給孩子穿的小鞋子。
她原本都打算好了,要買毛線針和毛線回來,自己學打毛線,給寶寶織小鞋子。織小帽子,織小衣服。
然而現在呢?
沒了。
什麽都沒了……
她怨不得鍾文昊,怨不得朱錦華。
她隻怨自己。
明明有噩夢預警,明明最近時不時便感不適,明明知道鍾文昊和朱錦華危險,為什麽她還沒有保護好他?
三天來,她隻要一閉上眼睛,想起的都是那天她被撞到時的場景。每一個細節,慢慢地回想,都能找出避開災難的節點。
可是,她就那樣讓事情發生了。
來不及任何反應地讓事情發生了……
事到如今她倒是希望她的寶寶真如鍾如臻所講的“命太硬”,那樣或許能逃過這一劫。
怎麽會不疼?怎麽會不痛呢?
那是她日日夜夜共同生存一體了四個多月的骨肉啊!
她甚至連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連他的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過啊!
她硬是沒有發出任何抽泣的聲音,痛苦的表情深深刺痛了韓烈的眼睛,圈出雙臂抱住佟羌羌,沉聲命令:“出聲!要哭就痛痛快快地哭!”
佟羌羌將整張臉埋在他的懷中,所有的委屈、痛苦、不甘和哀傷都在這一瞬間,如同漫天的海浪兜頭而來席卷全身,讓她戰栗不已。
她緊緊地抱住韓烈,宛若溺水的人抱住救命的浮木,肩頭顫動,嗚咽出聲。繼而漸漸大聲,越來越大聲,撫住平坦的小腹,放開身心地悲慟。
“為什麽我沒有保護好他……我明明可以保護好他的……我不應該動不動就往醫院跑……看到鍾文昊的第一時間我就應該離開的……我應該遠遠地避開他們的……我應該及時抓住沙發的……我應該及時雙手撐地的……我能做的事情那麽多,為什麽……為什麽我卻一件都沒有做……他會恨死我的,他一定恨我為什麽不保護好他……”
佟羌羌哽咽著,語無倫次地說著話,哭得不斷抽噎,上氣不接下氣,抱住韓烈,雙手勒得死死的,令韓烈連呼吸都覺得無比地艱難。他沒有動也沒有讓她鬆手,任由她發泄。他一下又一下地撫摸著她的背脊幫她順著氣。
他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可是,說不出口。活了三十多年,他第一次發現開口講話是一件特別艱難的事。他的心裏,翻來覆去顛倒著不少語句,猶如海浪潮水,一滾一滾地漲上來,卻很快又如退潮一般降下去,最後消失了蹤影。
在他心潮翻滾間,佟羌羌的哭聲慢慢平息,韓烈將床上的衣物全部拂開。抱起佟羌羌將她放到床上,讓她靠坐在床頭。
他胸前的衣料濕得都能滴水了,而佟羌羌的雙眼腫得像核桃一般,睜不開似的半閉著,仍在不可抑製地抽噎。
韓烈進洗手間,用溫水擰了一把毛巾出來,輕輕地幫她擦幹淨臉上的眼淚和鼻涕。而後又出去廚房,給她熱了一杯牛奶,略一猶豫,在牛奶裏加了一顆安寧片。
回去房間,他強迫佟羌羌喝下去。然後給她脫了外套,讓她躺下。給她蓋好被子後,他抬起一隻手輕輕摩挲她眼睛下方的深重的黑眼圈。
三天,她看似在睡覺,卻是根本沒真正入過眠……
“好好睡吧。今晚一定能睡個好覺,沒有噩夢。”韓烈輕聲呢喃,在佟羌羌的額頭上落下淺淺一吻,旋即要走,手上卻猛地被拽住。
“別、別走……你哪兒也別去……就在這裏……”佟羌羌哽咽著,眼淚汪汪水汽蒙蒙地看著韓烈。
她潤滿水的雙眸比以往更加清澈,韓烈甚至能看見她的瞳孔中顯映出來他的倒影。抿抿唇,他反握住佟羌羌的手。順勢低頭,發涼的嘴唇輕吻住了她的額頭:“好,我不走,我在這陪著你。”
話閉,他瞥一眼她身旁的空位,脫了被她淚水打濕的外衣,坐到床上,把佟羌羌攬在懷裏。
佟羌羌將臉貼在韓烈溫熱堅實的胸前,抽噎的頻率緩緩地減下來,少頃,有點無意識地低聲喃喃著道:“你明明說過,孩子能夠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可是沒有……沒有……”
韓烈眼神一閃,沉默久久。
佟羌羌的眼皮止不住地發沉,困意漸漸襲來,最後終於忍不住闔上了眼。就在她差一點兒就要睡過去的時候,她聽見韓烈在她的耳邊輕言絮絮,似乎在重複之前他說過的話:“我們的孩子,會平安順利的……”
佟羌羌迷迷糊糊地勉強睜開眼,口中咿唔著喚:“小叔……”
“嗯?”
“我明天會搬出去的……”
“為什麽要搬出去?”
“沒了孩子,我和你唯一的交集徹底斷了……”
韓烈的下巴在她的額頭蹭了蹭:“是嗎……”
他輕描淡寫的兩個字使佟羌羌又猛地抽噎一下。
韓烈輕輕地笑了笑:“自以為是。”
佟羌羌的腦袋裏像是塞了鉛塊一樣沉甸甸,聽得不甚清晰。大概是因為此刻的不清醒,也大概是因為沒了孩子的釋然,令她無意識的,硬撐著又問了個她埋藏心底的問題:“你是不是不喜歡小孩子……?”
韓烈攬緊她削弱的肩,不辨情緒地簡單回答:“沒有。”
佟羌羌實在太困,困得對他的答案無法反應,隻想張嘴再說什麽,然後嚅動唇瓣,卻一點發聲的氣勁都沒有。
她隻覺身邊的人好像和她一起躺了下來,腰上箍上來一雙手臂,將她抱得緊緊的。他貼得她很近,輕聲在她耳邊說話,薄唇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耳廓上,簌簌發癢。
佟羌羌很想聽清楚,可是思緒像泥沼一樣混沌。她隻是掙紮了一下,最終什麽都沒聽到,直接睡了過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