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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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抬腳欲進玉米地裏看看情況,不想剛走了兩步,一片玉米葉子掃過,老皇帝嘶地一聲,伸出手摸了摸脖子:“這葉子……又痛又癢啊。”
轉頭看著全幅武裝長衣長褲、包頭裹臉的兒子兒媳與小孫兒,皇帝這才明白過來:“怪道你們捂得這樣嚴實,被這葉子一割,可實在不好受。”
弘旲聽得這話,跑到他瑪法麵前,撩起一條袖子,給他瑪法看自己小胳膊上的幾條紅棱子:“皇瑪法,您看,弘旲被割了好多下,可痛了。”
皇帝彎下腰,一手握著孫兒細嫩的小胳膊,另一手輕撫過那幾道紅腫的棱條子,心疼道:“既然難受,怎麽還下地?”
弘旲驕傲地挺著小胸脯:“阿瑪額娘可累了,弘旲幫著幹活兒。”
說著,還得意地睨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哥哥弘曜。
弘曜被弟弟炫了一臉孝心,不高興地撇了撇嘴,“哥哥代替阿瑪額娘服侍瑪法,也是孝心。”
早將兄弟兩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中的皇帝哈哈大笑,伸手各摸了摸兩個孫兒的頭頂:“好,好,都是孝心,都是好孩子。”
皇帝突然若有所思,轉頭看向四兒子:“弘昀與弘時呢?”
四爺的臉色變了變,低頭道:“弘昀身子弱,不奈烈日,弘時……”
四爺搖頭,難掩失望:“跟著兒子在地裏勞作了半日,他額娘便讓人來稟告兒子,說累病了。”
看了一眼被烈日曬得滿臉通紅,滿頭大汗的茹蕙,皇帝眯了眯眼:“你府中的女人呢?”
四爺苦笑:“從上至下,全都是嬌養大的,哪裏耐得勞苦,今兒這個中暑,明兒那個暈倒,兒子懶怠應付她們,發話讓她們都不必再來。”
皇帝看向茹蕙:“你身子骨倒壯。”
茹蕙蹲身一禮,“兒媳的外祖一家是地裏刨食的,兒媳打小在田地裏跑,爹娘養得也粗糙,倒是經得累。”
皇帝一下樂了:“吃穿用度比朕的公主還精細的,好意思說粗糙?”
茹蕙眨了眨眼,“兒媳不知皇阿瑪此話從何說起。”
“果然,犯了錯就記得叫皇阿瑪了。”皇帝止不住笑:“你師傅進宮,朕聽她說了你不少事兒,學東西快,悟性好,隻是嬌慣了些,喜閑不攬事,愛靜煩鬧,吃用仔細。”
看了一眼張口結舌,一臉不知所措的茹蕙,皇帝哼了一聲:“什麽餑餑裏摻的雜糧但凡磨得不細就不吃,棉布不細必不穿,用器不挑材質,但製作若不精美,必不接手,香非秦珍親製,從不肯用……老四若沒在,你與弘旲每餐所用,從不過四菜,然,便是這四菜,也必精挑細選,烹製過程亦極苛刻,不許材料繁多壓過食物本味,不許太油膩,不可讓菜失色……”
皇帝瞪了一眼四兒子:“你呢,隻放任她挑剔,她嫌棄的,你倒用得香……唉,朕的兒子,過得比農家女還儉仆,你叫朕這心裏,如何好受?”
四爺惶然,帶著妻兒跪在地上:“讓阿瑪憂心,都是兒子的錯。”
皇帝哼了一聲,看一眼頭頂的炎炎烈日,長歎:“罷,由春至夏,她能天天陪著你風裏來雨裏去,烈日暴曬不離,饑渴交加不去,從無一日歇息,卻半點怨氣也無,為著她對吾兒的一片心,朕便恕了她這些嬌縱之舉了。”
“謝阿瑪寬宏。”皇帝一句吾兒,引得四爺幾乎哽咽。
皇帝看著四子濡濕的眼眶,孺慕的眼神,欣慰地笑了笑。
茹蕙跟著四爺磕頭,卻在磕下去時狠狠翻了個大白眼兒。
府裏女人誰個用度不比她驕奢,這老頭不去說,偏就逮著她這老實的欺負,壞老頭。
抬起頭時,茹蕙臉上的表情已恢複了溫馴柔軟,似乎被莫名訓斥也真的沒有生一點兒怨氣。
皇帝嚇唬完了兒媳婦,又刷了兒子的親近度,滿意地帶著兒子圍著玉米地開始轉,茹蕙看著那父子二人帶著內侍走了,一把拉住欲跟上的大兒子:“一會兒回暢春園之前,先到額娘那裏來一趟。”
弘曜衝著他額娘甜甜一笑,轉身追著父祖跑了。
看到弘曜很快便回到身邊的皇帝得意地用餘光瞥了兒媳婦一眼,轉頭又看見拉著兒子手不放的弘旲,想了想:“茹佳氏身子壯實,年紀輕,也會養孩子,若能再給朕生幾個好孫兒,就更好了。”
四爺抬頭看了一眼他爹,又回頭看了一眼幾十米外的茹蕙,唇角揚起,對著他阿瑪低下頭:“兒子領旨。”
皇帝眯著眼,看著綿密的玉米地,想著李氏與她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心中冷哼:不就比茹佳氏多生了個女兒?且等著吧,茹佳氏再生三個後,看那女人還敢不敢不拿他兒子當回事兒。
李氏很冤枉,她是很將四爺當回事兒的,奈何,已經四十歲的她這些年身子骨兒確實不好,比起茹蕙來更是一個天一個地。再者,成日下地,風吹日曬雨淋的,再好的肌膚,它也會變粗變黑啊,李氏哪裏敢去和老天爺拚臉皮呢,隻能跟府中所有的女人一樣縮在屋裏養著,要不,她隻怕四爺連看她一眼都嫌礙眼。
弘昀躺在榻上,看著他額娘手裏拿著針線出神,抬手用手中的帕子捂著嘴輕咳了幾聲。
被咳聲喚回神的李氏抬起頭看向弘昀:“咱們說到哪兒了?啊,對,福晉選的人,你看中那家?
照我說,瓜爾佳氏比富察氏好,瓜爾佳氏一族在朝中勢大,富察氏這兩年也有兩個得用的,可到底還是比不得瓜爾佳氏,佟佳氏也好,那可是王爺養母家的女兒,你若娶了回來,王爺指定喜歡,再有……”
“額娘。”弘昀無奈出口打斷李氏的白日夢:“額娘,兒子這身子骨兒,若挑了這幾家,隻怕是結仇,而不是結親。”
話剛說完,弘昀又低頭捂著嘴咳了起來。
看著兒子咳嗽的樣子,李氏的眼淚打濕了眼眶,她掏出手絹子邊擦眼角邊罵:“你個討債鬼,你回來幹什麽?讓你跟著茹佳氏哪兒不好?偏要回來,你額娘早失了寵,你跟著隻能受苦,哪裏有個好,你偏強,你強……”
說到後來,李氏再忍不住,捂著臉痛哭,兒子戀母她知道,可是,早在茹佳氏救回他時,她就跟這兒子說過,讓他跟著茹佳氏,哪怕做也要做個孝順兒子的樣子來,可弘昀這孩子他性子太純善,不肯離棄生母,哪怕是做樣子也不肯,這些年,茹佳氏的作為她都看在眼中,那個女人有兒子,卻也並不介意照拂弘昀,因為弘昀也是爺的兒子。
可是,弘昀從不肯親近茹佳氏,到現在,王爺終於放棄了,可是,她的弘昀,她聰慧孝順的弘昀身子骨兒還沒養好啊,他這一回來,茹佳氏再沒可能把他當親兒子照管了,她弘昀以後就要拖著這麽個病弱的身子一輩子,現在,便是連選妻也不能由著性子,以後的日子,又該怎麽辦啊?
聽著額娘一聲接一聲的哭號,弘昀喘著氣躺倒在枕上,望著屋頂弘昀急促地一邊喘息一邊苦笑,額娘的算計,他怎麽會不知道,可是,阿瑪也說了,當初救他的那枚丹丸,是弘曜額娘僅有的救命丸,給了他,再沒有了,這些年,他連一丸萬金難求的養生丸也用過好幾瓶,可是,這身子也照舊養不過來,到了這個景況,便是連阿瑪也放棄了,這才會在他再一次提出要回到額娘身邊後點了頭。
閉上眼,腦中閃過在東小院中的一幕幕,弘昀知道,他的心思,從沒瞞過弘曜的額娘,所以,除了為他準備調養身子的一切所需,她從不做多餘的事,她待他客氣卻也疏離,雖然用心,卻又從不過線,把他當一個孩子照顧,心裏卻一直把他當做一個大人尊重,所以,她由著他親近額娘。
弘昀伸手按著胸口,急促喘息,她從來不稀罕多一個兒子,一個心裏想著自己生母的兒子。
“弘昀,弘昀。”李氏驚嚇地看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連呼吸都無比困難的大兒子,一跌聲喚人取來藥丸服侍他吞下去。
止喘的藥丸服下一刻鍾,弘昀的喘息終於平緩了下來,他睜開眼,歉意地看著一臉驚怕的李氏:“額娘,兒子沒事兒了,你別擔心。”
李氏跌坐在榻前的椅子上,低聲哽咽:“好好的,怎麽就犯病了?”
弘昀苦笑,“弘曜的額娘說了,兒子心肺傷損過重,情緒一激動就會犯病,今兒是兒子不好,動了嗔念,以後兒子一定注意不再這樣了。”
不能大喜大悲,不能發怒,不能吃鹹的食物,不能吃太油膩的食物,可以馭馬,卻不可快,不能開弓,於是便不能射獵;不能冷,不能熱,不可太飽,不可饑餓,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他明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本該風華正茂,卻活得比六十多歲的皇瑪法還像老人——這樣的他,即便娶妻,也不過是讓一個可憐的女人陪著他守活寡罷了,如此,又何必呢。
弘昀睜開眼,看著榻邊的李氏:“額娘,兒子要養身子,你跟嫡額娘講,娶妻的事等兒子過了二十再說吧。”
李氏滿臉驚異抬頭看著弘昀:“為什麽要等二十?娶妻本就是讓她照顧你的身子骨兒,你怎麽反倒說為養身子不娶?”
弘昀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裏第一次感到了疲憊,隻是,他卻不得不說:“弘曜的額娘說,男兒的生長會持續到二十歲,兒子想等等,再等幾年,看身子能不能好點,兒子身子若好了,以後選妻的人選,就能擴大範圍,就能給你選個滿意的兒媳婦,兒子現在的身體,便是娶回一個,也不過是擺在那裏看,說到照顧兒子……”
弘昀的目光落在一直默默站在角落處長相平常,卻行事周到、細心體貼的大丫頭:“小東一直做得很好。”
順著弘昀期盼的目光,看了一眼一直垂頭站著的十三四歲的小東,再想想方才兒子不過是聽著自己哭了一場,便急得犯了病,如果意願被違背,兒子又會怎麽樣?
李氏不敢想,於是不再堅持,抬手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行了,你打小就是個有主意的,既定了,額娘就聽你的,去找你嫡額娘,咱們再養幾年再成親。”
看著李氏答應下來,弘昀頓時鬆了一口氣,因為心裏輕鬆,加上方才用的藥,弘昀的臉上少有的顯出了幾分紅潤,那明顯好了幾分的精神頭兒看得李氏連最後的幾分不甘也隻能歇了。
弘時脾氣大,一不順心就鬧就吵,她平日萬事就隻能順著;弘昀很孝順,可是,為了他的身體她仍然隻能順著。
李氏抬起頭,茫然看了一眼屋外的碧空,豔陽——她這一輩子,在家順從父親、出嫁了萬事順著主子爺,生了兩個兒子,也隻能順著,她這是做到女誡所言的謙順了吧?
那麽,為什麽王爺卻更寵愛任性的茹佳氏,卻將她完全丟在了腦後?
男人果然重色更甚於重德。
看著又開始出神的李氏,弘昀歎了口氣:“額娘,弘時裝病的事,阿瑪指定知道,他雖不說,可連五歲的弘旲都一直跟著阿瑪下地,大了弘旲五歲的弘時卻怕苦怕累,額娘,如果弘時一直躲懶,對他,對額娘都不利,你抽空勸勸弘時……”
“我躲懶?”一個囂張的聲音從屋門處傳入,找斷了弘昀的話頭,弘昀皺眉看去,卻見十歲的弘時一臉不馴走進屋,抬腳便踢翻了門口一人高的花瓶。
唏哩嘩啦的瓷器碎裂聲中,弘時一臉桀驁看著躺在榻上的哥哥冷笑:“你能耐,你去啊,做什麽讓額娘勸我?那玉米地裏多累多苦你知道嗎?不知道就別說話,行不行?沒人會當你是啞巴。
說什麽我不去對額娘不利,哼,你自己打小就學著討好東小院,連個丫頭的名字都叫小東,現在還要我也學你去討好茹佳氏那個女人,弘昀,我告訴你,爺骨頭沒你軟,爺頂天立地,這脖子,彎不下去。”
弘時的話,太尖銳冷厲,冷得弘昀四肢發顫,心底發寒,他看著這個自己回護了十年的弟弟,第一次開始自問,自己忍氣吞聲所做的一切,真的值得嗎?
李氏看著目光膠著的兩個兒子,無措又無力,怎麽辦,她該幫誰?
“你骨頭軟,脖子彎不下去?”伴著沉鬱危險的聲音,在李氏的左右為難之中,一身農裝的四爺邁步跨進房。
站在門口,男人冰寒的目光掃過回頭看到父親臉露驚骸的弘時,落在臉色慘白同樣驚怕不安的弘昀臉上。
看著這個體弱的兒子,四爺目光中的冰寒一斂,歎了一口氣:“李氏,弘昀,出來給聖上磕頭。”
說罷,再沒看弘時一眼的四爺轉身便出了房。
弘昀用虛軟的胳膊想要撐起身,可是,心中驚惶的他卻屢屢失敗,最後,還是小東伸手從背後幫忙,才讓他坐了起來。
撐著身子靠在小東的肩上,領著戰戰兢兢的額娘走出房,弘昀回頭看向一臉驚懼的弟弟,歎了一口氣:“弘時,還不出來見駕,傻站著發什麽愣?”
看著哥哥與額娘的背影,弘時在原地躇躊了一下,最後還是咬了咬牙,走跟出了門。
臨水的廊道中,皇帝負手而立,看著腳下滿湖的碧水與湖畔蔥綠茂密的樹林。
這裏是萬字房,位於圓明園後湖西,以漢白玉為基座,建於水上,是三十三間東西南北室室曲折相連形成“卍”字形的殿宇,萬字房周圍風景秀麗,夏涼冬暖,四時皆宜——老四讓李氏與她的兩個兒子住進這裏,為的便是弘昀那孩子的身體吧。
看罷玉米地的皇帝興致不錯,便想看看弘曜時常提到的雖病弱卻聰慧仁善的哥哥,於是皇家父子孫三代便乘船而來,自萬字房東南的臨水碼頭上了連通萬字房各房的廊道,走到了最西北角這一塊兒。
隻是,皇帝一行萬萬沒想到的是,還沒走近西北角,便聽到了瓷器清脆的碎裂聲,以及弘時的無禮又無情的喝罵聲。
一個十歲的孩子,不悌兄,不敬母,思想偏激,言詞冷厲無情,行事暴虐無行,這樣的孩子,居然會是懂事明理、穎悟仁善的弘曜的同歲哥哥!
皇帝詫異,隻時,再想想,對弘時變成現在這樣的原因,也很了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