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字數:5530 加入書籤
星河燦爛,華歆半躺在軟榻之上抬頭看著漫天的星光發呆。一旁的淩奕衝裕德揮了揮手,後者會意地放下從存封了七年的桂花釀,悄悄帶著一幹下人退出了院子,臨走時還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屋頂。隱在屋頂的無赦略一遲疑,也跟著跳了下去。
淩奕打開封口,一陣馥鬱的桂花香撲鼻而來,帶著些許酒味,讓華歆回了神。他做起身來,從淩奕手中接過酒杯,聞了聞,手指輕輕摩挲著杯口,笑著問道:“這是幾年的桂花釀?”
“這是你在靜安寺中贈予我的臨別贈禮。”淩奕笑著為自己滿上一杯,將酒壺放下,“靜安寺的桂花,瀧江的水,你當年說,這些能釀出天下最好的桂花釀。”
“七年了啊……”華歆卻沒有接下去,隻是看著手中的酒杯,輕輕地呢喃了一句。隨後露出恍然若釋的笑容,抬頭看著淩奕道:“綠酒一杯歌一遍,與君發三願。”
“一願世清平。”
“二願身強健。”
“三願臨老頭……”
華歆嘴角勾起微笑,定定地看著淩奕,仿若要將他自眼中刻進心裏一般,那如同呢喃的話語,此時像是他說的,又好像來自遙遠的天外。
“三願臨老頭,數於君相見。”然而那個人卻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淩奕伸出手輕輕握住華歆放於身側的那隻手,看著他說道。
華歆就這樣呆呆地看著淩奕,直到後者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才回過神來,學著淩奕的樣子將酒喝了。
入口的綿軟帶著些許清甜,完全不似酒該有的辛辣,華歆眨眨眼睛,將酒杯放下,看著淩奕說道:“好喝。”
淩奕見狀,輕笑一聲,又將酒杯給他滿上,嘴上卻說道:“這是陳了七年的桂花釀,你第一次飲酒,少喝點。”
華歆沒有反駁,隻是點點頭,又伸手去拿酒杯。見他如此,淩奕也不再說話,隻是陪著他一杯一杯地喝著。
突然,華歆像是想起什麽一般,伸出一隻手扯了扯淩奕的袖子,說道:“我送你的那隻墨竹蕭還在麽?”
“在的。”淩奕笑著點點頭,從華歆手中將酒杯拿出來,置於石桌之上,問道,“怎麽了?”
“你舞劍給我看吧 !”華歆也沒有在意,雙手抓著淩奕的手問道,一雙眼睛亮晶晶地,仿若九天的星辰都印在那一對眸子之中。他瞪大眼睛上身傾斜,靠近淩奕喃喃道:“你舞劍,我給你伴曲。”
帶著些許桂花香的熱氣通過呼吸噴在臉上,淩奕眸色一暗,卻還是露出笑容將華歆的手按下,點頭道:“好。”他知道,華歆是有些醉了。
華歆聞言乖順地放開了淩奕的手,呆呆地看著他站起身來,轉身朝房間走去。華歆看看他,又看看桌上的桂花釀,隨後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
淩奕自房中取了竹蕭和純鈞,一轉頭便看到華歆站在門口看著他,許是有些微醺,他雖是站著的,卻大半個身子靠在門框上,看著自己的眼神有些迷離,似是看不清楚,就連下意識尋找自己的眼神都飄忽了起來。
見他如此,淩奕趕忙上前扶住華歆,低聲道:“你醉了。”
搖搖頭,華歆伸手去搶淩奕手上的竹蕭,嘴中說道:“沒有!我沒醉。”將大半個身子靠著淩奕身上,華歆的手緊緊地抓住那隻墨竹的竹蕭,抬起頭來看著淩奕道:“你別耍賴,說了……說了要舞劍給我看的。”
因為酒氣而蕩漾出些許水意的眸子看著淩奕,仿若他說一個不字,便會立刻哭出來一眼。淩奕隻得在心中歎口氣,點點頭道:“好,我舞劍給你看。”說著他的手自華歆的腋下穿過,扶起他有些軟綿的身子,低聲哄道:“我們先回石桌那邊可好?”
“好。”像是得了心儀玩具的孩童,華歆重重地點點頭,一邊抬腳朝石桌走去,一邊催促道:“你……你快些。”
淩奕一邊扶著他,一邊配合著他的步子,將人扶到了石桌邊安置在軟榻之上,又伸手為他整理了一下有些淩亂的衣裳和頭發,才開口問道:“要看什麽?”
“隨……隨意。”華歆說著,伸手推了推眼前的人,催促道:“快去!”
淩奕見狀,隻能無奈地站起身來,朝院中走去。他在院中站定,回過頭去看著半靠在軟榻之上的紅衣少年,少年雙頰帶著些許酡紅,半束的發冠有些鬆動,頭發有些淩亂的散下來,披在身上,印著那一身紅衣竟是有種驚心動魄的美。就如同暗夜之中的一團火焰,溫暖而危險,讓人移不開目光。少年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自己,眸中水汽溫潤,煙波瀲灩,鬢角的那朵梅花若隱若現。
長劍出鞘,劍光如芒。
抬手,摒氣,劍若霜雪,在這無月的暗夜之中,被劍氣包裹起來的少年卻如同自帶了光華一般,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劍氣帶起的風聲如同一道清風,拂過人心中靜謐的湖水,印在觀者的眼中卻是風華無雙的清姿卓絕。
此時,簫聲驟起。
盤坐於軟榻之上的紅衣少年,披散著頭發,低眉垂目,執蕭而奏。那簫聲綿長,帶著風發的意氣,合著那淩厲的劍氣回蕩在這院中,彼此激蕩,直衝九天之上。
劍光之中的少年聞聲露出一個笑容,身姿一轉,足下輕點,蹁若遊鴻,衣袂翩飛之間,仿若要乘風而去一般。
一劍一簫,一靜一動。
兩人的目光自始至終都不曾停留於對方的身上,然而卻像是有著某種玄妙的默契一般,待得淩奕收劍回鞘,華歆也落下了最後一個音符。
一曲舞畢,兩人相視而笑。
華歆將竹蕭放下,轉身倒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予淩奕,開口笑道:“幾年不見,你劍術精進,我都趕不上了。”
淩奕聞言笑笑,沒有接話,隻是接了酒坐下,將酒一飲而盡。
見他不說話,華歆垂目笑道:“阿奕快要取字了吧?”
“嗯,受封之後,我便要回淩陽取字書法。”淩奕點點頭,看著華歆道:“到時,你來麽?”
“你若相邀,我定然赴約。”華歆笑著點點頭,又伸手去拿那桌上的桂花釀,一邊倒酒一邊歎道:“這酒快要喝完了……”
“喝完了再釀便是。”淩奕卻是毫不在意地笑著,朗聲朝著院門喚道:“裕德,上酒。”
華歆沒有接話,隻是安靜地看著裕德將已經半空的酒壺換下,仿佛在看什麽絕世美景一般,目不轉睛。待得裕德離開,他才收回目光道:“當年的桂花釀,我釀了九壺,盡數送了你,以後要喝這桂花釀,隻能向你討要了。”
“後悔了?”淩奕輕笑一聲,說道。
後悔麽?
後悔當年在燈會之中追隨而去麽?後悔當年在高塔之上回首一笑麽?後悔將那信物一般的荷包贈與他而換得的七年相交麽?
華歆看著酒杯之中印出的自己的眼睛,問自己,後悔麽?
“怎會?”華歆抬頭看了淩奕一眼,笑道。
怎會後悔呢?哪怕這個人,到最後都不屬於自己,那又如何?他不是女子,不需要“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哪怕最後這人有了妻兒,卻也還是當年在竹林中為自己拂去鬢角竹葉的孩童,也還是今夜此時陪自己飲酒舞劍的少年。縱使時光潺潺,百年之後,那些陪著自己自懵懂的孩童走至今日的溫柔陪伴也不會消失,或許那個時候,自己也已經尋到心愛的女子,過著兒孫滿堂的日子。
命途天意,連父親都猜不透,自己又如何會知曉呢?隻是無論如何,能遇到淩奕,讓他陪著自己走過七年的時光,對於這一點,華歆卻是斷斷不曾後悔。
淩奕看著華歆的笑容,有著些許釋然,又仿若參透了什麽人生大意一般,徒然便心中一緊,開口喚道:“歆兒……”
那是埋葬在久遠時光之中的稱呼,自華歆取字之後,已經很少有人再提起了。他是華家少主,姓華,名澤安。這突如其來的稱呼讓華歆心中一震,仿若被一隻手輕輕捏了一下,不疼,卻酸得讓人險些掉下淚來。
“叫澤安。”他抬手輕輕在淩奕的手上拍了一下,帶著些許責備道:“我又不是女子。”
淩奕沒有回嘴,隻是胡亂地點了點頭,陪著華歆繼續喝酒。
他一直以為,沒有人比自己更加了解華歆。他知曉華歆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背後的深意,他自七年之前設計遇到華歆開始,他便埋下了一顆種子,或許開始的時候並不起眼,卻總有一天會破土而出,在華歆的心中長成蒼天的大樹。這些年,華歆的所有喜怒哀樂,他都了然於心。
因此,他並不著急。沒有獵物,能逃脫一個了解自己又有耐心的獵人的追捕。
他就想藏在暗處的蜘蛛,不動聲色地織下了天落地網,等著華歆一步步走入網中。
可是就在剛剛的那一瞬間,他卻徒然看到了華歆的退意,華歆於他,是兩世的執念,而他於華歆,卻隻是七年溫柔的陪伴。這場賭局,在一開始的時候,便不公平。華歆天性如此,並不會長久地去執著一件事情,他的家世讓他心中無比清楚,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強求不來。
這樣的性子,來去自如,聚散隨風,自然是一派風流。而淩奕此時最怕的,卻是他這樣的性子。那房中的的擁抱,讓他知曉了華歆的心意,而長久以來的自信卻在剛剛的那聲責備之中,消散無蹤。
若是他心生退意,淩奕種下的那顆種子,可能再沒有長大之時。天性隨意卻心誌堅定,華歆看重的,自會全力以赴,卻也會在適當的時候退後一步,保得自己周全。
淩奕這麽想著,有些煩躁起來,他抬眼看去,卻看到已經閉著眼睛沉沉睡了過去的華歆。
所有的煩躁和思緒都在這一刻變得輕盈起來,淩奕看著華歆睡著的側臉,鬼使神差般的,慢慢俯下/身去,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那一刻,淩奕心中神台清明。
華歆若是要退,退了便是。自己,卻是不會輕易放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