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字數:5025 加入書籤
京城淩陽侯府,西苑客房。
華歆坐在凳子上,看著手中的骨笛發呆,自用過晚膳之後,他便再沒出過這房門。這是侯府西苑,離著淩奕所住的院子隔了整整大半個侯府,自己是特意躲著他的,想必他也知曉。這樣最好,有些事情不點破,對誰都好。華歆想著苦笑了一下,將骨笛收回袖中,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
不管他同淩奕之間如何,有些事情卻是他不能逃避的責任,哪怕淩奕不願同他說起,也不代表著他能置身事外。父親也好,華家也好,都是他責無旁貸的責任,縱使父親刻意回護,有些事情他還是早晚要知曉。
“吱呀——”
華歆將房門打開,抬眼便看到一個人站在門口,那人眉眼帶著些許歉意的笑,衝他揚了揚手中的東西,也不說話。
“阿奕。”華歆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隻是歎了一口氣,低聲道。
“我還以為你今夜都不會出來了。”淩奕見他同自己說話,立刻露出委屈的神色,“我都等了你快兩個時辰了。”
“來了怎的不敲門?”華歆看著他還包著沙帶的手,皺了皺眉問道。
“不敢。”淩奕倒也沒有扭捏,爽快地答了,小心翼翼地看著華歆問道:“你還在生氣?”
“沒有。”華歆搖搖頭,退後半步側開身去,低聲說道:“進來罷。”
淩奕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立刻繞過華歆進了門,見他那歡欣鼓舞地樣子,華歆在心中歎了口氣。算了,還是先將他哄走吧,華歆如此想著,轉頭將門關上。
轉身卻撞進了一個懷抱中,淩奕將東西放在桌上,回身就抱住了轉身的華歆。
“澤安,我錯了。”淩奕將頭靠在華歆的肩膀上,低聲說道,“你別生氣。”
“我沒有。”華歆被他抱著,雙手放在身體兩側,並沒有動作,隻是笑著說道:“你無須如此。”
他聲音不大,語氣之中甚至有著些許笑意,隻是不知為何,讓人無端覺得有些心酸。求而不得,原來不是世間最難過的事情,世間最難過的事情是,你求而不得的那個人,用你最不願意看到的方式,把你留在身邊,而你明明知曉這全部的細枝末節,卻偏偏,舍不得推開。
淩奕聞言身體僵硬了一下,閉著眼睛歎了口氣,鬆開了抱著華歆的雙手,退開了半步。
華歆垂著頭,突然輕笑一生,問道:“阿奕,你知道華家少主們鬢角的花苞,會在什麽時候開麽?”
“不知。”淩奕搖了搖頭答道。
“父親曾經同我說過,人這一生,總有個人會同你的命盤糾纏在一起。”華歆說著,抬起頭來看著淩奕一字一句地說道:“這樣的人,一生一個足矣。”
“阿歆……”淩奕喚著他的名字,好似這樣便能驅散華歆話裏揮之不去的難過一般。
而華歆卻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那個此時鬢角盛開著九瓣梅花的少年看著淩奕,莞爾一笑,如千萬繁花盛開,他說:“在遇到那個人的時候,鬢角的花苞就會開放,阿奕,你就是我的那個人。”
在淩奕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華歆上前一步,仰起頭用唇輕輕碰了一下他的嘴角,然後退回了原地,笑道:“但是你無須如此將我留在身邊,我既然答應你在事了之前不會離京,便會說到做到,哪怕是當年……”華歆說著,看著淩奕的眼神有些迷茫又有些懷念,“哪怕是當年在靜安寺中的約定,我亦會守約。”
華歆的一番話,終是讓淩奕回了神,他看著燭火下的少年,一時之間有些恍惚,眼前的少年同記憶中的那個身影漸漸重疊,他想起遙遠的時光中,同樣的少年看著自己,雖然神情溫柔卻一派坦蕩,他說,“我最喜歡阿奕了啊。”
“你想要的,是需要人保護的華歆,還是能同你並肩而立,劍指天下的華歆?”
這一刻,淩奕終於確定了他心中真正想要的東西,那個讓他至死都放不開的執念,絕非一具皮囊而已。若是真的將其隔絕在外,那麽有朝一日他得登上位,站在他身邊的華歆,又要如何自處?
“澤安,你可知我所圖為何?”一直沉默著的淩奕看著華歆,突然開口問道,他低垂著臉,在燭光的映襯下眼神有些深不可測,仿佛自他口中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
“不知。”華歆卻像沒有見到一般,搖了搖頭笑道:“不管你所圖為何,我總跑不掉的。”他看著淩奕吃驚的臉,又像是透過他在看遙遠而不知名的地方,“既然父親同你聯手,那便是華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
淩奕聞言一愣,終於笑了起來,他笑得如此大聲,連腰都彎了下去,好像聽到了什麽可笑的事情一般,不可抑製。華歆有些吃驚地朝後退開,卻被淩奕一把抓住了手。
他慢慢站起身來,斂了那近乎瘋狂的笑聲,看著華歆說道:“原來是我多慮了。”
知子莫若父,這世上最了解華歆的,到底是華顧。他在那華家禁地之中所說的每一句話,原來都所言非虛。
淩奕的手慢慢自華歆的手腕滑至手掌,他輕輕握著華歆的手,就像幼時在靜安寺中那般,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同你說的每一個字,都出於真心,不是為了讓你留在京中,也不是為了你父親同我的計劃。”
“我讓你不要再打探皇家之事,是因為我身邊耳目眾多,你身份特殊,本就為皇家忌憚,我不想你因為而生出事端。至於陽朔公主的賜婚,我本就沒想過要答應,淩陽候世子不是非我不可,那嫡長公主駙馬的人選,也並非隻有我一人。”淩奕說著,將華歆的手捧至眼前,在掌心輕輕印下一吻,他的表情如此虔誠,仿佛他親吻的,是他畢生的信仰。他抬起眼睛,看著已經忘記了反應的華歆,繼續說道:“我出京追你,不是因為你父親的手書,而是因為我想要去追你。”
他拉著華歆的手,輕輕放在胸口處,繼續說道:“你可知我看到你牽著白雲離開的背影,這裏有多害怕?我怕一別成永訣,怕再見成陌路,可是我依然不能開口將你留下,有些事情,開口了便沒有回頭的路。”
“所以,你的手才……”華歆感受著手掌之下,淩奕胸口的震動,啞聲說道。他為淩奕重新包紮時已然看到,那傷口不像是被利器所傷,卻像是指甲嵌入肉中所成。
“你的心意我怎會不知?但是我的心意,卻不敢讓你知曉。”淩奕看著華歆歎了一口氣,伸手將人重新抱回懷裏,他安撫似地在華歆頸間蹭了蹭,低聲說道:“對不起,我早該說與你聽的。”
我早該知道,你從來不是需要人保護的白蓮,而是寒冬中凜然怒放的梅花,我需要的也不是一個止步於我身後半尺之遙的影子,而是那個與我並肩而立卻毫不遜色的華歆。
那是我的一生摯愛,兩世執念。
這一次,華歆終於伸出手去回抱了眼前的少年。
亥時三刻,京城淩陽侯府。
兩道黑影自西邊院牆輕輕地躍進院中,身形一閃,便入了書房,仿若一陣夜風拂過,巡邏的侍衛們並沒有察覺出異常。書房內的燭火照亮了倆人的麵容,兩人卻並不驚慌,其中一個白衣男子不慌不忙地朝著主位上的兩人躬身行禮,眼角一顆朱砂痣鮮紅似血。
主位上的藍衣少年輕皺眉頭,低聲問道:“怎麽這麽慢?”
“本是跟在主子之後進的城,到寧安街的時候,無蹤突然發現了有趣的事情,我倆忙著看戲,回府晚了,還請主子責罰。”無赦低笑一聲,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灰衣男子說道。雖是嘴上說著請罰,但無涉言語之中哪裏有一絲要領罰的意思?
淩弈是知道他的,因此也沒多說什麽,隻是將目光轉向一旁的灰衣男子,等待他的解釋。
無蹤一進門便看到了主位上坐著的人,除卻主子之外,還有一個青色的身影。那身影他很熟悉——那是主子自七年前便讓他暗中保護的人,這些年雖然他的存在已經被華家默許,但是從主子的態度中可以看出,有些事情他依然不想讓這少年知曉。
那麽今夜,少年為何會出現在這書房之中?無蹤一時有些猶豫,他抬頭看了主位上的淩弈一眼,後者衝他微微頷了頷首,又轉頭看了一旁的青衣少年一眼,說道:“澤安有事問你,你說就是了。”
“是。”無蹤點頭應了,轉頭看向華歆道:“少主多日不見,一切安好?”
“我很好。”華歆聞言露出一絲微笑,看著無蹤道:“我離府半月有餘,不知府中是否一切安好?”
“華家主身體康健。府中各樓各司其職不敢懈怠,一切如故。”無蹤卻沒有直接回答。
“那就好。”華歆聽了也沒有追問的意思,若是當真如無蹤所言,府中一切如故,在此時確是最好的消息了。
見他不再過問,無蹤才又轉頭看向淩弈,稟報道:“主子,今日我同無赦在寧安街,見到了南詔王子,歌欽。”
淩弈聞言一挑眉,突然想起了當年長平候府的故事,他沉默了一下,開口道:“無蹤,你輕功最好,去看著他,他見過什麽人說過什麽話,事無巨細,我皆要知曉。”
“是。”無蹤躬身應道。
屋外,一絲微風拂過。遠處傳來一聲驚雷,今夏京城的第一場雨,終於是要來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