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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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西山,其實並不隻是一座山,而是京城以西那一片綿延不絕的群山的統稱。因此其中既有皇家修建的別宮溫泉,亦有盛夏開放的十裏桃花,當然,還有那前些日子被虎翼營剿滅的流寇。
淩陽候府一行的馬車,順著官道慢慢地朝著那溫泉別宮而去。車隊一共有三輛馬車,最前麵的馬車內坐著的,是淩陽候世子淩奕,因有傷在身,故單獨乘了一輛,他的貼身內侍裕德此時正在馬車內伺候著。
居中的馬車中坐著的是侯府的二公子淩瑞和永安華家的少主,兩人年紀相仿,平日裏相處起來倒也愉快。隻是此時的馬車內,平日裏相處得宜的兩個人,卻是看著一副棋盤,臉上全然沒有半點輕鬆愉悅的表情。
華歆看著說完話便沉默不語的淩瑞,輕輕勾了勾嘴角,投了子道:“算了,不下了。”
淩瑞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說話。
他不說話,華歆也不多言,隻是轉過頭看著窗外的景色,發起呆來。
“母親自小便告訴我,庶出的孩子,從來都隻能為人魚肉。”淩瑞突然出聲,打破了馬車之中的寧靜,他看著華歆苦笑了一下,繼續說道:“這些年來,無論是在侯府還是在外頭,哥哥都是名正言順的淩陽候世子,而我,隻是一個不甚重要的‘二公子’。”他順著華歆的目光轉過頭去,繼續說道:“其實也沒什麽不好,至少是衣食無憂的,父親待我一如既往,大哥待我也不錯,我不該也不想去爭什麽,隻是……”
“隻是,你這般想,未必旁人都這般想。”華歆了然地笑了笑,轉過頭看著他接道:“有些時候,即使是知道結果,但是若有人執意如此,你也無法。”
“我本就不想入京,現下的京城,本就是一灘渾水,我隻想躲得遠遠的。”淩瑞說著,回過頭垂下眼簾看著馬車內矮幾上那一方淩亂的棋盤說道:“隻是母親開了口,父親也不曾反對,我不得不從,一路緊趕慢趕,也隻是想在七夕之前入京,為大哥過完生辰,便能尋了由頭回到淩陽。”
“青州的那場大雨讓我不得不停了一晚,入京之時,七夕已然過了。這麽一來,入京給大哥過生辰的理由便做不得數了。”
“淩陽侯府的二公子,千裏進京,錯過了世子的生辰,卻僅僅隻去了丞相府見了禮便同世子一同離了京,這般說辭,莫說旁人了,即便是你自己也是不信的罷。”華歆聞言微微頷首,繼續說道:“然而京城的局勢,卻也不是你一個侯府二公子能左右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向來都不是什麽讓人舒服的事情。”
“華少主果然同大哥所說一般……”淩瑞抬起頭,正要說些什麽,卻被打斷。
“鐺——鐺——鐺——”
華歆抬手,屈指在馬車的車壁上敲了三下,這是在示意趕車的人停車。之後,他便低下頭去,開始整理衣擺,那神情,仿若沒有聽見淩瑞的話一般。
淩瑞看著他的動作,一時忘記了要說的話。縱使相識不長,到底同是世家出身,華歆雖然性子不羈,但是該有的禮數卻也是一樣不少。華歆那在皇上身前負手而立的身影,那對天子冷淡甚至有些敷衍的答話,自然是擺明了他神算華家血脈之中那種與生俱來的傲慢。然而,這卻是對於旁人。對於他,華歆卻是和顏悅色的。淩瑞自然知道,這是因了淩奕的關係,他是淩奕的弟弟,華歆同淩奕交好,不看僧麵看佛麵,如何也不曾對他露出過一絲絲的不悅和不耐。
然而,這一次……
華歆並沒有在意淩瑞略微吃驚的神色,他整理好衣擺,起身推開門,彎著腰走了出去。
雖是盛夏,但西山之上,依然會有些許山風,淩瑞在帶著些許涼意的山風之中回了神,張嘴想要再說什麽,卻被華歆回首而來的目光,硬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華歆在車門外直起身來,回過頭來,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眼神之中,竟然有著些許的輕蔑。淩瑞被他那麽一看,不知為何,竟然將頭轉了開去,不敢於他對視。華歆見狀也不在乎,他輕笑一聲,自袖中掏出一個油紙包,扔回車內的小幾上,開口說道:“我聽聞二公子向來口味清淡,便特意讓人去了雲香閣尋了些點回來,想來是很合二公子口味的。”他說著,轉過頭去看了一眼停在不遠處的馬車,陽光透過西山上高大的樹木在烏木鑲金上照耀出明滅不定的光彩。那是淩奕乘坐的馬車,車邊,一身青衣的青年正朝自己這邊走來,那是裕德。華歆微微眯起眼睛,又回過頭去看著淩瑞道:“這些,就當是我替淩奕還他九歲那年生辰之前,吃下的那口桂花糕。”
說著,也不顧身後淩瑞那驚恐的表情,徑自跳下了車,快步向著裕德走去。
裕德遠遠便看見華歆扔給淩瑞一個東西,而後自車上下來,快步向自己這邊走來。他頓了頓腳步,最後到底還是朝著華歆走去,不一會兒,華歆便已然走到身側。裕德側過身去,躬身道:“少主,主子已經等候多時了。”
華歆沒有答話,隻是微微頷首,說道:“這一路上,有勞你了。”
“少主言重了,伺候主子,本就是奴才分內的事兒,不敢居功,更擔不起一聲‘有勞’。”裕德垂首答道。
華歆似乎也不欲在此多做糾結,於是也隻是點了點頭,便沒有再說什麽。裕德在他身後直起身來,跟著他走至淩奕的馬車旁,兩人都極有默契地沒有提到剛剛發生的事情,裕德側過眼看了一眼緊抿著唇不發一言的華歆,默默垂下了眼簾,掩去了眸中複雜的神色。主子看重華歆,他自然是知道的,這些年裏,淩奕為華歆所做的,一樁樁一件件他都清楚,也因此,華歆住在京中侯府的這些日子,裕德是將他看做了另一個主子的。
然而,就是因為知曉了這些,他才會在看到華歆對主子的情誼時如此放心,又如此擔憂。
放心的是,主子的一片心意,沒有白費。擔憂的,他們要走的路。若是尋常人家也就罷了,他們這樣的出生,他們想要走的路,兩人之間的情誼,現在看來自然是極好的,但是若是以後,便就是兩人之間跨不過去的那一道坎。他是宮中出來的人,他比誰都清楚,要活下去,尤其如同淩奕他們這般世家出身的人要活下去,情誼這種東西,本就是奢侈。
兩人沉默之間,已然走到了馬車旁,華歆抬腳上車,正要伸手推門,門便從裏麵打了開來。
修長白皙的手指在斑駁的陽光下如同上好的白玉一般泛起微微的光澤,那手的主人此時自車中仰起頭來,嘴角帶著閑適的微笑,看著眼前的紅衣少年道:“我便知道是你來了。”
華歆看著他,沒有回話,一勾嘴角,將手搭了上去。
剛剛開過的車門,又輕輕地合上了。裕德看了一會車門,心中估量著兩人已經坐穩之後,才招手示意則坐在旁邊的車夫重新上路。車夫見了,便揮了揮手中的趕車鞭,其上的鈴鐺響起,清脆的聲音在西山的林間小道上回蕩,前方的護衛們聽了,便又重新舉起代表皇家的儀仗扇,重新上路。
沒有人在意過這短暫的停留,在旁人看來,這僅僅是華家少主換乘了一輛馬車而已。頂多,有心人會猜測,華歆是不是同淩瑞之間起了嫌隙,又或者,華歆有什麽急事要同淩奕相商,以至於連短短兩個時辰的山路都不能等待。
他們想不到的是,便是這短短不過半盞茶的時間,決定了很多的事情。比如,淩陽侯府兩位世子的命運,比如,歸隱千年的神算華家的命運,再比如,大齊最後的命運。而這些,現下,卻還是看不出來的。
淩奕同華歆隔著小幾對坐在馬車之內,小幾上麵,琥珀色的梅子酒上飄起一層白霧,酒中的冰塊隨著馬車的顛簸而撞擊琉璃器皿發出些許聲響,淩奕靠在軟墊之上看著眼前一臉靜默的紅衣少年,笑道:“今年新釀的梅子酒,你嚐嚐。”說著,直起身來,自一旁取了琉璃淺杯,斟了一杯酒,送至華歆唇邊。
華歆看著遞到唇邊的酒,淺淺的琥珀色甚為討喜,其中還漂浮著些許沒有消融殆盡的冰塊,那冰涼的寒意,便是沒有觸碰,也能感覺地出來。他抬眼看了淩奕一眼,伸手接過酒杯,便聽淩奕說道:“消消氣,他原就不是什麽純良的好孩子,淩陽侯府之中,從來都沒有過天真純良的孩童。”
那言語之中,帶著笑意,卻不知是在笑他自己,還是在笑旁人。
“我便是見不得旁人如此。”華歆說著,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