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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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奕聞言輕笑了一聲,沒有接話,隻是伸手將他手中的酒杯接過來,置於小幾之上。

    華歆說完話,也就不再出聲,目光順著淩奕的手移動,神情有些迷茫,像是在發呆。

    見他如此,淩奕便停了動作,抬起頭看著他,馬車之內一時之間隻有冰塊敲擊琉璃酒壺的聲音。

    “是了,倒是我自己想多了。”華歆突然笑了一聲,回過神來笑著說。他抬起頭看著淩奕道:“我本以為,你這般便是天下少有了,沒想到你淩家竟出了兩個。”

    “過獎,過獎。”淩奕笑著回了一句,便將話題轉了開去。

    華歆有一聲沒一聲的附和著淩奕的話,但是心思始終不在上麵。淩奕知曉,卻不拆穿,也隻是同他聊些閑話。過了半個時辰,華歆覺得有些乏了,便伸手拿過幾個軟枕,靠著車壁閉上了眼睛。

    淩奕看著安詳的睡容,苦笑了一聲。

    以華歆的聰慧,必然已經知道了淩奕九歲那年之所以會遠走長平,是因了張蕊的關係,再加上當日讓他喂自己服下“返照”時,也曾解釋過自己身上另一種奇毒“黃雀”,雖是沒有說出是誰動的手,然而其中的厲害關係,卻已然不言而喻。

    若是旁的也就罷了,華歆的性子向來不是個軟暖的,平日裏溫文爾雅,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樣子,並不代表他是任人拿捏的麵團。相反,很多時候,他隻是懶得同那些人計較,但是一旦有人觸碰了華歆心中的底線,那那個向來溫軟的華歆,便會變成令人膽寒的存在。

    這一點,他早就知道。他心中清楚,華歆知曉了這些,便會堤防著淩瑞,知曉淩瑞人前表現出的那般天真爛漫的性子,同自己人前的懦弱和氣一樣,是偽裝的。隻是他沒有想到,華歆竟會用那般近乎於羞辱的方式,同淩瑞劃清界限。

    他扔在淩瑞馬車裏的那一包糕點,就如同是甩在淩瑞和張蕊臉上的一記耳光。更甚者,這是甩在丞相府臉上的一記耳光。

    然而,淩奕看著華歆輕闔的眼簾,卻一時迷茫起來。華歆這麽做,到底是想要做什麽呢?

    他認識的華歆,並非如此衝動的人。此事一出,無論淩瑞是何心性,心中必定會生出嫌隙。平日也就算了,在今日這個當口,華歆為何會如此沉不住氣?若說他是故意,那麽到底又是為了什麽?

    馬車就在這種沉默之中行走在西山盛夏的小道之上,半個時辰之後,車外傳來清脆的鈴鐺聲,那是走在前方的馬車通知身後的車隊,到了。

    果真,片刻之後,馬車外傳來一陣騷動,隨後便是裕德恭敬的聲音:“主子,到了。”

    睡夢中的華歆似乎被裕德的聲音驚擾,皺起了眉頭,隨後睜開眼睛坐起身來。淩奕見他雖是起了身,卻好似沒有回神的樣子笑了笑,伸手為他整理因為小憩而散亂的頭發和衣裳。華歆任由他擺弄。半響之後,才仿若回過神一般,開口問道:“到了?”

    “到了。”淩奕將手自華歆的頭發上放下,牽起他的手道:“下去看看?”

    “好。”

    兩人攜手出了馬車,入目的是盛夏黃昏的山林中一片蔥鬱的景象,華歆轉頭正想同淩奕說些什麽,卻看到馬車旁恭敬地候著兩人的裕德和他身旁的人。

    “二公子。”華歆出聲,帶著一絲笑意,似乎對於淩瑞這般不合常理的作為並不吃驚。

    淩奕聽到華歆的話,有些驚異地挑了挑眉,轉頭看過去,便看到淩瑞站在裕德身旁,一臉的恭敬。

    “瑞兒你怎得來了?”淩奕一邊說著,一邊下了馬車。

    “大哥是兄長,又有傷在身,瑞兒本應上心些才是。”淩瑞笑著回道,看著華歆跟著淩奕身後自馬車上下來,停頓了一下繼續道:“華少主剛剛在馬車上同我說的話,瑞兒思量良久,覺得受益頗多。”

    “二公子客氣了,二公子這般天資聰穎,有些事情早晚會想通,倒是華某多管閑事了。”華歆聞言輕笑道。

    “華大哥千萬別這麽說。”淩瑞說著斂了笑容,頓了頓又道:“隻是不知華大哥何時同瑞兒一道將那盤未下完的棋下完?”

    “不如就今夜如何?”華歆轉頭看了淩奕一眼,笑道。

    “瑞兒棋藝不在我之下,澤安你可別大意失荊州了。”淩奕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過一輪,卻終於還是什麽都沒說。隻是如同玩笑般的叮囑了華歆一句。

    “這我自是知道的。”華歆笑著點了點頭,便沒有再說話。

    是夜。

    西山的夜晚,連風都帶著些許涼意。溫泉別宮的一間小院之中,侍衛林立,卻自覺的在離主屋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主屋之中,神算華家的嫡公子華歆正在同淩陽候府的二公子淩瑞對弈。

    一行人自京城行至皇家位於西山的溫泉行宮已然是黃昏時分了。淩陽候世子有傷在身,幾人隻是簡單的用了些飯食,便各自歇息去了。華家少主華歆同淩陽候世子淩奕是知交好友,本該是同淩奕同住的,隻是淩陽侯府二公子開口相邀,要繼續兩人在馬車上的棋局。華歆在對弈一事之上,向來自認不輸他人,自然是也是點頭答應了下來。因此用過晚膳,華歆便來到了這淩瑞所居的院子。

    淩瑞亦知曉華歆對弈之時向來是不喜旁人在旁走動的,因此命了侍衛們遠離主屋。

    兩人對坐在屋內的軟榻之上,麵前是一盤殘局。淩瑞伸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抬頭看了一眼華歆道:“華大哥棋藝精湛,瑞兒自知不敵。”

    “二公子自謙了,然而勝負與否,不試試又怎麽知道?”華歆笑了笑,執子落於天元,道:“就算是輸,也需盡全力才是。”

    “若是明知結果,一意孤行便是自取其辱了。”淩瑞卻是搖了搖頭,笑著說:“瑞兒雖不如華大哥同大哥那般天資聰穎,卻也不是蠢人。”

    “自取其辱是一回事,心有不甘卻是另外一回事了。”華歆沉吟一聲,似乎沒有聽到淩瑞後麵的那句話。

    “心有不甘又如何?技不如人便隻能如此,若不是能知難而退,怕是就要死無全屍了。”淩瑞輕笑一聲,投了子道:“我輸了,心服口服。”

    “二公子言重了。”見他如此,華歆也沒有繼續說什麽,隻是指了指軟榻一旁的屏風道:“自京城來西山,道路不說險阻,卻到底是山路,你今日起得早,便歇息一會兒吧?”本該是詢問的語句,然而自華歆說來卻毫無半點詢問的意思,他說完這句話,便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站起身來。他說著,繼續對淩瑞說道:“我便不擾你清淨了。”

    華歆說完,便起身朝門外走去,就在手堪堪要碰到房門的時候,淩瑞開口了。

    “華少主,您說……人的命數,當真是天定的麽?”

    華歆聞言將手收了回去,輕笑一聲轉過頭去看著那個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低聲道:“命盤自然是有天意的,然而人的命數如何,卻是他自己的意思。若真是做什麽都是一樣的結果,又何須有人來逆天改命呢?是不是?”

    “少主說的是,瑞兒受教了。”淩瑞沉默了一會兒,笑著答道。

    華歆輕笑一聲,轉過頭看著淩瑞道:“二公子自便。”說著,便推開門走了出去。

    等到門重新關上之後,淩瑞才自門上收回目光,看著那方矮幾上的棋盤輕笑起來。棋盤之上,黑白旗子糾纏,互相牽製,又互為犄角,少了哪一方都不成棋局,少了哪一顆棋子,這棋局都不會精彩。隻是這棋盤如命盤,瞬息萬變,卻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華歆說人的命數是由自己左右的,卻也隻是說說。淩瑞心中苦笑一聲,若是真的可以由自己左右,他華家又如何得神算之命,延綿千年,又如何能得著萬民敬仰,如何這般可貴?即便是命盤能為人左右,也絕非尋常人能做到。

    淩瑞如此想著,自軟榻之上起身便要朝外走去。

    起身之時,長袖拂過棋盤,原本涇渭分明的黑白兩色一時混淆了起來,有幾顆棋子滾落棋盤,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淩瑞低頭看了看地上滾落的棋子,又回頭看了看那被自己不經意間擾亂的棋盤,勾起嘴角笑了一聲。

    再抬起頭的時候,眼中已然沒有了迷惘的神色,他朗聲向門外道:“來人!”

    華歆出了院門,並沒有走遠,他負手而立,默不作聲地抬著頭看著九天之上的下弦月,雖是年歲尚小,然而那身姿卻已然有了大家風範。巡邏的侍衛們見了,亦是不敢打擾,他們一路跟著淩陽侯府世子一行自京中來,自然也知曉華歆的身份。對於他們來說,若平日所見的京中顯貴們是貴人的話,華歆便是平日裏連看一眼都要小心翼翼的存在了。因為在他們心中,華家,是傳說,亦是信仰。

    這神州大地,皇家換了幾輪,朝代也來來去去,卻隻有華家,世世代代守護著大地之上的子民。對於百姓來說,皇帝是誰家的,他們並不關心,隻要華家在,隻要華家還在,便會有人在災禍之時對自己伸出援手,便永遠不會被拋下。

    華歆看著那輪殘月許久,才聽聞院中傳來淩瑞的呼聲。他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個弧度,快步朝著淩奕所在的院落走去。

    在他身後,山風吹過,卷起幾朵紫薇花瓣,轉瞬便不見了蹤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