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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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城中,同花院內。
穆延善神色複雜,看著麵前的人。即使歲月流逝,使得這張麵容與記憶中有所出入,他卻依舊擋不住回想起了諸多的往事。那個時候,一步錯,步步錯,再沒有了回頭的餘地。
韓春杏被帶到了房間裏麵,走進去就看到了穆延善以及屋子安安靜靜躺著的另外一名女子。人雖瞧著不年輕,但是容貌姣好,我見尤憐,是個美人。
乍看到躺在床榻上的人的時候,韓春杏有一瞬的呆愣,旋即她回過神來,知那並不可能是自家小姐,且仔細一看,確也瞧得出來有些差別。她收斂神思之時,隻見穆延善略側過頭,也未怎麽看她,便沉聲問道,“她像不像你的小姐?”
韓春杏聽言,再看穆延善的表情,不禁冷笑。臉上沒表情的時候卻也還好,可譬如冷笑或是如何,臉上的傷疤隻更加可怖。這幾年,和穆延善之間的交流從來都很少,哪怕時至今日,依然無法與他好言好語相對。
因是如此,當看到穆延善這樣的一副癡情種樣子,隻覺得惡心得很,難免刺他幾句才覺得痛快。“您這又是使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勾引的良家婦女?我家小姐十多年前就被您逼死了,怕也並不想被您惦記。”
或許是那句見不得人的手段,又或許是那句被您逼死,以及韓春杏分外輕蔑的語氣,一下子就把穆延善給激怒到了。他眸光銳利轉頭逼視韓春杏,麵色十分不善,更抬手就掐住了韓春杏的脖子。
經久來自於生活的折磨不隻是令韓春杏的容貌俱毀,更折損了她的身體底子,即便日子不再那麽苦,依舊身子幹瘦。這會兒穆延善掐住她早已不再細嫩的脖子,也似掐著一截枯樹枝,韓春杏麵上沒有顯露出痛苦神色,反而更加譏諷。
她似是嘲笑穆延善的不敢直麵曾經的事實,又好似嘲笑他骨子裏深藏的懦弱。永遠隻敢欺負比他更弱的人,永遠隻敢欺負對他好的人,卻並無多少真正的能力。如果有能力,必不會護不住他心底的人。若當初本為欺騙,更不必在如今又擺出假惺惺的模樣。
“你既是她身邊的人,自然知道那些事情不是我做下的,否則,你真以為你們還能夠活到現在?”穆延善咬牙切齒,猶似隱忍,反過來質問韓春杏,手上的力度卻不覺加大。
韓春杏呼吸艱難,更不必說回應穆延善的話,一張黃瘦的臉都漲得紫紅,臉上傷疤更加變得扭曲了起來。她有點艱難卻動作盡量迅速抬手從發間拔下一根銀簪子,直接用尖利的一段朝著穆延善掐住他的那隻手手背上戳了過去。
穆延善一時聽見床榻上的嚶嚀一聲,似要醒來,便錯開視線。直到韓春杏將銀簪子毫不猶豫且狠狠的戳進他的手背之後,他才因為疼痛注意到了她的動作,卻也在瞬間就鬆開了手。
韓春杏一下沒有站穩,身形晃了晃,穆延善卻又上前,一腳便將她踹倒在地。她的手中卻還緊緊握著那銀簪子,隻是身體的難受令她無法立刻爬起來。韓春杏趴在地上,卻想起當初小姐拜托她將孩子帶走的那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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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慶宮中,章淑慎遲遲沒有醒來,孟碧悠守在床榻旁,不住的落淚。皇後這個時候已經離開了,屋子裏隻餘下她以及一眾宮女在。章璉得了消息趕回來,進了房間便看到這樣的一個畫麵。
慎兒雖然已經脫離危險,但卻不知道會否留下後遺症,關鍵是孩子還這麽的小。即使已經去查到底是什麽情況,總歸要些時間。章璉看著床榻上脆弱的慎兒,眉頭緊蹙,麵色不愉。
孟碧悠看到他來,連忙抹了淚起身。章璉看了她兩眼卻未說什麽,他走到床榻旁邊坐下來,替慎兒掖了掖身上的薄被,不看孟碧悠,卻道,“孩子既在你手裏頭養著,偏出現這樣的事情,是想讓我將慎兒送到母後那兒去養著嗎?”
聽到章璉的話,孟碧悠又是拿著帕子抹淚,或許是怕開口又惹惱他而沒有說話。章璉坐了一會兒,便又準備要走。孟碧悠已經止住哭意,章璉見她兩眼紅腫,不覺歎了一口氣,聲音軟了些,說道,“晚上我再過來看慎兒,你且好好照顧著。”
孟碧悠點了點頭,沒有看他。章璉遲疑一瞬,到底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低著頭的孟碧悠身子顫了顫,微微閉眼,等到感覺章璉已然離開,才重新抬頭,深吸了一氣,仍舊守到床榻旁。
另一邊的毓華宮裏,穆語蓉回去之後,便開始守消息。章淑慎出現了這樣的事,她非大夫,能做的事情終究是不多。後來好不容易遞進來了消息,說韓春杏好好的回到穆國公府,穆語蓉聽過,又差人往傅婉瑩那兒遞了回信。
她剛剛打發完了這些事情,綠荷端著冰碗進來了,低眉順眼,對穆語蓉說道,“夫人消消暑罷。”穆語蓉隻要她將東西擱下,綠荷跟著退了出去。養娘走上前來,看著綠荷退出去的方向,嗤笑一聲,說,“她對小姐倒是上心呢。”
先前穆語蓉被皇帝突然請了過去的那次,穆語蓉念著綠荷的哥哥蘭明就在章珣的身邊做事,且她又是毓華宮裏的老人,遞消息無疑比別人機敏方便。可是那一次,章珣並未收到消息。
穆語蓉看她一眼,笑道,“人家好心怕我中暑,送了這樣的東西過來,無論如何也是一片心意。”卻未碰那東西,隻說,“讓姚嬤嬤進來說說話罷。”養娘未再多嘴,自出去請人。
章珣直到午膳時分才回來,倒是先叫宮人來說了一聲,當時姚嬤嬤就正好在旁邊用著冰碗,穆語蓉便問了她章珣愛吃的菜式,順便交待了廚下去準備。
穆語蓉見他神色依舊一派輕鬆,知慎兒的事情確實沒有扯到她的身上,即便一時想著慎兒中毒的事情不知查到了什麽進度,到底先用罷午飯再說。
隻是等到用過午膳,再歇過一陣之後,章珣帶著穆語蓉去午睡。兩個人挨著躺在小塌上,章珣便主動提起了這件事。
“慎兒的事情你不必憂心也不必多在意,等到晚些睡醒了,我再同你去看看她。”說話之間,儼然不滿隻是與穆語蓉挨著的章珣,已將她抱在懷裏,卻也不嫌熱。
穆語蓉一到夏天,身上時常熱得厲害,這麽被章珣抱著,不但自己熱,未免也鬧得章珣熱,因而推了推他,想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反倒惹得章珣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我是夏天的火爐,冬天的冰窖,你這樣倒是找好受呢……”穆語蓉失笑,見章珣額頭冒了汗,轉身去找帕子幫他擦擦,一麵又說道,“就是想著這麽小又這麽可愛的孩子要遭這樣的罪過,難免覺得心疼。”
穆語蓉今天穿的是一身碧色繡粉荷對襟齊胸襦裙,這會兒抬臂為他擦汗,胸前風光越好。章珣雖聽由著她替自己擦汗,卻是心猿意馬,看著一派漫不經心,把玩著她的一縷頭發,不正經說道,“夏天給你送送涼,冬天幫你捂捂熱,倒是正好。”
一時之間,想起前世穆語蓉走前,便收養許多孩童。章珣垂眸,看著懷中的人有些紅撲撲的臉蛋,笑說,“夫人這樣喜歡孩子,我合該更加努力才是。”
穆語蓉自然願意和章珣有孩子,隻是見識到慎兒這般的模樣,雖覺得多少不同,但也考慮著,等到更安定下來一些,再要孩子是不是會更好一些。不過,她也沒有強求非要怎麽樣,順其自然,卻也一樣很好。
“遲一些也無妨,”穆語蓉對上章珣的眸子,見他眉頭微挑,便說,“如今我也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怕不能夠好好待他。隻願他來到的時候,我能夠對他更好一些。”
“我會護你,也會護我們的孩子。”章珣明了她的想法,低頭親了親她,又撥開穆語蓉落在胸前的頭發,道,“慎兒會出事,並非旁人的原因,這事兒不能這麽想。”見她多少疑惑,方接著解釋,“吃食上沒查出來有什麽問題,且發作得這樣突然,必定是在禦花園裏麵中的招了。那會兒,哪有別人接近慎兒了?”
這樣的話,便無疑是暗指事情與孟碧悠有關係。穆語蓉之前有過這個猜測,可覺得無法理解且沒有證據,自不會特地往那個方向去想。說起來,終究是因著沒道理要對慎兒下手。隻是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不會威脅到任何人,哪有那麽容不下?是以,她那個時候,想想這件事情,並沒有覺得會是吃食上的問題。
若並非吃食上被人動了手腳,當下,唯有孟碧悠替慎兒擦過一回汗。娟帕兒這樣貼身的東西,若是旁人想做些什麽必定是難上加難,她才想著……是不是……可從章珣口中聽到更加確定的話,難免還是想不通。
“左右我隻要你一個,絕不會出現那樣的事兒。”章珣笑著封住穆語蓉的唇,將她未曾出口的歎息直接吞了下去。穆語蓉被他一通好親,反而忍不住笑,想著章珣的話,竟是說與二皇子也有些關係了。
大約除去章珣之外的其他皇子,宮裏頭多少還有別的姬妾。孟碧悠五年隻得了這麽一個女兒,二皇子若是盡耽溺於姬妾的溫柔鄉,似乎又說得通了。這般想著,多少覺得至少章珣現在是個好的,將來如何,不如等到將來再說。
穆語蓉一時未察走了神,便被章珣不輕不重咬了兩口。抬眼見他滿臉委屈,忙湊上去連親兩口補償。章珣似仍是不滿意,穆語蓉便笑著在他身上一通亂摸……
章珣受不住,捉住穆語蓉的手要回敬,卻感覺自己身上一重,似突然被什麽壓住了,等明白過來,已然黑了臉。穆語蓉看著踩在章珣身上的白貓阿尋,再看那貓兒一臉無辜的模樣,與章珣的表情相對比,頓時間笑得不能自已。
被打攪了好事,章珣一言不發從自己身上將貓兒揪了下來,沉著臉,提著貓兒的後頸便丟到了外麵去。折回來再看到穆語蓉仍是笑得前仰後合,越是苦著臉走過去,揪住她就是一頓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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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二爺近來十分焦心,隻因房中的白姨娘不見了蹤影。不過出了一趟門,便連影子也不見,半點兒消息也無,他急得團團轉,卻沒法子為了一個姨娘如何大動幹戈,隻得暗中查探。
如是直到三天過去卻什麽消息也沒有,傅二爺琢磨著報官尋人時,收到了一封陌生人遞來的書信。信裏頭寫著一個地址,又寫著一句,“你找的人在這裏”,難免叫他上心。
打發心腹暗中查探過了一番,傅二爺心思沉沉,卻並未親自去確認這一回事,隻叫人盯著一些。蹲守過幾日之後,終於逮著了位進出的大人物,可聽到這人的名字以後,傅二爺反倒覺得事情稀奇。
挑了穆延善絕對抽不出身的這天,他推掉一切事務,帶著人乘著馬車尋到了這個地方。待強闖進了院子裏,便看到白芷正坐在院子裏的樹蔭下拿著繡花繃子做女工。一旁還擺了張小圓木桌,上頭擱著時令水果與茶水。
她的表情看起來平靜、恬淡,全然無被人劫到這樣一個地方應有的慌亂,同樣沒有任何想要逃走的跡象,反而像是一直在這兒住下去也無妨。甚至,比在武安侯府裏生活時,看起來還更好一些。
正是這樣的一幕,將傅二爺刺痛,他本就不善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差,當下抖抖衣袖便一步一步走過去。白姨娘聽到動靜,抬起頭來,看見了傅家二爺,亦不見慌張,隻是先將手裏的東西都放了下來。
同花院裏有管事婆子丫鬟也有護院,穆延善將一切都安排得妥當。傅家二爺提前打探過消息,自帶了不少人來。那些護院被打得節節敗退,這會兒並阻止不了傅二爺與白姨娘見麵。
白芷起身,就站在樹蔭下等著傅二爺,不躲不避。白姨娘越是這幅模樣,傅二爺越看她不順眼,待走到近前,見她臉色紅潤,更是惱怒。隻他還不曾說話,白芷已先開了口,說,“您來做什麽?”
傅二爺定定看著眼前的人,又仿似眼中要噴火。他抬手捏住白芷精巧的下巴,迫使她隻能夠望向自己,笑問,“你在這裏,過得很滋潤的樣子,可是忘記了自己是什麽身份了?”
白芷頓時間笑起來,說,“當年本就是被你強迫,才會落到你的手裏。如今慧雪已經出嫁,我自可以不在你的身邊。我不過便是個孤零零的身份,從不曾忘記。何況,我的身契如今也已經不在你那裏了。”
這樣的一席話,使得傅二爺毫無憐惜,手中力道愈大,直叫白芷覺得骨頭都要給他捏碎。白姨娘抬手想去掰開傅二爺捏著自己的手,反而被甩了兩巴掌,一時臉上火辣辣疼,她身形不穩,跌坐在地上,再看傅二爺時,目光中已含了怒意。
“就你這樣的衣冠禽獸,說什麽真心實意,呸!”即使這麽多年來,早已經看透了傅二爺的本性,可長久以來,為著自己能夠活下去且活得好些,難免低聲下氣又忍氣吞聲。
往日裏,這人柔情蜜意有之,對她動輒打罵亦有之。待回過頭,又虛情假意來道歉,說自己吃多了酒一時犯了糊塗。隻這樣的糊塗,犯了不知凡幾。更何況,她還從不曾忘記自己如何被眼前的人所侵犯,才會落到這樣的下場。隻到了現下,尚且是白芷第一次對傅二爺說出這樣的話。
“人盡可夫的小賤蹄子!往日對你好,是看得起你,給臉不要臉!”傅二爺蹲下了身,抬手又是給了白芷兩巴掌,冷笑道,“身契是不在我手裏麵了,可你也別想好好的活著!”
傅二爺話音剛落,手已摸到胸前,便掏出一把匕首來。原本院落中的其他人,都已經被他帶來的人給牽製住,一時並近不得他們兩個的身。即便是有機靈的早早去通風報信,終究即刻搬不來救兵。
未曾想到傅二爺竟是已經對她動了殺心,白芷目光微閃。傅二爺拔去刀鞘,還未逼近白姨娘,暗處忽然便射來了一支長箭,待發覺時,那箭已是擦著他的臉頰過去。若是再偏一下,怕要直接破他的腦袋。
傅二爺心中大驚,一手握著匕首,一手拉住白芷不給他逃的機會,四處張望,卻不見人影。他眯了眯眼,警惕著四周,將白芷從地上拖了起來。這當口,又是一支箭射了過來,便對準他拉著白芷的那隻手,當下避了開去,反而叫白芷逃離了自己。於是,暗中這人是什麽目的,已十分清楚。
當是時,原不該出現在同花院的穆延善,到底還是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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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二爺與穆家二爺起了衝突的消息送到毓華宮時,閑來高興的穆語蓉正親自替白貓阿尋清洗。平素在穆語蓉麵前都十分乖巧的白貓,到這會卻是要翻了天,還得穆語蓉喊上聽風幫忙,讓她與養娘兩個人合力將它摁著,才能夠好好的下得去手。
等到好不容易洗好了,拿著幹布將它裹了,抱在懷裏好好的擦時,偏又不安分,甩甩身子就濺了穆語蓉滿臉水珠。鬧騰下來,連她身上的衣裳都略有些濕了,好在是提前吩咐過讓其他宮人暫且退避,否則怕是叫人笑話。
好不容易了卻這麽一場,穆語蓉自己順便也梳洗一番,換了新衣服,再抱著貓兒到已不那麽烈的日頭底下去,準備一起曬曬太陽,方才不急不緩聽了這邊的回話。
穆國公府與武安侯府多少有些親戚關係,如今起了衝突,說來不至於鬧到明麵上去,無論如何,是為了一個女人還是為著一個姨娘。事情若是捅了出去,對哪邊都不是什麽好事。正因為要臉麵,不會捅出去,卻更好辦一些。
之前,穆語妍便遞消息過來了,說穆老夫人的身子近來有些不爽利。既是如此,少不得,她也該請示過太後娘娘、皇後娘娘,回府去一趟了。
穆語蓉正沉吟之時,綠荷當下走過來,與她回話,說禦衣局的人明日要來替她量身的事宜。隻是綠荷的視線,總若有似無掃過窩在穆語蓉懷中的白貓。穆語蓉隨口應了一聲,當作未曾看見過別的。
可綠荷將事情說畢之後,沒有即刻走開,反而輕輕的吹了一聲口哨。終於,在穆語蓉懷裏頭的阿尋耳朵動了動,開始尋找那一聲口哨是從哪兒發出來的。
綠荷見白貓有反應了,臉上一喜,便又再接再厲。於是,當又聽到了那聲口哨之後,貓兒到底逃離穆語蓉的懷抱,奔到了綠荷的麵前,一如初見穆語蓉時那般,繞著她優雅的走了幾圈。
“它倒是與你親近。”穆語蓉笑道,見綠荷臉紅了紅,搖頭否認,又說,“從前是你養著它麽?”綠荷點頭。穆語蓉頓了頓,端起一旁擱著的薄荷茶抿了小口,方道,“我平素都管它叫阿尋,你管它叫作什麽?”
綠荷當下紅著臉沒有說話,穆語蓉笑了笑,慢悠悠起身,未再說話,隻是往書房去了。白貓阿尋看到穆語蓉走了,遲疑一瞬,便奔了過去。綠荷看著貓兒跑走,暗自跺腳。
待到片刻之後,章珣忽然收到穆語蓉叫人遞來的信箋,展信一看,便見信紙上寫著“阿尋被我丟了”幾個大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章珣,莫名在看到這幾個字的時候,覺得……被丟了的其實是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