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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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時九重刑場斷頭台前。

    諾大的刑場哪怕在烈日陽光下也依舊森然陰霾,殷紅的土地不知潑灑浸潤了多少人的鮮血,刑場重兵把守,圍觀百姓紛紛對著跪在斷頭台上佝僂身形的老者指指點點。

    “時老先生怎麽會殺人?”

    “是啊,他一輩子為了德修書院的那群學生耗盡心血,這樣的人……怎麽會呢?”

    “聽說婁析能夠上書院求學還是他資助的,會不會是誤判?”

    眾說紛紜,德修書院的學生們也夾雜在人群中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卻不曾有人上前一步,那些時安幫助過的學生們,此時此刻,又有幾個肯上前來與他說最後幾句話?

    還有一刻就要行刑,人群中一陣躁動,一名學生擠了出來,他麵色焦急,額角滿是汗水,應是匆忙趕來。

    他衝到斷頭台前,被侍衛擋在幾尺開外,抬頭死死的盯著時安。

    “先生!先生!你看看我!我來了!江冬來看你了!”

    這名為江冬的學生便是曾和時安一起來到沈默攤前卜卦之人。

    一直垂頭的時安終於抬起了頭來,不過一夜之間,臉上溝壑便深了許多,雙眼也渾濁無神,再不是那個哪怕白發蒼蒼也精神十足的老先生了。

    “江冬?也好,也好,也隻有你肯來與我說句話了。”

    江冬抬手盡可能想要去夠到他的先生,卻是無用功。

    “先生?為什麽?是你嗎?是你殺了婁析師兄?”

    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望向他充滿困惑悲戚甚至失望的眼神,時安神色幾分動蕩,“殺他?我怎麽會殺我最愛的學生?我是在保護他!幫助他遠離這俗世!”

    “婁析是我最看重的學生……可是他活得太苦了,也太累了。”

    “從他來到書院這幾年,我看著他,看著他那麽努力,那麽掙紮的活著,讀書給了他希望,他快樂,卻也短暫,可他總是笑,總在笑,怕我擔心,怕你擔心,那日他又從家裏逃了出來,來找我,對我說,活著好累,看不到絲毫希望……“

    “婁析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哭,可我卻不知該怎麽辦……”

    “我能資助他讀書求學,能短暫的庇護他,可世間紛擾那麽多,我又如何一直護著他?”

    “都說熬過童試就好了,可就算童生試考上了,也不過是能離開我這小小書院,去都學求學,又是一條慢慢長路,童生試後鄉試,鄉試後會試,會試後殿試,他又能熬到幾許?我總說婁析有靈性,學問好,可他真的學問好嗎?別人不知,江冬,你還不知嗎?死記硬背不知變通,你幾次從我這裏偷試題拐彎抹角的給他複習劃重點,你當我不知?也隻有婁析老實,看不出來罷了。”

    “後來,他在我這裏呆了幾日後離開,也未回家,我到處找他,找到他時,他在河邊捂著額頭跪地痛哭,哭蒼天不公,哭人生皆苦……”

    “我看著他,看著他被困在這無盡的痛苦裏……我就想不如讓他徹底遠離……從以前我就在想了……隻有這樣,隻有這樣……”

    江冬瞪大了眼睛,“可就算如此,先生你也不能害了婁師兄啊!”

    “我沒有害他!是婁氏夫婦害他!是鄭路平害他!本來!本來他們馬上就要得到報應了!可到頭來……這塵世肮髒,萬惡之源,遠離這裏不好嗎?離開,就沒有煩惱了……”

    江冬不斷搖頭,淚水湧出,絲毫不見曾在沈默麵前劍拔弩張的叫囂模樣:“先生你錯了,你這次錯了,真的錯了,誰不曾有絕望難過之時?你不能,不能替師兄決定他的生死,便是他自己也不能!哪怕他父母不對,鄭路平不對,可,可最終將他送上黃泉的人,是你啊!”

    隨後江冬轉身擠出人群,神色匆匆,似是恨不得立刻遠離時安。

    時安又頹喪的垂下頭,肩膀顫抖。

    “我沒錯……我是在救他啊……錯的是婁氏,是鄭路平,是老天不公啊……”

    幾個離得近的聽了時安的話,隻當他有病,端的是這種詭異思想,如何讓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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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bsp;  “午時到!”

    時辰一到,劊子手手握大刀,高揚,手臂肌肉收緊用力。

    “先生!”

    就在這時,江冬端著碗清水跌跌撞撞的又擠了過來,極力的從侍衛的阻攔下伸長手臂,遞著手中水碗。

    “先生!天幹,喝碗水再上路吧!”

    時安不敢置信的抬頭看向江頭,似乎是想不到他還會回來,嘴唇抖動。

    奈何無論江冬如何努力,也與時安尚有幾尺距離,劊子手手起刀落,登時血柱高昂,噴濺一地,潑灑進了江冬手中水碗,一碗清水登時渲染上點滴殷紅。

    失去了頭顱的身體傾倒在地,主人的頭顱遠遠滾在一邊,到底是沒有喝上這來自他學生的最後一口清水,也最終走不出他給自己設的所謂“救贖”的牢籠。

    時也命也,這時安一輩子為了書院而活,為了學生而活,最終棋差一步,思想走了異端,命終斷頭。

    沈默看著被眼前黑布渲染上暗色的畫麵,這是來自文明時代的沈默第一次親眼看到死刑現場,卻並未恐懼,人生一世,死人永遠沒有活人來的可怖。

    “蹇,跛也。家道衰落,百事不順。若破卦,君子以反身修德也。”

    時安卜卦,得卦名卦辭,解卦,其一便是反身修德,破卦重生:其二便是順卦而為,生而成蹇。

    二者無論如何,得一結果,方可續命。

    果真逆天續命,實非易事。

    沈默喃喃話落,身旁驀地響起一聲,“君子以反身修德?小瞎子,這就是你為他卜的卦辭?倒真是準確。”

    宿源歡?

    沈默側身一步,不知宿源歡何時消無聲息的來到他身旁。

    “可惜了,小瞎子,我本想拉你來執法堂,卻沒想到你來頭倒是不小。”宿源歡看著沈默嘖嘖出聲,平凡無奇的臉因那燦爛的笑容倒是生了幾分光輝。

    隨著宿源歡話落,四麵八方湧來無數黑衣侍衛將沈默團團包圍。

    沈默靜靜的看著自己被包圍困住,似是對自己的處境絲毫不在意。

    “你不怕?小瞎子,你真是,越來越讓我感興趣了。”

    隨後宿源歡抬高嗓音,聲含內力,震蕩向四麵八方。

    “執法堂奉帝君之命,恭請已故國師弟子,小國師沈默回宮!”

    這刑場剛執行了一場斷頭,又有執法堂重兵圍捕,引得百姓們驚懼後退、散開的同時還不怕死的張望打探。

    “國師的弟子?”

    “小國師?”

    “怎麽可能?”

    “戰天國要有國師了嗎?不會吧?”

    提到國師,所有人無不先想到曾經飄搖在城門整整七日的人皮,戰天國帝君素來是與國師對立的存在,如今橫空出現國師的弟子……

    這還真真是讓人捉摸不定。

    沈默被執法堂一路押去了帝宮,穿過曲折蜿蜒、雕欄玉砌的宮殿,來到高台厚榭的朝堂,便被按著跪在了朝堂中央。

    這九重帝宮的朝堂,雖富麗堂皇,卻也空蕩至極,兩側官吏紛紛禁聲低頭,恭敬不已,整個朝堂彌漫著陰沉壓抑的氛圍,莫名倒覺得比那刑場還來得的陰翳許多。

    感到頭頂一道凜冽視線,沈默抬頭看去,正看到一張漆黑詭譎繪著複雜紅色紋理的半張麵具,麵具下一雙眼覆著寒霜,含著肅殺之氣,如有實質般將沈默緊密包裹。

    帝君下首一位總管模樣的人開口道:“沈默,你貴為國師關門弟子,應深居窺極殿日日卜問天機,為戰天祈得福運,為何私自偷渡出宮?”

    “我不——”我不是國師弟子!

    沈默開口想要說話,卻沒想到隻言二字便感到頸間勁風襲來,隨後便說不出話來。

    所有人像是看不出沈默的異樣般,垂首躬身,隻當自己耳聾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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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總管還待說話,被帝君一個手勢打斷。

    沈默便看到那帝君拿過一邊雕龍金紋手杖,站了起來,緩慢的拄著手杖走到了他的麵前。

    走動間,袍角擺動,一側空空蕩蕩,不像是能藏半條腿的模樣。

    離得近了,便發現這斷條腿的帝君身量極高,整個籠罩在沈默麵前,氣勢壓人。

    “沈默,為本君卜一卦,若是讓本君滿意,便繞了你這一次。”

    圍繞在耳畔的聲音低沉,似夾帶著凜冬寒風,讓人遍體生寒。

    靜默少頃,沈默抽出腰間豪素,遞給戰天國的主宰,帝君戰。

    帝君接過豪素,也不過問,直接當空批下一字。

    沈默死死盯著那裏,似乎真的能在空中看到漂浮的一字。

    一刻,靜默。

    二刻,靜默。

    三刻,仍舊靜默。

    整個朝堂仿佛沒有活人般,無人言語,也無人訝異,可見戰天國帝君積威頗深。

    終於,沈默嚐試著張了張口,發現發聲順暢後道:“不得卦。”

    “不得?”

    陰寒二字在耳邊響起,微涼氣息彌漫耳際,竟是讓人遍體生寒,其中所言壓迫之意,便是沈默也感到壓抑。

    沈默抬手,伸向帝君,大膽的想要抓帝君的手。

    帝君一個閃身,已是回到帝位甩袍坐好,並不給沈默撫掌問卦的機會。

    “也罷,看來身為國師弟子,學得並不到家,這尋常的尋卦問辭都不得。不過,看你年幼,饒你一次。”

    帝君話落,便有人前來再次押上沈默。

    那總管開口:“帝君仁善,念在已故國師舊情,沈默年幼的份上,帶回窺極殿禁食三日,潛學卜問,以早日為戰天求得福運。”

    帝君與已故國師的舊情?怕是舊仇吧。

    這總管大人當真一副睜眼說瞎話的好本事,這戰天國朝堂官員,也學得一副裝聾作啞的好演技。

    沈默再次被帶走,一路上,他一直在想帝君所寫之字。

    帝君所寫乃一“天”字,而凜暮卜卦時所寫的,也是一個“天”字。

    兩個人都同樣得不到卦辭,莫說是卦辭,就是卦象卦名也窺不得一絲,若不是當時直接接觸了凜暮掌紋血脈,怕是連那一句卦辭也是難得。

    可戰天國至高無上的帝君怕是不會讓他肆意摸手。

    提字問卦看似簡單,實則深藏天機。

    一個人隨意寫的字,恰是他心中所思所想。

    帝君寫天,怕是因為不信天、不畏天,如他親提的國名戰天所蘊意義一般——與天而戰,爭得一線生機,當真是瘋狂至極。

    而那時安當時所寫的字,是“善”。

    時安認為自己是“善”,也確實一直在行善,行善到最後,有了分歧,一邊堅定,又一邊懷疑,搖擺不定而又衝動行事。

    所以他才會在殺了婁析後又去破廟祭拜,他內心深處角落可能已經察覺自己的錯誤,他彷徨,又武斷,然後再掩耳盜鈴般一層又一層的將其掩埋遮蓋,隻當自己是“善”,是解救婁析,是救贖,是正道。

    他又想以一己之力去懲戒所謂的“惡”,便主動報案,將一切推到婁氏二人身上,後又順水推舟想要將鄭路平拖下水,卻又在露出破綻,即將麵臨製裁時下意識的為自己開脫,將一切蒙上一層美好的所謂“懲惡”的麵紗,自欺欺人。

    他真的“善”過,也在後來享受因“善”而帶來的誇獎與吹捧,他確實為婁析著想,可這一切都因最後的自大、武斷與隱藏在深處的自私而分崩離析。

    那麽,凜暮所寫之“天”,又是為何?

    作者有話要說:  凜暮:今天的遊戲是,找找我的腿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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