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血棺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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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當看清手裏那東西原來是塊石頭印章時,我聽見麵前這堵牆突然發出了一陣哭泣聲。

    這可能是我有史以來聽到過的最奇怪的哭聲,因為它介於嬰兒的啼哭和烏鴉的啼叫聲之間,時粗時細,時長時短,直把我聽得一陣陣毛骨悚然。

    而跟牆上那些植物樣的東西接觸的感覺,也同樣讓人畢生難忘。

    明明應該是些冰冷粗糙的東西,但被它們包圍住胳膊時,我發覺它們竟然有著跟人皮膚幾乎一樣的溫度,甚至更高一點,這讓它們在蠕動時給人一種活生生的動物般的感受,所以根本無法將它們單純作為植物來看待。

    這些奇怪的感覺讓我恨不能立時將手移開,但手被雪菩薩製約著,始終維持著將手裏的石印壓在牆上的姿勢,不能動,所以也就根本沒辦法把手從牆上挪開。

    見狀舟羽看起來異常焦急,他想走過來拉我,但沒走兩步突然全身劇烈哆嗦起來,哆嗦得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隨後一邊哭,一邊驚恐異常地瞪著我,仿佛我身上有什麽讓他極為害怕的東西。

    “帶著寶貝卻根本不知道怎麽去用,也是作孽。”這時耳朵裏又輕輕飄來雪菩薩一句話。

    然後他操縱著我另一隻手抬起,食指和拇指交疊成一種奇怪的姿勢,朝著被我固定在牆上那枚石印按了過去。

    說也怪,當手指剛剛碰到那枚印時,整麵牆上密集四布的血色植物一下子就跟被牆麵吸收似的退進了牆裏。

    原本鑽在道士皮膚裏的那些也不見了,就見兩個呆若木雞的年輕道士突然身子一震猛地深吸了口氣,緊跟著就像如夢初醒般大喝了一聲,一頭跌坐到地上,手則像抖篩子一樣拚命搖動起手裏的鈴鐺。

    我以為他倆都沒事了,但當我看到他們的臉時,不由大吃一驚。

    因為先前看上去最多不過三十的兩個道士,這會兒滿麵皺紋,神色憔悴,活脫脫像患了什麽不治之症,一眼看去足足老了能有三十歲。

    正對著他們看得發愣時,突然我感到自己手心裏燙得嚇人。

    是那枚印。

    不知怎的,它全身散發出一陣陣讓人難以忍受的熱量,燙得我拚命想鬆手,但手始終被迫牢牢固定在印章上,沒法挪動分毫。“放開我!”我不得不大叫了一聲,因為再這樣下去,怕是沒多久我的手掌就要被烤熟了。

    雪菩薩缺依舊沒有任何回應。雖然如此沉默,卻可以明顯感覺到他對我手裏那枚印此時發生的變化興味盎然,因為他一直在迫使我把自己右眼朝著印章方向靠近,然後右眼灼燙得更加厲害起來,乃至讓我感到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在用力朝我眼球上頂,似乎試圖借著這樣灼烈的溫度,一點一點朝我眼球外衝出去。

    “走開!走開!”這時舟羽再次大叫起來,一邊用力控製著自己身體的顫抖,一邊努力朝我身邊挪近:“快走開!你們這些壞人!走開!”

    話音未落,我看到印章裏突然嘭的聲噴出一股白汽。

    白汽依稀像個人影的模樣,最初很小,但眨眼間就擴散成手臂樣高。

    它的出現讓我右眼上像被人重重擊打了一下。打得我半邊視野一片漆黑,隨後整個人一下子從牆壁處飛彈了出去,踉踉蹌蹌一路倒退,直到被老道士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才讓我勉強站定了下來。

    “夠狠……”這當口耳朵裏再次飄來雪菩薩的話音。

    但就像說到一半突然被人捂住了嘴似的,他剛說完這兩個字,話音一瞬間戛然而止,同時我右眼上的灼燒感也立刻消失。

    兩腿隨之一軟,我跪倒在老道邊上,下意識伸手撐住地麵時,發覺自己已然重新得回手腳的控製權。但這並沒能讓我鬆上一口氣,因為我看到那團從印章裏噴出的白汽就像條蛇一樣,在脫離了印章後慢慢朝著牆壁裏鑽了進去,並在牆上擠出手臂長一道裂縫。

    裂縫裏隱隱露出一張臉,以及一大團毛茸茸的東西。

    一見到那張臉,舟羽立刻大叫了聲,然後兩眼一翻,直挺挺躺在地板上不動了。

    因為那張臉雖然蒼白安靜得像是用石頭雕刻出來的麵具,並且大部分都被臉側那些毛茸茸的東西所遮蓋,但一眼就可認出,這精致的眉眼,若有所思的神情,不是別人,正是舟羽這個曾活生生在我身邊,跟我說話,對我笑,並時常用一種小大人般眼神打量我的孩子。

    臉側那些毛茸茸的東西則是他的頭發。

    不知被在牆壁裏封了多久,才會讓他長出這麽多,又這麽長的頭發。它們在他臉側微微蠕動著,就跟剛才那些牆壁裏長出的血色植物一樣,仿佛有生命似的。

    這發現不能不讓我全身血液都為之凍結。

    難道這孩子早就死了,而且被以一種極為殘酷的手法封在這房間的牆壁裏,所以我之前見到的那個舟羽,其實是他一腔怨氣所凝聚出來的東西?

    就在我又驚又怒地這麽猜測時,突然噔噔噔一陣腳步聲從我身後傳來,緊跟著就見舟老板瘋了似的從我身後衝出,幾步奔到牆邊,將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舟羽一把從地上拖了起來:“你作死嗎!你又想作死嗎!”

    邊罵邊把他往房間外拖去。

    奇怪的是,雖然能看到並能碰觸到自己這顯然已死去很久的兒子,但由始至終,這粗暴的男人卻似乎從沒發覺牆上那道裂縫,以及裂縫裏那張跟他兒子一模一樣的臉。

    不然他怎麽可能是這樣一種反應呢?

    即便再怎麽凶狠,再怎麽暴戾,一眼看到這樣一種場麵,不感到恐懼那是不可能的吧。可是明明一切都那麽明顯,為什麽他卻會看不見?

    這疑惑剛從我腦中一閃而過,突然見舟老板的腳步一個踉蹌,猛地在離門口不到兩三步遠的地方硬生生停了下來。

    隨後將舟羽一把緊抱進懷裏,又朝他身後縮了縮,顯見這並不是下意識地想保護自己兒子,而是根本在將這個人事不省的孩子當做自己的護身符。

    但究竟什麽原因會讓他突然這麽緊張害怕起來?

    這問題並沒困擾我多久,因為不多會兒,我聞見空氣中飄來淡淡一股腥臭的氣味,緊跟著,便聽見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哢……哢……哢……

    好像某樣重物在地上拖行,於此同時,原本嵌在牆壁上那枚印章啪嗒聲掉在地上,無比歡快地在原地蹦躂了兩下。

    打著轉再慢慢靜止下來時,門外那奇怪的拖行聲亦已到了門口。

    兩者同時停下,並似乎對峙般彼此沉默相對,不多會兒,門外的拖行聲再次響起,徑直朝著屋裏挪了進來。

    原來是道士們帶來的那口木棺。

    它一路從樓下‘走’到樓上,再從樓上‘走’到房內,仿佛被誰賦予了生命。而如屋頂般拱起的那道棺蓋上,則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冥公子,一個是之前在冥公子的房間裏時,我見到的那個被冥公子稱作聻的女人。

    女人與其說是坐,不如說是趴在棺材頭的地方,半個身體朝上仰著,並隨著棺材一路的走動,一路將臉轉來轉去,似乎是在用臉上那兩個黑洞裏的小手觀察著周遭的狀況。

    但這可怕的一幕隻有我和冥公子才能瞧見。

    旁人的目光隻呆呆瞧著那口移動的棺材和端坐在棺材上的冥公子,包括那頗有點道行的老道士,也並沒能看出棺材頭上坐著一個鬼中之鬼。

    所以一等棺材從自己身邊緩緩移開,舟老板臉上立刻露出顯而易見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隨後抱著舟羽悄無聲息就朝外繼續挪了出去,卻沒留意坐在棺尾的冥公子正拈著頭發若有所思看著他。

    直至經過冥公子身邊,不知怎的張嘴一聲怪叫,隨後一把丟開懷裏的舟羽直挺挺朝地板上跌了下去。

    待到他臉朝下在地板上躺定,我才明白舟老板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會導致他在短短一瞬間發生這樣突兀的變故。

    因為他後背上爬著密密一大片血紅色的植物。

    之前密布在這房間牆上的那種植物。它們不僅占據了他的背,甚至順著他脖子爬上了他的後腦勺,這很可怕,因為剛才那幾個道士僅僅是被侵入手臂,就喪失了行動力,何況舟老板是被侵入了腦子。

    不出片刻,眼看著他原本那張油膩肥厚的臉迅速朝裏凹陷了進去。

    顯出一副木乃伊般的模樣,但即便這樣,人卻還活著,並且似乎對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一切完全沒有知覺似的,愣了愣後一咕嚕從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灰,扭頭再次朝舟羽身上抓了過去。

    “你想死麽。”這當口冥公子手朝棺材板上輕輕一拍,那本在繼續前行的棺材立即戛然而止。

    隨後轉身彈指,也不知朝舟老板喉嚨處彈出了樣什麽東西,就見他急匆匆把脖子一捂,過了片刻臉憋得通紅,嘴使勁一張,哇的聲從嘴裏吐出塊亮晶晶的東西來。

    細看,原來是剛才掉在地上的那枚印。

    不知幾時被舟老板悄悄撿起,又偷偷塞進了自己的嘴裏,大概他剛才見到這東西一出現就令牆上那些血色植物消失了,所以想當然地認為是件相當了不得的東西,於是趁著沒人注意,就偷偷把它藏了起來。

    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就能將它帶走,但不知為什麽,先前在我手裏時很快就讓滿牆血色植物消失的法印,在舟老板的身上卻絲毫不起任何作用,反而讓他成了那些東西借以依附的唯一地方。而那塊法印在被他吐到地上後,原先晶亮剔透的身體則很快變成一片烏黑,又再過了片刻,哢擦一聲脆響,竟然裂了。

    見狀冥公子輕歎了口氣,目光帶著點惋惜地轉望向我,繼而眉梢輕輕一挑,朝我笑了笑:“大凡靈性的東西都有點兒固執,譬如你眼睛裏的這個,為了點自由,竟連酆都大帝心印都敢碰。”

    酆都大帝心印?指的就是剛才裂掉的這枚印吧?

    簡單一句話調侃了兩件時運不濟的靈性物,真挺難說這男人到底是生性寡情,還是天生的刻薄。琢磨著不由又朝他看了一眼,遂發現,這男人之所以始終坐在那口棺材上,即便棺材停止移動也不離開,是因為他有一隻手始終牢牢按在棺蓋上。

    像是一挪開,這塊厚重的板就會就此飛離似的,但不知這特別的舉動,是否跟這會兒圍繞在棺材周圍那股明顯到咄咄逼人的陰氣有關?

    這股強烈的陰氣不知道是來自棺材本身,還是棺材頭上趴著的這個女人。

    鬼中之鬼,陰氣自然是比鬼要重得多,但先前在樓上遇到她時,我並沒有感覺到這麽重的陰氣,而且她這會兒為什麽會和冥公子一同待在這口棺材上?

    諸多困惑,顯然也令我身後的道士深感困擾,所以就在我打算開口去問個明白的時候,我身後那個虛弱得幾乎已經不堪一擊的老道突然一把將我推開,指著冥公子厲聲道:“小兄弟!你是瘋了麽!既然明知道這口棺材那麽陰,為什麽偏偏還要把它往這裏帶,還嫌這地方不夠亂是麽?!”

    “既然明知道這口棺材那麽陰,道爺們還把它往這陰氣肆意的地方帶,難道道爺們沒覺得自身也是有點問題麽。”

    淡淡一句反問立時令老道住了嘴。

    他搖搖晃晃站在我邊上,像看個怪物似的朝著冥公子呆呆看了片刻,然後突然一聲大喝,猛拔出腰間別著的桃木劍揚手一擲,徑直就朝冥公子丟了過去:“你不是人!血棺材上藏不住陰煞之物!你根本就不是人!”

    話音剛落,那把劍噗的聲正紮在一躍而起飛撲到棺材頭前的舟羽胸口上。

    當胸紮透,而那男孩仿佛渾然不覺,隻張大了雙手護在棺材前一動不動看著老道,然後哭了聲:“不許殺我媽媽!不然我殺了你!”

    老道見狀撲通聲就朝地上跪下了,臉色鐵青,張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旁舟老板也跪倒在了地上。

    但神情跟老道完全兩樣,他瞪大了雙眼直愣愣看著舟羽,一張臉卻笑得像個白癡:“嘿嘿……瞧我說過什麽,這小子一肚子壞水,他媽就是一肚子的壞水……”

    我終於明白他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因為就在老道的桃木劍從舟羽胸口穿透而過後,我發覺站在棺材前那個像個守護者般使勁護著棺材的,哪裏是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

    分明是支筆。

    一支磕壞了半邊身子,以至於露出裏頭吸墨器的老式鋼筆。

    但就是這麽一支鋼筆,卻被它身後那個女人一把攬進了手裏。

    好像攬著自己的孩子一樣,千嗬萬護,小心翼翼。然後啪踏啪踏,那兩隻從她臉上的黑洞裏探出來的小手化成了兩團血淋淋的水,嘩嘩地流到了地上,又轉眼間被她身下那口棺材吸了進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