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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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沒走出飯館,她就又趴在了阮少棠的背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稀裏糊塗到底喝了幾杯酒,隻知道最後一杯酒她要跟袁雅男朋友幹杯時,阮少棠一把奪下了她的酒杯,一口氣喝幹了杯中的酒。袁雅的男朋友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直叫好,說這才是爺們。阮少棠仿佛也在笑,可是喝了那麽多的酒,他臉上還沒有半分醉意,仍舊眉清目朗,燦然的燈光下,黑眸幽深如海。她隻覺得一點兒都不公平,為什麽她才喝了幾杯就火燒火燎,整張臉直發燙,不伸手觸摸就知道雙頰一定紅通通。

    不到散席,她就開始頭暈目眩了起來,頭頂的吊燈似乎都打起了轉兒,天花板像是燈光的海洋。站起來時,她的腳步直踉蹌,搖搖晃晃裏,一雙大手用力攬住了她,她撲在一個人的懷裏,那樣熟悉,那樣溫暖,在最暗沉孤寂的黑夜裏,她也有過這樣的一個懷抱,那個人把她從冰冷的地上抱起來,給了她一個最溫暖的懷抱。她下意識緊緊抱住他,還做了一直想做的事——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臉確認,果然沒有她的燙熱。可是他很掃興地抓下她的手,她不滿地咕噥:“袁雅呢?我還要跟她喝酒……”

    在餐館大門口,她趴在他的背上,笑嘻嘻和袁雅說拜拜:“我跟葉子的咖啡館叫桃花源,你有空一定要來喝咖啡,我們再一起喝酒,我有好多酒……”

    袁雅依偎在男朋友的懷裏,打了個酒嗝,語焉不詳地說:“我一定去……一定去……”

    袁雅走了,她迷迷糊糊趴在他的背上,恍恍惚惚裏,像是輕飄飄躺在彩雲之上,月亮照在身上,月亮走,她和他的影子也走,那麽舒服,那麽愜意。她眯起眼像是沉入了酣甜的夢鄉,可是很快就被嗡嗡聲打擾了,手上也傳來疼痛,睜開眼一看,原來是他修長的手指正掐在她的左手虎口上:“下來,上車了再睡。”

    她頭昏腦脹,隻覺得口幹舌燥,像是口渴,又像是燥熱,可是趴在他的背上很舒服,他的指尖帶著一絲清涼,碰觸在她手上就有微微的涼意蔓延開來,舒服極了。她籲出一口氣,幾乎是反射性死命摟住他的脖子,嘟嚷:“不要,我要在這裏睡。”

    他抓她的手,費力地要把她從身上弄下來,放進車子裏。可是她像一隻八爪魚,雙腿雙手緊緊纏在他身上,他越拉扯,她纏得越緊,怎樣也不肯鬆手。她的臉頰熱熱的貼在他的耳畔,他的耳朵發燙,沿著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然後無休止的蔓延下去。她呼出的氣息也熱熱的氤氳在他耳畔,帶著芬芳馥鬱的酒香,他幾乎感覺得到她嘴裏殘餘的穀香酒味,酣甜而沉醉,那些酒喝進她的嘴裏,就像小孩子吃下了最甜蜜的奶糖,而她也像個小孩子,更像賴在他身上的連體嬰,緊緊纏在他身上就是骨肉相連,永不分離。

    他在燥熱難耐裏,幾乎是厲聲厲氣:“你不要胡攪蠻纏,你再這樣發酒瘋我就把你丟在這裏。”

    她振振有詞:“你把我丟在這裏,我就告訴袁雅你是我的情夫。”

    他沒有想到她會說出來這樣的話,即使是喝醉了她也要說出來。他怒不可遏,狠狠掐住她的手腕,一定要把他從身上扯下來,丟在地上。她都說出了那樣的話,那他還背著她幹什麽?

    可是她卻突然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呢喃:“阮少棠,我要吃冰淇淋。”

    阮少棠呼吸一窒。縱使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喝醉了,縱使他早已不是頭一回見識到她喝醉酒後的樣子,可是他依然沉醉在耳畔的呢噥軟語裏不可自拔。

    守在一邊還扶著車門等待的劉秘書馬上說:“阮先生,那我去買。”

    劉秘書的手一動,她看見了敞開的車門,整個人都可憐兮兮的縮在他背上,就像那個黑色的車子是個大怪物一樣張開口要吞下她,令她避之唯恐不及。她在他耳畔嗬氣如蘭,似嬌嗔又似哀求:“不要,我不要上車,阮少棠,我要你背我……”

    他對劉秘書說:“你先把車開走,我帶她去買。”

    阮少棠的記憶裏,這是他第一次買冰淇淋,找了好一會兒,她也在他耳畔胡言亂語了一路,一會兒咕噥下午看的熊貓是多麽可愛,一會兒記起來又要吃冰淇淋,最後問了路人,才在一條老巷子裏頭找著一家賣甜品的老店。他買了一支蛋筒冰淇淋給她,她歡歡喜喜地趴在他肩頭添了一口,突然送到他嘴邊要他也吃一口,他隻不過是微微偏了一下頭,那支冰淇淋“啪啦”掉到了地上。她哀怨地嘟嚷:“都怪你……”

    這個醉酒的瘋子,自己連支冰淇淋都握不住還怪他。他沒辦法,隻好又回頭買了一支,好不容易終於哄得她從他背後下來,兩人在小院裏坐下,他一口一口喂她吃冰淇淋。她仍然固執地要他也吃,冰淇淋上撒了葡萄幹、花生仁,還澆了糖汁,他吃了一口,甜得發膩。

    小院子是仿古式的庭院建築,好像從前江南人家,點著花燈紅燭,搖曳一窗好夢。很多很多年以後,他還記得桌上的那盞燈,燈罩上是一枝灼灼盛開的紅梅,一隻雀鳥棲息在枝頭,那樣喜慶歡喜的喜鵲報春。可是她臉上的笑卻比紅梅還要灼灼燦爛,還要歡喜動人。隻是一支冰淇淋就能令她歡喜成那樣,吃一口下去眼睛就眯成了彎彎的月牙,月華如水溫柔,而她的臉頰胭紅,就像胭脂洇在水裏,慢慢地一點一點化開在他的心湖,染紅一池春水。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捧住她的臉,俯身吻下去,他嚐到了她嘴裏的冰淇淋味道,和著酣甜的酒香,一點一點引誘他沉醉,他不敢用力,怕驚醒了她,隻是輕柔的輾轉"yun xi"卻已令他深陷不願醒。

    有一瞬間,在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霧蒙蒙的瞳仁裏清晰地出現他的倒影,他幾乎以為她是完全清醒的,他幾乎錯覺他們可以這樣相看一生一世,那一瞬間他隻有她,她也隻有他,他們就那樣一生一世相看到老。

    他很少吃甜食,他不知道她怎麽能有那麽好的胃口,吃完了一支甜膩膩的冰淇淋,走的時候,她還貪心要帶走一支。

    他背著她走完了一條仿古老巷子,夜晚華燈璀璨,照著他們連在一起的身影。她要看這城市的夜景,舔了一口冰淇淋,念念不忘地說:“你吃晚飯之前說過要帶我去琴台路,我要去看卓文君的琴台,你把我的手機拿來,我要看琴台路在哪兒……”

    其實他們現在就在琴台路上,燈火輝煌,滿街的老建築,桂殿蘭宮,飛簷鬥拱,宛如沐浴在過去的月色下。街頭有人坐在簷下拉二胡,她耳尖聽見了:“是《鳳求凰》,我也會彈。”

    拉二胡的是個老頭,路過的旅人不時駐足聆聽,《鳳求凰》後緊接著又是一曲應景的《漢宮秋月》。他們聽了很久,她手裏的冰淇淋融化了,滴落在他胸前,甜膩膩地黏在他的胸口,她吃完最後一口冰淇淋,把黏糊糊的手也抹在他胸前。

    她也聽出來了歌興,要唱歌給他聽,非常歡快地一遍又一遍在他耳畔唱:“慈悲心腸白素貞,刀下留人收小青。二人結拜成姐妹,仇王府內把身存。神通廣大興府第,法力無邊造園林。廢園舊屋變新貌,猶如枯木又逢春。嗨呀嗨嗨喲,嗨呀嗨嗨喲,猶如猶如枯木呀又逢春。嗨呀嗨嗨喲,嗨呀嗨嗨喲,猶如猶如枯木呀又逢春。”

    末了咕噥:“要是何葉在就好了,我就能跟她一起唱給你聽了,溪水和荷葉要永遠在一起。”

    他想問她是不是就像她剛剛唱的白素貞和小青,可是他問不出口,他什麽都知道,最終隻能輕輕說:“你和她小時候也唱這支歌?”

    “對呀,葉子唱的可好聽了。”

    阮少棠心底一痛,在她天真懵懂的聲音裏,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心痛,就像是用力深埋在心底的一個黑洞被打開,他心底最深處的陰冷黑暗就這樣被照亮,那些埋藏在他心底的自己不敢也不能的奢望,那些一直假裝看不見的東西清清楚楚地顯露出來,無邊無際的悲傷就這樣蔓延開來。

    這麽多年,他以為他的心已經冷硬如鐵,從母親離開後,他生命裏最溫柔的那一片華光已經消散,再也不會柔軟了,他也不能心軟。縱使看著她一點一點遠離自己,縱使他怎樣用力也不能完整地把她捧在手心裏,他也沒有後悔過。他以為他從來都不會為自己做的一切後悔,他們欠他的,他要他們千百倍償還。他一直都告訴自己他沒有做錯,那是他應該做的,他也必須做,可是她還是個孩子,她什麽都不知道,她不過是心心念念著“溪水和荷葉要永遠在一起”,在她親口對他說出“溪水和荷葉要永遠在一起”的這一刻,他終究還是後悔了。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

    她也許也是恨他的,然而這一刻他也寧願她恨他,那樣也好過她對他什麽也沒有。

    他不說話,她開始纏著要他也唱歌給她聽,還一定要唱許仙,她的理由光明正大:“我唱白素貞,你當然要唱許仙啊!”

    他想了很久,在她眼睛裏的光彩逐漸黯淡下去之前,終於想起來了:“年華二月去踏青,風光無限少年心。似水流年等閑過,如花美眷何處尋。”

    他唱得很慢,他隻起了頭,她就跟著他唱下去了。歌聲停下來後,她喜滋滋說:“我喜歡聽這支歌,最後兩句唱的是《牡丹亭》裏頭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也會唱。”

    “那你唱給我聽。”

    “我不唱,阮少棠是個大壞蛋,我不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給他聽。”

    他沉默了一下,終於問:“他哪裏壞了?”

    “反正他就是一個大壞蛋,我說阮少棠是大壞蛋就是大壞蛋。”

    “你蠻不講理。”

    “你才蠻不講理。”

    如果清醒,她根本就不會這樣和他鬥嘴,她永遠隻會低頭沉默,可是他卻又知道她現在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隻有這時候她才會對他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他的聲音軟下來,誘哄:“好好好,阮少棠是個大壞蛋,那現在讓大壞蛋背溪溪回家好不好?”

    夜深了,路上寂靜無人,車行寥寥,路燈的光像是又大又圓的月亮,把他們連在一起的影子拖得又長又近,宛如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交頸鴛鴦。劉秘書兜了一圈又回來了,還找著了他們,開著車一直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著。

    他背著她,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呼吸清淺,軟軟地貼著他的耳根,她終於埋在他肩頭沉沉睡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