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字數:6461   加入書籤

A+A-


    宋茜茜也施施然走向那道屏風之後,岑溪知道那裏頭有一間風景特別好的包廂,不僅可以俯瞰繁華江景,全景式的玻璃天窗也可以仰望燦爛星空。何葉初來時概歎過她本來想訂那間包廂,但是已經被人訂下了,看來今晚的相遇也不全然是巧合。

    也許是早就從宋茜茜嘴裏知道他們要訂婚了,他們真正一起出現在她麵前,她也沒什麽感覺。最初突然看見阮少棠的那一陣懵懵然說不清的感覺過去後,她慢慢就平靜了下來,湧來一種解脫似的釋然。她不無自嘲地想,也許自己真的是個榆木腦袋。

    她端起酒杯對盛時笑得沒心沒肺:“我們喝一杯吧。”

    盛時倒怔了一下,似乎被她的笑容和動作嚇到了。

    岑溪以為他擔心自己喝醉了,說了心裏話:“你放心,我不會喝醉的,今天晚上我還需要保持清醒。”

    她手裏那杯酒還是餐前甜酒,其實也喝不醉,盛時很快就反應過來,不管她是要借酒澆愁還是故作輕鬆,他都甘願奉陪。如果一杯酒能讓她好受點,那又有何不可。

    他輕輕和她碰杯,一仰頭喝盡了杯中的酒。等她放下酒杯後,他指了指桌上的醒酒器,語氣輕快地說:“那這瓶酒你就沒有口福了,待會兒我一個人喝了吧。”

    岑溪也看了一眼醒酒器,那是何葉一早就點的酒。何葉今天不僅特別豪奢地來了這家比起桃花源以昂貴出名的法國餐廳,點的酒也是特別豪奢的法國頂級酒莊的年份酒。還好她帶了卡,要不吃完飯買單都成問題。

    她也語氣輕快的回答:“那怎麽能行,我還是可以喝一杯的。”

    接下來他們專注用餐,在細微的餐具碰撞聲裏時不時說幾句話,氣氛並不沉悶和怪異。法國大餐原本也十分講究,食物一道一道上來,岑溪胃口回來了,覺得都很好吃,本著不能浪費的原則,把放到自己麵前的每道食物都吃得幹幹淨淨,最後甜品鬆露巧克力上來了,她發現自己已經吃不下了,可是實在又非常喜歡吃這道甜點,不得不後悔起來之前不該吃那麽多把肚子給撐飽了。

    盛時看她拿著銀匙盯著麵前的鬆露巧克力,明明很想吃,可卻又露出哀怨的樣子,遲疑著不動。他想了想就明白了,不由好笑:“歇一會兒再吃吧。”

    岑溪也想要緩一緩,於是笑嘻嘻對他說了一聲,起身去了洗手間。

    她沒想到又會看見阮少棠,雖然他也在這裏吃飯,可是那道屏風如同一堵地老天荒的牆,硬生生隔開了他與她,牆的那邊是他的世界,牆的這邊是她的世界。

    就在她走出洗手間,在通道的轉角,一抬頭卻又看見了他,他的臉清清楚楚地出現在她眼前,這一回他們之間隻有一步之遙,她走路心不在焉,甚至差點撞到他身上。她看得清清楚楚他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他望著她,然而那雙幽深黑沉的眼睛裏隻有漠然。

    她愣了一下,本來想繞過他走過去的,他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聲音冷淡:“你沒話對我說麽?”

    岑溪的確有話要對他說,但不是在通往洗手間的走道上。她掙了一下沒掙開他的手,他的五指反倒像鐵鉗一樣緊緊箍住她。無論過了多久,他對她永遠都是這樣,她越掙紮,他就會越緊抓不放,就像當初他說要她心甘情願,可是他何嚐給過她選擇,她隻能如他所願毫無自尊地哀求他,他總有辦法逼她做他的禁臠。

    她已經累了,不想再做這種無意義的掙紮,無力地說:“阮少棠,你放手。”

    “我憑什麽要放手?”

    他的話也和他的動作一樣霸道蠻橫,岑溪突然覺得啼笑皆非,原來他和宋茜茜其實也挺般配的,王子與公主本來就是天生一對。在意識到之前,她就嘲諷而出:“你未婚妻就在這裏,你抓著我是要給她看麽?”

    阮少棠的眼眸閃過一絲茫然,像是迷惘又像是空洞,轉瞬卻又是譏誚:“這是你的期望?是他告訴你的?他還告訴了你什麽?是不是說隻要我訂婚了,你就可以跟著他?”

    岑溪要想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頓時一股熱氣從頭頂俯衝而下,既憤怒又難堪,她舉起那隻沒被他抓住的手用力朝他甩過去,“你……無恥!”

    她那一巴掌正打在他臉上,他明明看見她的手掌朝自己而來,卻不閃不避挨了下來。“啪”的一聲,她自己都被那響亮的巴掌聲震懵了,手掌心裏也傳來一陣酸痛,他卻仍舊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看著無動於衷的他,怒氣更甚,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阮少棠,你無恥,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你憑什麽侮辱他?”

    她不是沒有聽過難聽的話,比那更難聽的話他也不是沒有說過,他不過是要提醒她記得自己的身份。她一直都很清楚,是她自己給了他侮辱她的機會,怪不得別人,可是他沒有權利侮辱盛時。難道跟她一起吃頓飯,就要被他不分青紅皂白的侮辱嗎?

    他居然直直看著她的眼睛,臉上又是那種侮辱至極的譏誚:“他是你的什麽人?要你這麽袒護他?”

    岑溪一甩手又狠狠朝他臉上打去,這次他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拽住她的雙手用力一拉,她踉蹌著撲在他懷裏,後背也抵上了牆壁。

    一對情侶手牽手從他們身邊走過,視線在他們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才各自走向男女洗手間。

    他當然不會給她打第二巴掌的機會,還當著兩個路人,岑溪回過神來,隻能嘲諷自己的不自量力。她不想在這人來人往的走道裏跟他糾纏不清,等那對情侶一過去,就想要推開他。

    阮少棠的身體巋然不動,側頭越過一排綠植看著轉角前頭不遠的某處,燈火輝煌下,那裏有一個靜靜站立的身影。

    他的目光在那個身影上停了停,臉上浮現若有似無的笑意,可是眼睛裏隻有冰冷。身上的騷動不斷傳來,她還在不依不饒要推開他,他轉頭就狠狠吻下去。

    盛時麵無表情看著那個人低頭吻上她,就像當初在畫廊院子裏的那株樹下,那個人也是遠遠看了自己一眼,然後肆無忌憚吻上了她。那時候她起初也是掙紮,後來就漸漸依偎在那個人懷裏不動了。

    他要走過去的雙腳就那樣止住了,前一刻的憤怒轉瞬又成了木然的空洞,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如果他們是情侶,他又有什麽立場去幫她推開他?

    最後他隻能悵然失落地走開,然後很長的一段時間都躊躇不前。

    這一次他同樣沒有走過去,可是卻再也沒有失落和躊躇。他明白那一眼的含義,也明白那個人為什麽要當著自己的麵親吻她,不管是宣示也好,狂妄也好,甚至是強逼和霸道,他都不在乎了。

    他原來以為自己終究來晚了,卻原來他來得並不晚,兜兜轉轉他終於還是遇見了她,他終於還是能夠留在她的身邊。

    身旁人影一動,答答的腳步聲也跟著響起。他一把拉住那個快步向前奔去的人,強行帶著她轉身大踏步遠離身後糾纏在一起的那兩個人。

    一腔妒火無處發泄的宋茜茜氣急敗壞:“表哥,你幹什麽?我剛剛都看見了……”

    “不管你看見了什麽,你最好忘掉。”盛時腳步不停,一直拉著宋茜茜走出餐廳,他不想她吵鬧叫嚷的聲音讓餐廳裏的任何人聽見。因為那些也是關於岑溪的,但凡是和她相關的,他都不想被人輕慢和詆毀。

    “為什麽?你剛剛明明也看見了,你被那個女人迷得神魂顛倒了嗎?你難道不生氣嗎?我看見了就是那個女人,我真傻,我還一直以為是那個小明星,我怎麽就忘了她們本來就是姐妹。她就是用那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來騙你的嗎?表哥,你看清楚她就是個狐狸精……”

    盛時在走廊的僻靜處打斷她越來越難聽的話:“茜茜,她是什麽樣的女人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請你以後尊重她,我不想再聽見你說這樣的話。”

    宋茜茜不甘心地冷笑:“我說什麽了?她居然有這麽大的本事,能讓你和少棠都為她鬼迷心竅,我都忘了,你說她叫岑什麽來著?”

    盛時看著她,麵無表情,連語氣都沒有任何起伏,隻是一派淡然的內斂:“茜茜,你如果真的能和阮少棠訂婚,就好好守住你的未婚夫。我再和你說一遍,不管你剛剛看見了什麽,你都忘掉,你也不要去找她,姑父能讓你和阮少棠訂婚,我也能讓你和阮少棠不訂婚。”

    宋茜茜被他的話震住了,她自小嬌生慣養長大,就算是父母也舍不得對她說什麽重話。可是唯獨這個表哥,隻要他麵無笑容認認真真地跟她說話,她就不敢不聽。他明明溫潤如玉,即使是此時的正顏厲色也隻是輕描淡寫,可是她卻能夠聽出來他這番話的強勢和堅定。這也是第一次他在她麵前這麽冷淡和疏離。她早就知道在自己和那個女人之間,表哥是向著那個女人的,可是她卻沒想到他能偏心至此。她既委屈又憤怒,一時又不敢繼續發作,想到這幾個月來心心念念的那個人現在正抱著別的女人,眼淚漱漱流了下來。

    她哭得梨花帶雨,也委實可憐。盛時終究不忍心,摸了摸她的頭,拿出手帕遞給她擦眼淚,勸了幾句叫她別哭了,她反倒撲進他懷裏,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一直到她止住了哭聲,盛時才語重心長地勸說:“茜茜,如果你真的喜歡阮少棠,就不能做他討厭的事,你明白嗎?”

    宋茜茜還不能完全明白,然而她又反駁不了這句話,她隻是不甘心:“那個女人有什麽好,為什麽你們都這麽喜歡她?”

    岑溪回到桌位的時候,盛時正舉著酒杯輕啜,她若無其事對他笑了笑,也不解釋自己為何離開了那麽久,拿起叉勺就開始吃她的甜點鬆露巧克力。

    等她吃完,盛時也放下了酒杯。她看他麵前的甜點已經吃了,又對他笑笑:“那我們回去吧。”

    她招來侍者買單,那侍者卻說已經買了。

    岑溪怔了一下,不敢問是誰買的單,她隻怕問下去會讓自己更難堪。

    盛時突然說:“你剛剛去洗手間我就買單了,要不你下次再請我吃飯吧。”

    岑溪又怔了一下,這個結果雖然不是她剛剛想的,卻已經是最好的,她寧願是盛時買的單。

    她笑盈盈地說:“好啊,下次我再請你吃飯。”

    離開餐廳後,盛時問她想不想去江邊走走。岑溪也不想很快回到那個地方,於是和他一起在江邊走了很久。

    一路上,岑溪很少說話,盛時也並沒有說很多話,仿佛就隻是晚飯後來散步的,陪著她慢悠悠地朝前走。江畔燈火燦爛,有不少晚上出來漫遊的人,他們兩個人走在來來去去的行人中,迎麵涼風習習,燈光下,一條大江波光瀲灩,岑溪忽然明白過來他為什麽要帶自己來這裏。

    一直到一條長路要走到盡頭,盛時望著江水概歎了一句:“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岑溪不由停下腳步,麵朝江水。

    盛時也跟她一起麵朝江水,他的聲音在夜色裏聽來也像是帶著暖黃色的溫度:“岑溪,我知道你最近一直都悶悶不樂,我其實一直都想要你高興一點,可是又不知道該怎樣讓你高興,所以就想帶你出來走走。你看,我小時候這條江水就在這兒,現在這條江水還是在不停地緩緩流動。有些事情不會變,有些事情會過去,就像走路一樣,隻要朝前走,慢慢地就走過去了。不管發生什麽事,人生就像我們腳下的長路一樣,一步一步走過,而且還有很多人陪著你,我也會陪著你走下去。”

    岑溪的爸爸曾經說過,他的女兒永遠都有人守護。其實這句話最初也不是爸爸說給她聽的,而是說給何葉聽的。那時候何葉的媽媽去世不久,何葉剛剛來到她家裏。那時候她們都隻有八歲,她還記得何葉不肯再彈琴,在學校也不和同學說話,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有一天爸爸在吃晚餐的時候就說了那句話。他對著她和何葉笑眯眯地說:“我的女兒永遠都有人守護。”

    何葉的眼淚吧嗒吧嗒落到了餐桌上,她那時候懵懵懂懂,反倒沒有什麽感覺,卻在何葉的眼淚裏記住了那句話。後來又聽爸爸說過幾次,她才知道這句話時屬於她和何葉的。

    她以為隨著爸爸媽媽的離開,她已經忘了這句話,這時候卻又想了起來。她的眼淚也和很多年前的何葉一樣流了下來。

    這天晚上,岑溪麵朝江水,最終淚流滿麵,可是那眼淚卻是暖的,帶著守護的溫度。(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