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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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茜茜坐在深夜的酒吧裏,耳畔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最終仍舊無人接聽。她捏緊了手機,已經數不清這是晚飯後第幾次打那個電話,然而結果都是一樣。
陪她出來喝酒的貝雨霏安慰她:“可能是在外麵有事吧。”
宋茜茜像是並沒有聽見她說了什麽,握著手機,神情惘然。貝雨霏坐在她對麵,看得見迷離的燈光下,她眼睛裏有水光,粼粼閃動。貝雨霏一時也有點難過,她和宋茜茜是在倫敦讀大學時的同學。但是宋茜茜跟她不一樣,宋茜茜中學就是在倫敦讀的,而且她在香港長大,英語就和母語一樣,無異於半個英國人。貝雨霏卻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從小說得最順溜的就是中國話,國內的風氣是有錢人都送孩子出國讀書,雖然她一點兒也不想離家出國,還是被爸爸媽媽送上了飛機。她從小就是在父母的嗬護下長大的,出國之前什麽事都有父母,出國後舉目無親,她的英語也不好,和同學沒法很好的溝通,初來倫敦時很是吃了一點苦頭。有回晚上肚子餓了,照顧她的保姆請假了,她出門買吃的,貪吃走遠了一點,不幸碰上了搶劫,財務被洗劫一空,人也摔了一跤。她一瘸一拐走在異鄉冬天寒冷的街頭,淚眼滂沱,想給爸爸媽媽打電話,可手機被搶了,根本打不了。那時候最想的是如果有一輛飛機停在她麵前,她一定馬上跳上去回家。
飛機沒有來,宋茜茜開車路過,送她去了醫院。
她和宋茜茜就是那樣熟識起來的,她們家境相隔不遠,愛好也差不多,課餘一起逛街吃飯,漸漸就成了好朋友。家庭條件好的女孩子或多或少有點嬌氣,宋茜茜雖然驕縱了一點,但對朋友很好,在倫敦很是照顧她。在貝雨霏的眼裏,宋茜茜就和公主一樣既驕傲又美麗,從來都是男人追在她的身後看她的臉色,現在為了一個男人,她不僅追到英國來了,毫無自尊等在他住的酒店,還這樣低三下四一再打電話。
貝雨霏雖然一時不能理解,但依然說好話勸道:“茜茜,你別想那麽多,反正他都要和你訂婚了。”
“你真的覺得他會和我訂婚?”
貝雨霏一楞,不知道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頓時詞窮。
宋茜茜扔下手機,說:“你剛剛說的對,他當然有事,要不然他怎麽呆在這兒就不走。”頓了一下,她又笑了:“不走也好,要是他不親眼看見,他又怎麽會相信。”
貝雨霏聽她說得陰陽怪氣的,益發糊塗。其實她根本不清楚宋茜茜和阮少棠之間是怎麽回事,訂婚的事也是宋茜茜告訴她的,他們這樣的家庭,多的是門當戶對的婚姻,私下裏,她隻是羨慕宋茜茜能夠如願以償嫁給自己愛的人。
貝雨霏見宋茜茜喝完了杯中酒,揚手招來酒保上酒。宋茜茜卻猛然站了起來,驚喜叫了一聲:“少棠!”
阮少棠一直到她出聲才看見她。領他走過來的酒保看她們認識,也把他點的酒放到了宋茜茜的桌位上。
阮少棠坐下來後,酒桌上的氣氛一時沉寂了下來。他仿佛隻是來喝酒的,禮貌而簡短地打過招呼之後,徑自舉杯喝酒,再也沒有看她們一眼。
貝雨霏第一次見他,剛剛在他走過來時已經看清了他的樣子,這時見他坐在那裏,修長的手指握著酒杯,就連舉起酒杯喝酒的樣子都寵辱不驚,也明白了宋茜茜為什麽這麽瘋魔。她覺得這個男人很冷淡,打招呼時都不見一絲笑容,對待宋茜茜根本不像是一個要和她訂婚的男人,神態間毫無半分親近之意,孤傲而疏離。
宋茜茜並非沒有感覺到他的冷淡,即使他答應了她爸爸那個要求後,對她也沒有任何改變,依然是彬彬有禮的紳士。她若有所思笑一笑,不提她晚上給他打了那麽多電話無人接聽,既然他不說話,她就對貝雨霏說:“我今天晚上去我舅媽家吃晚飯了,我表哥也帶他女朋友過去了,他們很快就要結婚了。”
貝雨霏的眼眸暗淡了下來,“茜茜,你表哥真的要結婚?”
“當然是真的,結婚還有假的?他都帶女朋友回去見我舅媽了,今天下午他們還一起去博物館看了展覽。”
宋茜茜興致濃厚地講起來了今天的晚餐,說她的舅媽怎樣喜歡表哥帶回去的女朋友,怎樣催著表哥趕快結婚。貝雨霏呆呆地聽著,雖然神情落寞,也照顧著宋茜茜的情緒應答著,她隻以為宋茜茜是在暗示阮少棠他們也該早點結婚。
阮少棠喝完了一瓶酒,宋茜茜也終止了關於表哥結婚的話題,轉而一臉期待地問他:“少棠,你明天有事嗎?我們可不可以一起出去逛逛?要不我們也去博物館看展覽吧。”
“我明天還有事,你和貝小姐一起去看吧。”
宋茜茜特別善解人意地對他笑一笑:“那你忙吧,我和雨菲一起去看。”
阮少棠放下酒杯,站起來說:“我回房間了,貝小姐,失陪。”
宋茜茜的笑臉一僵,看著他的身影大踏步離去,懊惱地猛灌了一口酒。
門鈴聲響起時,岑溪還沒睡著。自從晚上聽了岑靳說阮少棠要來吃飯後,她就心事重重,躺在床上半天也沒有任何睡意。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和他有關的事,他跟她已經完全無關了,可卻阻止不了紛至遝來的思緒。
深夜的門鈴聲異常刺耳,隻響了一次。她在這裏根本就不認識什麽人,沒有人會這麽晚還找上門來,她正在想著應該是敲錯門了,手機鈴聲緊跟著響起。她隨手摸到手機按了接聽放到耳邊,阮少棠的聲音隔著電話傳來,依然還是那樣清淡,隻有兩個字:“開門。”
岑溪掛了電話,起初躺在床上不動,可很快又想起了岑靳。如果阮少棠繼續敲門,岑靳肯定會被吵醒。他既然已經到了這裏,怎麽會這麽容易就被她拒之門外?她一骨碌坐起來,打開燈,下床走到客廳門口,甚至忘了開客廳的燈,一把拉開門。
阮少棠站在門口,走廊幽暗的燈光照在他臉上,襯得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他說:“你不請我進去?”
岑溪站在門內不動,提醒他:“阮少棠,我們已經結束了。”
“所以你要結婚?”
岑溪覺得他的話盛氣淩人,他半夜跑來找她竟然質問她是不是要結婚,他明明已經放她離開了,他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明明要結婚的是他,他為什麽還要管她結不結婚?難道她曾經把自己賣給過他,她連結婚嫁人都沒有資格?
她看著他,十分平靜地說:“我結婚不結婚那是我的事。”
阮少棠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離開酒吧後就來到了這裏,直到聽見她的這句話,他才知道為了什麽。從那天晚上在畫廊裏看見她對盛時笑,他就知道那個燦爛明媚的笑容是不同的,可他一直以來害怕的事情真正發生了,他才知道他就要失去她了。她在他身邊從來就沒有真正開心過,送她來倫敦的時候,他以為他還有很多很多時間,她求他放了她,所以他讓她走了。他以為以後她再也不會對他說還錢,那些壞的已經過去了,以後他們可以重新開始。但是現在她要嫁給別人了。
客廳忽然燈光大亮,岑靳的聲音在岑溪身後響起:“姐,是誰來了?”
岑溪心慌意亂,下意識想要關上門,可卻來不及了,阮少棠用力推開她,一閃身踏進了門內。
岑靳睡得迷迷糊糊聽見了門鈴響,本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沒過一會兒又聽見了門口有動靜。深夜還有人找上門,他當然不放心,於是下床來查看。這時看見阮少棠,剛剛還朦朧的睡意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過來,他驚訝道:“阮大哥?你怎麽在這兒?”
阮少棠對岑靳依然很和氣,笑著說:“我找你姐有點事。”
岑溪補上一句:“他是來說何葉的事。”
阮少棠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對,我是來說何葉的事。”
岑溪對岑靳說:“你回房睡覺吧,明天還要上課。”
岑靳覺都醒了,聽說是何葉的事,追問道:“葉子有什麽事?”
阮少棠說:“她很好,我隻是找你姐商量一點她的事,小靳,聽你姐的話,你先去睡覺吧。”
岑靳倒是很聽阮少棠的話,笑著答應:“好吧,那我去睡覺了。”
岑靳回到臥室後,阮少棠也走向另一間敞開門的臥室。
岑溪在臥室門口攔住他,他氣定神閑地說:“你確定要我在客廳說?”
岑溪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味,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讓開了身。
阮少棠走進來後,環顧了一眼,臥室並不大,收拾得也很簡潔。他的視線很快停在了掛在床邊牆壁上的一幅水墨畫上,在畫廊的那天晚上,他曾經想要買下這幅畫,卻被告知這幅畫是非賣品。現在這幅畫掛在她的臥室,他譏諷而刻薄地問:“這幅畫值多少錢?”
岑溪不會忘記他曾經站在盛時麵前說他也有一幅收藏的畫,他在暗示什麽,她聽得懂。她一字一句地說:“阮少棠,不是什麽都可以用錢買來的,盛時和你不是一樣的人。”
“那在你眼裏他是什麽樣的人?”
岑溪覺得可笑而荒謬,她也想對他露出那樣譏諷的笑意,可是她笑不出來。她篤定地說:“他再怎麽樣也不會花錢去買下一個女人當一幅畫來收藏,如果我真要跟他在一起,那也是我心甘情願的。”
阮少棠冷笑:“就算你心甘情願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當初為什麽那樣對你麽?你猜是為什麽?”
岑溪猜不出來,她想過很多次,一直到離開都不知道,現在又怎麽猜得出來?她怎麽猜得透他在想什麽?
他說:“還記得我給你講的那個故事嗎?”
他隻講過一次故事給她聽,那天晚上他知道她賣了他的項鏈,他在聽粵劇《帝女花》,那時候她以為他講的也是那個公主與駙馬的故事。
阮少棠又重複了一遍:“地老天荒,情風永配癡凰。”
她仍舊不做聲。
“你以為這戲文唱的是真的?你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嗎?她嫁給那個男人不久後就知道那個男人有個青梅竹馬的愛人,他們甚至也有了一個兒子。她被父母帶到了美國,病重時為了見那個男人,從美國跑回香港,帶著兒子回到他們曾經的家裏,親眼看見那個男人和兒子的鋼琴老師在一起。她就是被那個男人逼死的,她的病也都是因為那個男人,要不是那個男人,她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她死的時候還求我外公放過那個男人,但是我憑什麽放過他?那個鋼琴老師帶著女兒離開了香港,她自己病死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女兒。四年前我本來就想送她女兒一份大禮的,不過後來我又改變了主意。”
岑溪慢慢地有了一種頓悟,像聽了一個漫長的故事一樣,所有的線頭終於嚴絲合縫地對上,所有的一切朝她鋪天蓋地狂湧而來,她一直以來的疑惑也得到了答案。四年前她跟何葉一起終於見到他,那天他說的話她一輩子也不會忘。可她不知道該怪誰,是看不見的命運還是逃不掉的恩怨糾葛,她怨不了他,甚至從心底深處有了一種深重的憐憫。
阮少棠回頭看她,清冽的雙眸裏隻有冰凍的寒氣,他冷冷說:“你不是說我是來找你說何葉的事嗎?你猜猜這次我會叫她付出什麽代價?”
岑溪難過地說:“可是何葉什麽都不知道,她沒有錯,你不能怪她,她是你的……”
阮少棠猛然打斷她:“她不是!我姓阮,我媽隻有我這一個兒子!她錯在是那個男人的女兒。”
說完這句話,他一眼也沒有看她,從她的臥室走了出去。
阮少棠不記得他是怎麽離開那棟公寓樓的,記憶像是有一片空白,悄無聲息地抹去一個又一個時刻,他也忘了很多年前他是怎麽和媽媽一起離開那個曾經的家的。他隻記得媽媽的沉默和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很多年後,在他的回憶裏,他也記得那天的陽光很燦爛,照得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白花花。
車子疾馳在深夜荒無人煙的馬路上,他眼前是一片黑黢黢的世界,無盡的黑暗湧上來包圍了他,他在那一團黑暗裏沉下去,一直沉到沒有光的所在。
回到酒店的房間,他在書桌上攤開一張白紙,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麽,手裏的筆有自己的動作和意識,一筆一劃地畫下去,最後是一個他最熟悉的“棠”字。
那也是媽媽留給他的一朵永不凋謝的蘭花。
他仿佛又回到了媽媽離開的那一天,整個世界都離他而去。他把自己關在臥室裏對著衣服上的那朵棠字蘭花畫了很久,才終於和媽媽畫得一樣。
阮少棠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去的,醒來時,有一雙溫柔的手撫摸在他的額頭上。他抓住那隻手放在心口,就像抓住了一切,喃喃了一句什麽。
很久後,他睜開眼睛,傅和意站在床邊,像很多年前走進那間臥室那樣,擔憂地看著他,可那時候他們都還隻是孩子,一眨眼大夢已覺,他慢慢地鬆開手。
傅和意收回手,說:“你發燒了。”
阮少棠並沒有感覺到自己在發燒,他隻是無力,好像身上所有的力氣一夜之間都被抽空了。
傅和意拉開了窗簾,回頭又對他說:“我已經把你今天的行程都取消了,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已經中午了,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昏睡了那麽久。傅和意給他叫來了一碗粥,他吃下去以後才看見手機上有一條信息,是岑溪今天早上發來的,隻有簡單的一句話:“四年前你要的是我,你這次要做什麽也一樣找我吧。”
她親口對他說過,溪水和荷葉要永遠在一起。她還是這樣傻,他早就知道她會這樣做了。他想打電話,要按下去的時候又改變了主意,徑自把酒店名字和房間號碼發給了她。
他沒有等很久,下午的時候,她就找來了。
岑溪想了一夜,也隻有這一個辦法。不管他要對何葉做什麽,他都可以衝著她來,反正她連自己都可以賣,還有什麽需要保留?她說:“阮少棠,你放過何葉,我什麽都答應你。”
阮少棠站在窗邊,陽光照在他的身上,沒有一絲暖意。他沒有回頭看她,半晌後說:“那你就回來吧。”
岑溪麻木地說:“阮少棠,我不可能永遠都這樣和你在一起。”
“你還當你自己是國色天香?三年,你隻要再陪我三年,我就放過她。”
“好,就三年,你要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
“我什麽時候說話不作數了?”
岑溪想了想,補充一點:“這三年之中,如果你結婚,我們的關係就提前終止,我不想對不起你太太。”
“說不定我還沒結婚就厭煩了你,你就可以提前滾了。”
“那再好不過,到時候我還年輕,沒準還能嫁一個好男人,我知道我不是國色天香,但是長得也不難看,總有男人會真正喜歡我。”
“那你得祈禱到時候那個盛先生沒有太太才行。”
岑溪負氣說:“他不會那麽快結婚的。”
“你出去。”
岑溪走了出去,酒店的走廊幽深而寂寥,無數的燈光灑下來,像是星光的海洋,可在這樣燦爛的燈光下,再也不會有那個滿身都籠罩著玉華似的光彩的男人。
她拚命保留的最後那一點東西終究還是沒有留住。
在那個夜總會的走廊裏,她趴在他的腳底下遇見了他,所以命中注定,她要一次又一次這樣趴在他的腳底下。
兜兜轉轉,饒了一圈又一圈,她拚盡全力也逃不開命運。
在電梯的鏡子裏她看見了自己滿臉的淚水,她伸手摸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哭。她無聲地對鏡子裏的那個淚流滿麵的人說:“哭什麽,不過就是又一個三年,很快就過去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