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字數:6202   加入書籤

A+A-


    這天晚上阮少棠一個人在書房枯坐到半夜,他回臥室時岑溪已經安靜地睡著了,芬姨還守在床邊。

    芬姨離開前,回頭看了看,終究於心不忍,柔聲勸道:“明天就讓蔡醫生來看看吧,當初你媽媽生下你後也有這樣一段時間,是蔡醫生帶你媽媽走出來的。”

    阮少棠伸手撥開岑溪臉上幾縷睡亂的發絲,晚上又哭又鬧,她臉上還留有眼淚濕噠噠的粘膩,他的手摸上去就像被黏住了,再也收不回來。

    芬姨頓了一會兒,最後說:“棠棠,她也會好的。”

    仿佛是回應芬姨的話,岑溪在阮少棠的撫觸下偏了一下臉,細不可聞的溢出一聲嚶嚀。阮少棠看著她依然緊閉的雙眼,把她□□在被子外麵的一隻手握在手裏,隻是想著也許她醒了以後再也不會願意和他一起彈琴。然而,這又有什麽關係?

    第二天傅和意就帶來了蔡醫生,蔡東明是國際著名心理學博士,不僅在心理學領域造詣非凡,也治愈過許多複雜疑難病例。

    岑溪一覺睡醒,仿佛忘了那支古老的江蘇小調,也不再抗拒阮少棠的碰觸。他牽著她的手走進會客室,介紹蔡醫生給她認識,說:“這是蔡伯伯。”

    她甚至還對蔡醫生笑了笑。

    蔡東明回給她微笑:“你是小溪吧,我聽少棠的外公外婆提起過你。”

    這句話岑溪沒有完全聽懂,看了看阮少棠,愣愣點了點頭。

    蔡東明還帶來了一幅畫,包裹在青花藍的真絲刺繡布囊裏,雙手捧起遞給岑溪,“這是一個朋友托我帶給你的畫,他說你很喜歡,打開看看。”

    也許是他臉上的笑,也許是他手裏的東西觸動了岑溪,她伸手接過,輕輕說了一聲“謝謝”,還忍不住摩挲了一下布囊,那上頭的刺繡是非常吉祥的枝頭喜鵲,她的手指在一隻喜鵲上停留了半晌,呆滯的目光漸漸柔和。

    蔡東明說:“這是喜鵲報春。”

    岑溪說:“我知道。”

    她慢慢地打開布囊,裏頭是一幅水墨畫,畫麵上一株花樹開得姹紫嫣紅,像石榴又像茶花,枝椏上的花朵卻是一顆一顆彩墨石頭,畫上題詞“陌上花開緩緩歸”。

    一直看著她的阮少棠隻瞥了一眼那幅畫,麵無表情轉開了視線。

    蔡東明看了他一眼,又笑眯眯對岑溪說:“這是石頭花樹,你還記得嗎?

    岑溪怔怔地看著手裏的石頭花樹,半晌後點了點頭。

    蔡東明並沒有嚐試引導她多說話,也沒有要求和她單獨相處,接下來和阮少棠隨意閑談了起來,留下來吃了午餐。飯後,芬姨很快領著岑溪去樓上臥室午睡,岑溪走時還記得那幅畫,芬姨要幫她拿,她自己把畫捧在懷裏,看了一眼阮少棠,低頭跟著芬姨上樓去了。客廳裏一時隻剩下了蔡東明和阮少棠兩個人。

    寂靜充斥在偌大的客廳,蔡東明低頭沉思片刻,悠悠緩緩說:“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才三個月大一點兒,躺在搖籃裏不哭也不鬧。人家都說你媽媽患了嚴重的產後抑鬱症和自閉症,你外公外婆把我找去,我每天能做的也隻是陪她坐一會兒,偶爾跟她說話,很多時候她也不理我。她當時也是跟小溪一樣,很多事情不記得了,很多人也忘了,甚至連你也忘了。但是我從來沒覺得她好不了,她意識最混亂的時候背著人吃下那麽多抑鬱藥傷害自己,卻從來沒有傷害過你。”

    “你媽媽其實並不是我治好的,她甚至也可以說不是病人,她隻是把自己關起來了,最後喚醒她的也不是我,而是你。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你第一次喊了媽媽,她抱著你對我說,你是她的兒子,你叫棠棠。”

    阮少棠其實知道這一段往事,不管是芬姨遮遮掩掩的隻言片語,還是外公外婆目光裏那一抹最深沉的哀傷,他隻知道他媽媽是因為那個男人才不快樂,後來才那麽早就離開了他們。

    蔡東明看了他一眼,知道那是阮少棠和整個阮家的心傷。他是心理醫生,能夠比常人更精準地感應到人的內心波動,但是他自己也是凡人,凡人就有愛恨悲歡,活著的人也有自己的執著。放下兩個字從來是說比做要容易得多,他何嚐沒有自己的傷心事。

    最後蔡東明隻是說:“少棠,我說這些隻是想告訴你,你當然也可以不把小溪當病人,她隻是把自己關起來了,那你也可以像喚醒你媽媽那樣把她喚醒。我隻是心理醫生,我可以給她治病,但是她最需要的其實不是我,不管是你還是盛時,或者何小姐,你們都比我這個醫生更重要。死生亦大矣,但是時間治愈一切傷痕,你要相信自己。”

    蔡東明走後,阮少棠一個人靜靜坐在客廳。他身後長窗外種著一大片應景的竹子,風吹動竹葉嘩啦啦響,一聲半聲敲打在玻璃窗上,寂靜裏似有萬葉千聲破窗而入。他恍惚裏以為是下雨了,就像他們一起去過的那個古鎮,茶館裏倚窗而坐聽雨,她提壺給他斟茶,雨聲潺潺,直落進那條蜿蜒流淌的小溪裏。

    他麵前就有一杯茶,隻是再也沒有了斟茶的那雙手,他緊緊握住茶杯,把一杯涼茶飲盡了。

    岑溪這一覺一直睡到晚飯時候才醒來,阮少棠不怕她吵也不怕她鬧,最怕她像這樣昏睡不醒,他守在床邊直到看見她睫毛顫動睜開眼睛,才鬆了一口氣。

    她睡得太久,甫醒來臉上還帶著睡夢中的迷蒙,他不知道她夢見了什麽,也許是那樣的夢太美好,美好到叫她一睡著就不願意醒來。

    他情不自禁伸手觸摸著她的臉頰,指尖傳來的溫熱才讓他確定她真正已醒來。他的聲音不由也帶上了一抹溫存:“睡得還好嗎?肚子餓不餓?你想吃什麽?”

    岑溪隻是怔怔看著他,毫無應答。

    阮少棠的手在她臉上停留了半晌,終於在她寂然無波的目光裏慢慢放了下來。其實這已經是他能對她做的最親密的動作了,至少她還會看著他,也不抗拒他的碰觸。

    那幅岑溪上樓時念念不忘抱在懷裏的畫就擱在床畔,他瞥了一眼,她留意到了,馬上伸手抓住那幅畫,可是遲疑了一會兒,她看了看他,又鬆手了。

    阮少棠知道她的遲疑是為了什麽,他忍不住抓住她的手,柔聲說:“待會兒我們找個地方把這幅畫掛起來,現在先去吃飯。”

    那幅畫被阮少棠親手掛在了床頭,她還對他說了一聲謝謝。這天之後,岑溪時而吵鬧,時而安靜,吵鬧的時候,阮少棠就是她嘴裏的惡魔,安靜的時候又完全把自己關起來,把他隔絕在另一個世界。蔡東明每天都會來,像他說的那樣,他也隻是和岑溪一起待會兒,跟她說說話,可是岑溪麵對他卻總能平靜下來。其實除了阮少棠,她也從來沒有對其他人大吵大鬧過,仿佛隻有他——這個她嘴裏的魔鬼,是她所有深埋的情緒出口,不管是清醒還是糊塗,都是她世界亙古不變的存在。

    阮少棠隻是陪在她身邊,連去香港也帶上了她。她身邊離不了人,縱使她就在自己身邊,他依然不放心,芬姨還帶了兩個傭人隨行。臨要走的時候,岑溪卻在院子裏停下了腳步,阮少棠接了一個電話,再一回頭就看見她轉身朝屋裏跑去。

    他跟在她身後,看她進了臥室,站在那幅石頭花樹下凝望。他又親手取下來那幅畫,依舊放置在那個真絲刺繡布囊裏給她。

    岑溪是抱著這幅石頭花樹上飛機的,盛時和何葉在酒店大堂等到她的時候,她依然抱著那幅畫。

    盛時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她了,看著她抱著自己送給她的石頭花樹走過來,既悵惘又動容,一時定定望著她。

    岑溪看見他和何葉,臉上有了一抹驚喜,可是很快又本能似的轉頭看向身邊的阮少棠。阮少棠對她點點頭,她就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到何葉和盛時麵前,問道:“你們怎麽也在這裏?”

    華新股東大會如期舉行,何葉作為新股東,又怎麽會不出席。而盛時出現在這裏卻並沒有任何其他目的,他隻是知道她會來。

    何葉和盛時一時都沒有回話。而岑溪問出來後已經忘了要他們的回答,舉起手裏的布囊,笑著說:“你們看這幅畫,我送給小靳的。”

    她臉上的笑歡天喜地,帶著一抹小孩子獻寶似的單純快樂,如果不是她的話,盛時幾乎以為她已經好了。他知道她或許已經忘了這幅畫的來曆,但是這一刻看著她臉上明媚的笑容,他隻期望她的世界也能像那株花樹一樣陌上花開。他所有的願望隻是她快樂無憂。

    何葉接過她手裏的布囊打開看了看,半晌後才抬頭笑道:“小靳一定會喜歡的。”

    比起前一段時間,岑溪其實已經好多了,隻要不提起和岑靳有關的事,她幾乎看不出任何異常。何葉很快也發現了,因為岑溪不僅記得她的胳膊受過傷,還擔憂地問她是不是完全好了。

    何葉抬起已經拿掉夾板的那隻胳膊,擺動給她看了看,大大咧咧說:“就是普通骨折,早就好了,你就別擔心了。”

    何葉見岑溪不再孤僻和自閉,高興了起來,要帶她出去吃晚飯。盛時問岑溪想吃什麽,說自己知道一家很好的餐廳,還可以看維多利亞港夜景。

    阮少棠靜靜站在一邊,這時候才出聲說:“晚上我已經訂好了餐廳。”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一起去吧。”

    何葉冷笑了一聲,打他出現就沒正眼看過他,聽見他的話更是沒有好臉色。岑溪搖了搖她的手臂,她到底也忍住了沒發作。

    盛時笑了笑:“那就一起吧。”

    然而,臨到出發去餐廳時,何葉又鬧了起來,要岑溪跟她一起坐車走。岑溪看了看阮少棠,他隻是不做聲,她於是又低聲勸何葉:“你跟盛時一起坐車吧。”

    何葉最是受不了她在阮少棠麵前如此伏低做小,即使到了現在也什麽都要看他的臉色,一時氣憤不過,也忘了會不會刺激到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說:“你不要管他!”

    兩輛車都停在酒店大門口車道上,她拉著岑溪去上自己的車。司機打開了車門,岑溪忽然用力掙紮了起來,何葉以為她還在顧慮阮少棠,一抬頭卻看見一輛寶石藍的跑車從車道那頭駛過來,嘎吱一聲橫在她的車旁。她認出是自己給岑靳買的那輛保時捷同款,車門打開,一條穿著紅色高跟鞋的長腿伸出來,下一刻宋茜茜嫋嫋娜娜出現在他們麵前,倚著流光溢彩的寶石藍跑車,裙袂飄飄。

    何葉嘲諷一笑。盛時大踏步走過來,擋在宋茜茜身前。

    宋茜茜看了一眼被他護在身後的岑溪,惱怒地說:“表哥,你讓開,我今天不是來找她的!”

    “茜茜,不管你是來找誰的,你先回去。”

    宋茜茜自然不肯走,目光一動不動看著酒店門口翩然而立的那個人,聲音軟糯而嬌俏:“少棠!”

    阮少棠沒甚反應。

    宋茜茜朝前走了幾步,猶自不甘心大聲叫道:“少棠,我有話要對你說!”

    阮少棠仍舊無動於衷,一眼都沒有朝這邊看。反倒是愣愣看著那輛寶石藍保時捷跑車的岑溪如同被喚醒了,幾步跑上前衝進車子。

    她的動作敏捷而利落,何葉和盛時的注意力都在宋茜茜身上,等到反應過來她做了什麽時,車子啟動的轟鳴也響起來。他們同時奔過去,隻來得及觸及車門寶石藍的車身一竄而出,轉瞬已毫無章法飛速奔馳在酒店廣場上。

    盛時追著車跑。何葉大叫:“小溪,你停車,這不是小靳的車!”

    阮少棠眼睜睜看著那輛跑車越跑越快,越跑越遠,一轉身也鑽進了一輛車裏,剛剛啟動車子,一聲怦然巨響傳來,他透過車窗玻璃隻看見一顆碩大的藍寶石搖曳在噴泉池邊,噴泉湧出的水珠在寶石藍和金色斜陽的映照下,閃爍著五彩斑斕的華光,他的眼前突然一片白花花。(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