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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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溪的抑鬱症時好時壞,伴隨著自閉症,大多時候,她不說話,不理人,喜歡坐在陽台上對著那株老梧桐樹。飛絮蒙蒙,秋千搖蕩,她靜靜坐在那裏,完全把自己關起來,不管身邊的一切,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何葉也不敢經常去看她,因為岑溪看見她就會想起岑靳,有時還會拿著ipad一邊查天氣,一邊纏著她問岑靳這次旅行這麽久了,什麽時候會回來?
她以為岑靳隻是跟從前一樣去旅行了,所以久久不歸。
何葉不善於說謊,看著她期待而懵懂的眼神,她也說不出任何撫慰的話,除了背著她默默流淚,她再也不知道該如何喚醒她。如果遺忘能夠讓她活下去,她有什麽理由去戳破她殘存的美夢。
岑溪也忘了阮少棠對毛絮過敏,即使他陪著她在飛絮蒙蒙的陽台上坐了一天,晚上連連咳嗽,她也沒有任何反應。芬姨試著勸她進屋裏坐,她也隻是搖搖頭,指著漫天飄絮問芬姨:“這株梧桐樹有好多年了,是不是每年春天都會下起梧桐雨?”
芬姨不及回答,埋頭對著電腦屏幕的阮少棠說:“有三十年了。”
岑溪愣愣地看著他,似是不懂三十年是多久。
阮少棠抬頭看著她說:“這株梧桐樹是三十年前從蘇州移植過來的。”
如果岑溪還有完整的記憶,她會記起他還喜歡吃蘇州菜,蘇州對他是有不同意義的,然而她似是一樣沒聽懂這句話,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最終轉過頭去。
阮少棠早就習慣了她的靜默,繼續低頭麵對電腦。
最後芬姨隻能歎息一聲,給阮少棠送來口罩和清咽的茶水。
後來岑溪的抑鬱症越來越嚴重,阮少棠幾乎不再踏出家門,日夜陪在她身邊。然而,她仿佛看不見他,從那天回來後,她就再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她對何葉,對芬姨,對別墅裏其他任何人都可以平平淡淡說幾句話,唯獨對著他,她隻會聽話。
阮少棠不是不挫敗,有很多個夜晚,他抱著睡著後依然單薄瘦弱仿佛隨時會飛走的她,再多的悵惘都化作了寂靜無聲。隻要她還在他的懷抱裏,觸手可及,他願意就這樣守著她一生一世。
阮少棠不上班,傅和意因為工作時常過來。自從岑溪抑鬱症加重後,阮少棠和傅和意兩個人談工作也不再像從前那樣關在書房裏了,總要岑溪在他入目所及處才可以。
這天傅和意又來見阮少棠,兩個人在陽台上談論華新股東大會和收購案,岑溪就靜靜坐在一邊看書,不管他們說到什麽,王曆天也好,宋茜茜也好,她都毫無反應,哪怕是一個眼神的波動。阮少棠在工作間隙端起水杯給她,她就喝水,讓她吃點心她就吃點心,暮春天氣,庭院一角的幾樹海棠開到荼蘼,她吃完點心,起身手扶著欄杆探頭朝下望。正在說話的阮少棠話語一頓,幾乎是一個健步衝到她身邊,一把抓住她的一隻手臂後才說:“把嘴擦一擦。”
傅和意看了一眼阮少棠,視線在他抓住岑溪手臂的手上停頓了一瞬,遞過去一張紙巾給他。
岑溪就像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等他把她嘴角的點心碎屑擦幹淨後,就著他的手又回到圓桌邊坐好。阮少棠把書給她,說:“待會兒吃完晚飯我們就出去散步。”她就又低頭看書了。
這次離開之前,傅和意毫無征兆地提起:“蔡醫生下周回國。”
阮少棠突然惱怒起來:“她有沒有病我清楚!”
不是沒有人提起岑溪的病,在醫院裏麵對醫生,阮少棠可以一字一頓地說她不是病人,何葉字字珠璣的挑釁,口口聲聲說他把岑溪害成這樣,他無動於衷,甚至在這個家裏,芬姨苦口婆心地勸說,他也隻是沉默。可是,他卻騙不了自己的心,剛剛她趴在欄杆邊那一瞬間巨大的恐懼還像夢魘一樣在他心底遊蕩不去,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晚了半步會發生什麽,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天一天離他遠去。
岑溪好似被他猛然惱怒的聲音嚇到了,拿在手裏的書“啪”一聲落到了地上,她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他。
傅和意不再多說,把岑溪掉落的書撿起來給她,對她笑笑,一眼都沒有再看阮少棠,就這樣離開了。
這天晚上下雨了,半夜裏阮少棠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裏醒來,下意識一麵伸手撫摸身畔睡得溫熱的身體,一麵望向緊閉的陽台玻璃門。
就在他無聲地把岑溪擁在懷裏時,她的聲音靜靜響起:“我也會彈琴。”
她轉過頭來,依然睜著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他,四下裏寂無人聲,隻有窗外雨聲潺潺,阮少棠怔在那裏,一時分不清剛剛是自己的幻聽還是她真的開口對他說話了。
岑溪又輕聲問:“我能不能彈琴?”
阮少棠對上她隱含渴求的大眼,情不自禁伸手撫摸,“能,當然能。”
隔著風雨如晦和數不清的恩怨糾葛,他真真切切地看見她的臉上有笑容綻放出來,越來越滿,她在對他笑,就像所有的前塵往事都已遠去,一瞬間他心底所有的悵然失落都被她的笑容撫平。
岑溪在他的撫觸下閉上眼睛,漸漸又睡著了。這天晚上的雨纏纏綿綿不停,打在梧桐葉上,一聲半聲淅淅瀝瀝傳來,過了很久,阮少棠在朦朦朧朧要入睡時才模糊意識到大概是今夜的雨聲叫她想到了琴聲。
第二天就有人送來了一架鋼琴,芬姨帶著人很快就布置出來了一間琴室。然而岑溪在鋼琴前坐了半晌,手指並沒有觸摸琴鍵,隻是怔怔看著麵前的鋼琴,又沉陷進了自己的世界。
阮少棠坐在她對麵的窗下,像個最有耐心的觀眾一樣,不催促她,也不提醒她,任憑她自己與鋼琴相處。
最後岑溪站起來說:“我好像忘了樂譜。”
阮少棠走過去坐下,一串音符在他手指間如行雲流水般逶迤而出。岑溪要離開琴室的腳步停了下來,轉身看著彈琴的他,最後視線定在了他的手指間。
從這天開始,岑溪好像喜歡上了這間琴室,一天的大多數時間她都呆在琴室。阮少棠每天會彈奏幾支曲子給她聽,每當那時候她的目光就會落在他在琴鍵間跳動的手指上。可是她自己卻從來沒有試圖觸摸過琴鍵,哪怕隻是伸出手。
直到一周後,阮少棠拉著她的右手放在了琴鍵上,自己把左手放上去彈奏了起來。叮叮咚咚幾下後,琴聲漸漸悠揚了起來,卻不再是他這一周以來彈給她聽的古典樂,曲子旋律溫婉靈動,依稀是一首古老的小調,自他的一隻手指間流瀉出來,宛如春風拂過,一幅沾染了歲月風塵的畫卷緩緩展開。
在他彈出某段明媚歡快的曲調時,岑溪像是被觸動了哪根弦,不由自主地跟著哼唱了起來,她的手指終於也動了起來,和著他的旋律,一支完整的曲子漸漸顯露了出來。
在熟悉的曲調下,岑溪的歌聲也清晰了起來:“……春天去遊玩呀,頂好是梅園。頂頂暇義坐隻汽油船呀,梅園靠拉篤太湖邊呀,滿園哪個梅樹,真呀真奇觀呀……山路曲折折多優雅呀……”
很多年前,她在酒店彈琴,那天是她的手指受傷後第一次彈琴,她最初彈了肖邦的圓舞曲,又試過最受酒店歡迎的貝多芬的致愛麗絲,可音調都不行,最後她彈出了小時候最滾瓜爛熟的這支曲子。何葉說這是她媽媽最喜歡的一支曲子,何葉的媽媽教會了何葉怎樣用鋼琴把這支古老的江蘇小調彈得最好聽,何葉又教會了她,從此之後這支古老的江蘇小調陪伴著她和何葉度過了很多個和鋼琴在一起的日子。
然而彈過千百次的曲調,這次卻沒能像小溪一樣從她的手指間最好聽的潺潺蜿蜒而出。她看著自己僵硬的左手,真正開始擔心了起來。他是什麽時候走過來的,她並沒有注意,等她回過神來時,隻覺得一個人影俯身下來,一隻手放在了她的左手剛剛彈奏的位置,然後一串音符如行雲流水般蔓延開來,像春風拂過,小溪潺潺流淌。
她怔怔看著他的跳動的左手,右手不由自主和上他的節奏,兩個人,一人一手,一起彈奏出了她最喜歡的這支古老的江蘇小調。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音樂聲漸漸沉寂下來,他的手指在琴鍵上停留了半晌。她沉浸在音樂的餘韻裏,定定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忘了對他道謝,也忘了抬頭看他一眼。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隻覺得黑影一閃,那個籠罩的影子消散了,他又像來時一樣,默然離去。
等她回頭時,隻看到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長身玉立,身姿翩然,在酒店大堂的璀璨燈光下,他的周身也好似籠罩了一層音樂裏的華光,久久不散。
岑溪的歌聲停了下來,最後一個音符落下,阮少棠的手指依然在琴鍵上停留了半晌。她的歌聲和著鋼琴聲一起蕩漾在他的心裏,他沉浸在潺潺流淌的音樂餘韻裏,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著她的臉,喃喃說:“溪溪,你可以恨我怨我,但是你不要把自己關起來,隻要你好起來,我什麽都答應你。”
岑溪拂開他的手,神色不明地站起身,可她的腳步虛浮,剛抬腳走了兩步,就被琴凳絆倒了。
阮少棠拿開琴凳,伸手扶了幾次她都沒有站起來。他正要看她是不是傷了腿,她突然抬頭怔怔地看著他,“那你能放了我嗎?”
阮少棠眸子裏的光彩瞬間暗了下來,淡淡說:“除了這個。”
“那小靳怎麽辦?小靳是因為我才從英國回來的,他不回來就不會有事……隻要你放了我小靳就能活過來,你能讓小靳活過來嗎?你不是什麽都能做到嗎?那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讓小靳活過來好不好?”她的眼淚流了下來,抓著他的手急切地哀求。
阮少棠定定地看著她,聽著她一聲又一聲的哀求,卻隻是麵無表情。一直到她放開他的手,念叨著:“阮少棠,你不說話就是答應了,我要去找小靳……”
他好似猛然驚醒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好了,溪溪,你累了,我們回房間休息……”
“我不要!你是惡魔……”她拂開他的手,一甩手就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大叫起來,“魔鬼,是你害死了小靳!為什麽死的那個人不是你?為什麽?”她滿臉淚水,揮舞著雙手,又是拳頭,又是巴掌,一下一下胡亂落在他身上。
阮少棠任她撒潑發泄,清醒過來的她對他隻有恨。在彈出那支古老的江蘇小調時,他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麽,然而那支他媽媽教會他的曲子也是唯一一支她和他一起彈奏過的曲子。他希望她能夠好起來,可是他又不敢麵對這一刻她臉上的淚水。
可是她打著打著,忽然把自己的一隻手握拳伸進嘴裏,張嘴就狠狠地咬住了食指。
他掐著她的下巴,才把她的手掏出來。他緊緊抓住她依然想要胡亂揮舞的雙手,這一陣打鬧下來,他的額發也垂了下來,額頭上隱隱有薄汗,精疲力盡地說:“溪溪,你別這樣!”
“你不要碰我!你走開!我恨你!”
阮少棠終於無力地放下手。岑溪坐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看著她滿臉的淚水,最後隻能蹲下來把她抱在懷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