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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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溪終於還是被他哄得平靜了下來,剛剛又哭又笑,她臉上都是眼淚濕噠噠的澀意。阮少棠的一邊肩頭也沾染了她的眼淚,一團皺巴巴,她看見了,索性趴著他的肩,最後又揉了揉臉,絲綢布料摩擦在臉頰上,滑膩膩的清涼,和著他肌膚的溫度,又是暖暖的,十分舒服而愜意。
她把殘留在臉上的眼淚和鼻涕都揉幹淨了,才抬起頭看著他,一臉淘氣的笑:“阮少棠,你要換睡衣了。”
阮少棠瞥了一眼自己的睡衣肩頭,伸手輕撫了一下皺巴巴的布料,“不用換。”
岑溪眨了眨眼。他俯身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個吻,又輕啄了一下她的鼻尖,意味深長補一句:“我不嫌棄你。”
岑溪白了他一眼,不和他繼續鬧下去了,反正他正經的時候很正經,不正經的時候又很不正經,她哪裏是他對手。
她下床去浴室洗了把臉,回來時阮少棠又是一派正經的作態,目光沉沉,靠在床頭看文件。岑溪感慨了一下他變臉之神速,前一秒紈絝公子,下一秒謙謙君子,卻也知道他工作時打擾不得,默默放輕了腳步。
離何葉生日還有兩個小時,電影要等著和阮少棠一起看,她於是找了本書靠在床頭看。然而,才安靜了沒多大一會兒,看了一頁書,她就忘了不能打擾他,一臉神往說:“阮少棠,蘇州是不是很好玩?”
阮少棠答應了一聲,她就興趣盎然了起來,“張岱寫虎丘中秋夜聽曲的往事,說中秋夜蘇州城家家戶戶都出來聽曲,大家鋪席而坐,登高望之,滿街那麽多人,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月亮出來了,絲竹樂器之聲,不絕於耳,能聽見好多好多曲目,還有‘錦帆開’‘澄湖萬頃’這樣的著名曲段。更晚的時候,有人在畫舫上聽歌弦。二更人靜,洞簫聲哀澀清綿。到了三更天,一輪圓月在天,人聲寂寂,有一個人登場,沒有洞簫拍打伴奏,聲出如絲,裂石穿雲,聽的人都心血為枯,不敢擊節,惟有點頭。”
岑溪想象著那幅畫麵,自己都陶醉了起來,把書捂在自己臉上,羨慕道:“那時候的中秋夜多好呀。”
阮少棠也被她清綿柔和的聲音帶到了那樣歌弦隱隱的中秋夜,不由感慨:“使非蘇州,焉討識者。”
岑溪點頭如搗蒜:“對呀,若不是來到蘇州,怎能看到如此的景致?”
阮少棠看她搖頭晃腦,像個八股書生,不由好笑:“你今天晚上就是來講故事和念書給我聽的?”
“才不是,剛剛我又不是照著書念的。”岑溪振振有詞。
她這幅蠻不講理的樣子,阮少棠並不陌生,不由再次失笑。他知道她今天晚上很想和他說話,隻要她願意講,不管是什麽,他都是願意聽的。他把文件合起來,放在床頭櫃上,說:“好吧,你是翻譯的,那你還想講什麽給我聽?”
岑溪確實有好多好多話想和他說,見他不工作了,窩進他懷裏,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問道:“阮少棠,我以前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爸爸媽媽的事?”
阮少棠搖頭,其實她父母的事,他大概都知道,然而那些都不是她對他說的。
岑溪剛剛說蘇州是因為那是他媽媽念念不忘的地方,那也算是他的祖籍。說完後,她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己的爸爸媽媽,她一麵回想,一麵說:“我爸爸也是等了好多年,才終於遇見我媽媽。他們結婚那一年,我爸爸都要到四十歲了。在那個年代,大齡未婚,特別是我爸爸那個年齡,當然有很多閑言碎語。聽說我爺爺奶奶一開始也很生氣,但是後來不知道爸爸怎麽說服了他們,反正爸爸就是那樣等啊等啊,終於遇見了媽媽。”
“媽媽是一個音樂老師,彈琴很好聽。他們在一起幸福地過了二十年,媽媽說那二十年是她最幸福的日子,我都記得那樣的日子,現在想起來還是會覺得幸福。後來爸爸生病走了,媽媽根本接受不了,爸爸留下的公司也很快破產了,因為媽媽根本不懂做生意,隻會在學校教小孩子彈琴,爸爸太寵她了,從來不把生意場上的事情告訴她。後來媽媽也病了,很快就找爸爸去了。一直到她走後,我和何葉才知道,其實她的病並不是治不好,是她太想爸爸了,所以她就丟下了我們去陪爸爸了。”
岑溪說到這裏還是有點難過。阮少棠一直靜靜聽她說話,直到這時才伸手把她往懷裏攬了攬。他什麽都沒說,岑溪卻感受到了他埋藏在心底的話。她曾經以為最愛自己的人是爸爸和媽媽,可是他讓她知道不是,爸爸最愛的是媽媽,媽媽最愛的也是爸爸,而這一刻,把自己當做最珍貴的寶貝,小心翼翼嗬護在手心裏的,是身邊的這個男人。
岑溪仰頭看看他,說:“不過媽媽終於又和爸爸在一起了,所以我也不怨她了,我想爸爸和媽媽現在一定還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且還有何葉陪我呀,我有沒有告訴你何葉的事?”
阮少棠依然搖了搖頭。
“何葉的媽媽是我媽媽的同事,我跟何葉也是同學,何葉還很小的時候,她媽媽就生病走了。所以何葉就到我家來了,和我住一起。因為我叫岑溪,她叫何葉,溪水和荷葉要永遠在一起。本來我比何葉大幾個月,應該是姐姐,可是何葉一直不願意,說她彈琴比我好聽,她應該是姐姐。我們爭了好久,最後決定誰也不做姐姐,因為姐姐太辛苦了,要照顧妹妹嘛。”
很簡單的一段往事,不過是一家好心人收養了一個孤女,然後兩個年齡相差無幾的女孩子相伴長大,不是姐妹,更似姐妹。
阮少棠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聽她說完,隻是一臉靜默看著前方,目光深遠。半晌後,他突然說:“溪溪,你想何葉了吧?明天我帶你去給她慶祝生日吧。”
“真的嗎?”岑溪刹那驚喜了起來,轉瞬卻又想起,“可是我們不是後天就要去看你外公外婆嗎?”
阮少棠看著她的笑臉,不覺也笑了,“當然是真的,我們從何葉那邊直接出發去看我外公外婆也一樣。”
岑溪想一想,何葉在橫店拍戲,從上海出發去美國當然也可以。然而,她想到去給何葉慶祝生日就是探班,還是《雲破月來花弄影》,頓時興奮起來,又問題多多。
“會不會打擾何葉拍戲?”
“沒事,拍戲也要吃飯和休息,我馬上就給maggie打電話,讓她安排。”
“可是我給何葉準備的生日禮物,maggie今天已經給她了。”
“沒關係,你明天可以再送她一份。”
“對呀,我怎麽沒想到。”岑溪馬上蹦下床,跑到梳妝間給何葉挑禮物。
不過一會兒,她就拿著一串珍珠項鏈喜滋滋回來了,眼巴巴望著他,“把這個送給何葉,好不好?”
這條項鏈還是阮少棠前不久送給她的,其實他可以現在打電話讓人幫她給何葉準備禮物,但是她一定還是喜歡自己挑的。結果,他還是點了點頭,說:“好。”
燈光下,他臉上的表情清潤而柔和,襯得低沉的聲音也多了一抹異樣的溫柔。岑溪知道他是真的答應了,一把摟住他的脖子,歡天喜地似的叫道:“阮少棠,你最好啦!”
阮少棠接住她撲上來的身體,也忍不住歡喜從心底冒出來,“以後我送給你的禮物,就不許再送給別人了。”
岑溪在他懷裏乖巧點頭,討好道:“當然不會呀,這次不是來不及再給何葉挑禮物了嘛,再說葉子又不是別人。”
因為要趕著給何葉慶祝生日,香港到橫店又沒有直達飛機,第二天他們起了個大早,選了一個方便快捷的路線,先乘飛機到了杭州,然後下了飛機就有車來接他們去橫店影視城。
岑溪這是第一次去看何葉現場拍戲,激動又興奮,在車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阮少棠本來想早上起得早,讓人安排了一輛特別寬敞舒適的車,好讓她在車上休息一會兒,看她精神好,也就陪她一路說話了。
到了橫店,阮少棠好不容易按捺住她先吃了午餐再去找何葉,說何葉正在拍戲。結果,岑溪的胃口也好得很,大約是機場的早餐沒吃什麽,午餐就吃下了兩碗米飯。其實影視城附近的餐館大多專做劇組和遊客的生意,味道就馬馬虎虎,不難吃就不錯了。但是阮少棠也被她帶出了好胃口,連添了兩碗飯。倒讓來迎接他們的maggie小小吃了一驚。
午餐後,maggie直接帶他們去了片場,何葉果然正在拍戲,表演得正專注,沒留意到他們來了。阮少棠牽著岑溪的手,他們就站在導演身後,觀賞何葉演戲。
何葉這場戲是和男主角的對角戲,岑溪哪裏平靜得下來,看到劇照中的男人活生生站在眼前,白衣飄飄,一挑眉一抬手都是風華,宛如從小說裏走出來,激動得握緊了阮少棠的手。
阮少棠瞥了她一眼,她卻像是有感應一樣,恰好抬頭看他。兩個人目光相對,岑溪對他燦然一笑。阮少棠隻覺得她這個笑容甜美而嬌俏,要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直叫他沉醉不可自拔。
連導演也感覺到了,匆匆收了這場戲。何葉下戲後,一眼就看到了戴著米色寬簷帽的岑溪,連忙跑了過來,難掩驚喜叫道:“小溪,你怎麽來了?”
岑溪就是為了給她一個驚喜,昨晚在電話裏才沒透露,又特地讓maggie也先對何葉保密。現在看何葉這麽高興,她笑道:“當然是你過生日呀,阮少棠說帶我來給你慶祝生日。”
何葉這才瞟了一眼她身邊的阮少棠。還是阮少棠先打招呼,“我已經讓maggie安排好了,你下午收工後就回酒店吧。”
何葉本來不想搭理他,但看看他和岑溪交握在一起的雙手,最後還是含糊答應了一聲。
何葉穿著一身古裝戲服,岑溪覺得很驚奇,雖然看過劇照,但是現場看又多了幾分味道,鵝黃的衫裙配合發型和化妝,將她的氣質烘托得清新脫俗,甜美爛漫,活脫脫是一個小仙女。岑溪不由得東摸摸西摸摸,直誇好看,拉著何葉自拍完了,還要阮少棠幫她們合照。
不過下戲後的何葉才沒仙女氣質,拍完照一邊提著衣袖扇風,一邊揭露殘酷的現實:“好看什麽呀,大夏天裏一層外一層的,最近在這裏拍內景還好,之前在外景地可是熱死了,別看電視劇畫麵好看,那也有後期製作的功勞。”
導演在旁邊聽到了,倪了何葉一眼。岑溪看到了,忍不住好笑:“辛苦是辛苦,劇組人員都辛苦啊,電視劇播出來好看就行了。”
導演對岑溪笑了笑。
這時,何葉一抬頭看見了自己的搭檔,馬上拉著岑溪跑了過去。笑意盈然給他們互相做了介紹。
岑溪聽見她說自己是對麵影帝的粉絲,又羞窘又緊張。看劇照是一回事,但是看真人還是很激動啊,不知道何葉天天跟他一起搭戲是什麽感覺。反倒那影帝男主特別親和,落落大方的伸出手來問好。
岑溪看了一眼已經走到自己身邊的阮少棠,帶著崇拜偶像的心情,跟影帝握了手,還發自心底誇讚了一番他拍的戲都好看。
何葉又張羅著給她和影帝男主留影合照。然後休息時間也差不多結束了,何葉要去準備準備,拍下一場戲了。
結果,離開片場,阮少棠突然不鹹不淡地問:“這就是那天晚上你看的男人吧?”
岑溪這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他的臉色有那麽一點不同尋常,連聲音也陰陽怪氣得很。她本來就沒看什麽,不過一張雜誌照,被他這樣說出來就好像看了什麽似的。她憤憤不平:“我又沒看什麽,後來還不是被你看光了……”
阮少棠一臉如沐春風的笑容:“哦?你想看?那我今天晚上好好給你看。”
什麽是說話不經大腦,岑溪活生生的體會了,她就是笨嘴笨舌,總是要引得他不正經。
她恨恨不理他。阮少棠又正經了起來,牽著她的手,兩個人慢悠悠逛起影視城來。
何葉的生日宴安排在晚上六點,就在她入住的酒店宴會廳。maggie辦事很周到細心,所有的細節都安排得極其完美。劇組的工作人員也都到場了,大家一起給何葉過了一個溫馨熱鬧的生日。讓岑溪沒有想到的是阮少棠也給何葉帶來了一份禮物,她送上珍珠項鏈後,阮少棠也拿出禮盒給何葉,祝福道:“生日快樂。”
何葉在一派言笑晏晏的場合,道了一聲“謝謝”,收下了他的禮物。
然而,更大的吃驚還在後頭。生日宴結束後,劇組人員相繼離去,連maggie也走了,離開之前還關上了門,一時宴會廳隻剩下了他們三個人。
阮少棠突然說:“溪溪,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
他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握住了她的手,他看著她,目光悠遠,岑溪又一次在他眼底看見了亙古不變的萬古夜空。
他一字一句說:“何葉是我妹妹。”
岑溪刹那驚訝得震在那裏。她當然知道何葉已經找到了爸爸,網上到處都是何葉的新聞,她看見過語焉不詳的一些報道,也問過何葉。何葉直接告訴了她股份贈與的事。岑溪看何葉提起那個父親態度冷淡,不想多說,明白她對親生父親的複雜感情,所以也沒多問,隻想著時間長了何葉自然就會放下。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阮少棠會是何葉的哥哥,不僅網上沒有任何何葉哥哥的新聞,甚至於阮少棠也從沒提起過自己的父親,她一直都以為他的爸爸媽媽都是早早過世了,怕惹他傷心,於是從來不問。
何葉其實和岑溪一樣震驚,但是慢慢的卻湧上來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酸澀委屈。從小她就知道自己是一個父不詳的孩子,因為沒有父親,其他小孩子可以隨隨便便罵她是野孩子。就算那個所謂的父親承認了她是他的女兒,但他也從來沒有真正做過一天她的父親,她依然是一個身世不清不白的人。而阮少棠又怎麽會承認自己是他的妹妹?他不是做了那麽多事,就是因為恨她的媽媽嗎?他不是把岑溪害成了這樣,就是因為她嗎?
何葉的眼淚流了下來,她想對著他大聲而驕傲地說“就算你承認我是你的妹妹,我也不承認你是我的哥哥”,然而,她什麽也說不出來,唯有眼淚無聲地淌了滿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