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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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來了,”書房裏,一身龍袍的皇帝看著眼前站著的一幹臣子,開口說道,“裴景行殺害牛春輝一事,該了了。”

    “陛下,”牛國公聞言,第一個出列,言辭激烈地說道,“那裴景行殺害老臣唯一的孫兒,還請陛下為老臣做主!”

    皇帝不鹹不淡地問道:“牛國公意欲如何啊?”

    牛國公咬牙切齒:“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這八個字要是出自普通百姓之口,倒是有些道理的。但牛國公身為國公,入朝幾十年,要定一個人的罪,哪怕不是口吐蓮花,也應該有理有據,而不是這八個字就概括了的。

    沒有其他原因,就是因為被一刀砍死的牛春輝是他唯一的孫子。

    牛國公有時候也會在入睡前反省一下,是不是因為自己上輩子沒好好積德,這輩子才落到一個兒子早亡,孫子不爭氣的下場。因為兒子早早撒手人寰,牛國公夫人傷心之餘,把自己的一腔悲痛轉化為濃濃的疼愛,全數灌注到了牛春輝身上。

    不光牛國公夫人如此,牛春輝的娘親,早早做了寡婦的世子夫人,也把牛春輝當成自己的命根子看待,真正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放在手裏放摔了。加上這位世子夫人娘家也是在西京有頭有臉的人家,更加助長了牛春輝的氣焰。

    牛國公原本見牛春輝小小年紀沒了父親,心中疼惜不已,加上他年紀大了,和其他人一樣,對孫兒本就多了幾分寵溺。等牛國公發現牛春輝長歪的時候,想到這是自己唯一的孫子,牛國公也隻能歎歎氣,一邊從嚴管教,一邊也做好了替牛春輝收拾爛攤子的準備。

    人總是從惡容易為善難,牛國公一旦有了這兩手準備,所謂的從嚴管教就要大打折扣。等牛春輝大錯已經鑄成,牛國公早就無力回天,隻好連同朱國公與當時的刑部侍郎三人,想盡辦法為這些不肖子孫遮掩。

    萬幸的是,那件事中,太子也牽扯在內,這等同於皇帝幫他們一塊遮掩,本來是震驚朝野的一樁有違人倫的惡行,竟然無聲無息地被瞞了四年。

    但就像許侍郎對裴景行說得“人心叵測”四字,他們雖然隱瞞了事實真相,卻始終擔心有朝一日會被傳出去——那始終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汙的裴景行,可還活著呢!

    如今牛春輝被裴景行“殺死”,牛國公認定這是裴景行要報舊仇,打定主意要讓裴景行給自己孫子償命。至於朱國公和如今已是刑部尚書的趙元瑞,自然是樂得做一個順水人情——裴景行死了,他們才能放心。

    但在場的眾人當中,卻又一個禮部侍郎許敬宗在。

    許敬宗的來頭也不小,他祖上曾與皇家多次聯姻,父親徐晉明曾三次出任科舉主考官,門生遍天下,但更重要的是,許敬宗自己爭氣。

    他早先年投筆從戎,三次南下,將周朝西南方一直不怎麽安分的夜南國打得一蹶不振,就此對周朝俯首稱臣,年年納貢。後來他又棄武從文,一路官至禮部侍郎。

    禮部管的是祭祀與科舉等事宜,不可謂不清高,許敬宗入了禮部之後,鮮少過問其他政事,每每上朝,也樂得做一個悶嘴葫蘆。

    其實,這純粹是是因為許敬宗習慣了軍營裏的氣氛,不願在這陰陽怪氣的朝堂上多花無謂的心思。左右朝廷人才輩出,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加上當年在戰場上落下舊疾,許敬宗更願意安安分分地做他的禮部侍郎。

    這次出手,全然是因為他與張斐然交好,當年裴景行跟著張斐然練武的時候,許敬宗也曾見過幾次,知道這是一個可造之材。裴景行從西域回來之後,張斐然救下他的姓名,自己卻不能長久呆在西京。無奈之下,張斐然隻好把自家愛徒托付給許敬宗,請許敬宗替他照看一二。

    許敬宗性子懶,張斐然不能在西京久留,兩個人都忘了和裴景行說這茬事。不過話說話來,牛、朱與趙三家對裴景行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就連皇帝也不是完全相信裴景行能保守這個秘密一輩子,要是許敬宗早早跳出來,今天他隻怕壓根不能進這書房。

    這不,等朱國公與趙尚書表態完了,就輪到許敬宗說話了。

    “陛下,微臣昨日奉陛下之名,趁著夜深的時候,突然去關押裴街使的大牢探訪,才發現那裏竟然有人私下對裴街使動刑,裴街使身上全是傷痕,竟然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許敬宗這話,其實是有誇大的成分,那些獄卒雖然背後有人撐腰,但也不敢對裴家子弟用大刑。

    “好大的膽子!”皇帝雖然也想讓裴景行死,但念在裴瑾當年救駕有功的份上,還是想讓裴景行死得痛快,留個全屍。

    如今聽到許敬宗的話,皇帝心裏是不舒服的——當初要不是裴瑾挺身而出,死在廢太子舊部刀下的就是他了。雖然臣子們平日裏都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但真在性命攸關的當口,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裴瑾一樣做的。

    如今他為了自己的兒子,要想方設法不著痕跡地弄死救命恩人的兒子,對這個撿漏當了皇帝的人來說,已經是一樁無比愧疚的事情。

    皇帝當然是不會錯的,錯的隻能是別人。

    皇帝把目光看向刑部尚書趙元瑞,直接問道:“怎麽回事?”

    趙元瑞在心裏把許敬宗罵得狗血淋頭,麵上卻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回陛下,臣也不知大牢裏竟會有獄卒私下對犯人用刑。”

    那就是那些獄卒平日裏憋屈久了,好不容易進去一個威風的金吾衛街使,就把平日裏受的那些氣都撒到他身上。

    皇帝刻意忽略那些顯而易見的疑點,把裴景行受刑的事情歸咎到獄卒身上,打算日後嚴懲這些獄卒,就算替裴景行出氣了。

    許敬宗要的不是這些,他看皇帝問了一句話後,便放過趙元瑞,就知道這件事比他想得還要困難。但迎難而上,才能顯出他許敬宗的本事。

    “陛下,我看當日的證詞,雙方各執一詞……”

    “什麽各執一詞,分明就是他裴景行在狡辯!”牛國公打斷許敬宗的話,怒道,“許敬宗,你莫不是想替殺人凶手說話吧?”

    許敬宗並不因為牛國公咄咄逼人的態度而替自己爭辯,不緩不慢地說道:“陛下既然要我們來斷案,那就應該把疑點都查清楚。牛國公不查案便想了案,你難道想讓天下人都以為朝廷裏全是廢物不成?還是說,牛國公想仗勢欺人,一手遮天?”

    這話誅心,哪怕牛國公此時恨不得立刻將裴景行大卸八塊,也隻能對上座的皇帝表忠心:“陛下,臣並無此意。”

    “好了,”皇帝做了個和事老,“許侍郎說的有道理,但是當時屋子裏隻有牛春輝與裴景行二人,除非牛春輝自裁,否則殺手還能是誰?”

    “陛下,我有幾個問題,想問牛春輝的貼身小廝,還請陛下準許。”

    許敬宗所說的貼身小廝,也就是第一個衝進去,大叫“金吾衛殺人”的那個。

    皇帝看向牛國公:“那小廝現在何處?”

    牛國公回道:“此人護主不力,被臣命人打了一頓,現在被關在柴房裏。”

    “帶過來。”

    皇帝一聲令下,不多時,那小廝便被人抬著過來了——打得太重,又沒有大夫及時救治,這小廝的一雙腿已經廢了。

    這小廝姓柴名頭,頭一回進宮,嚇得心驚膽戰,哆哆嗦嗦地給皇帝叩頭,結結巴巴地說道:“奴才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請安的架勢,都是柴頭從戲文裏學的。不過要緊關頭,誰也沒空理會柴頭這禮行得合不合適。

    皇帝看向許敬宗,說道:“許侍郎,你問吧。”

    許敬宗出列,走到柴頭麵前,開口問道:“當日裴街使為何找牛春輝?”

    柴頭不敢答話,倒是一旁的牛國公鼻子出了口氣,喝道:“許侍郎問什麽,你就答什麽。吞吞吐吐,成何體統!”

    柴頭隻好回答道:“少爺看上裴街使的相好,想要搶過來,就約了裴街使。”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一愣。

    牛春輝葷素不忌一事,是眾所皆知的,但眾人都沒想到裴景行也有這嗜好,連皇帝都忍不住伸手捋了捋胡子。

    許敬宗又問:“既然是為了搶人,你們怎麽會任由牛春輝單獨見裴街使?要論單打獨鬥,三個牛春輝都不是一個裴景行的對手。”

    “這……這……”柴頭不敢說出實情,情急之下,隻好把這事都推到已經死了的牛春輝頭上,“這是少爺的命令,奴才不敢不從。”

    牛春輝已死,許敬宗也就不深究了,轉而問道:“那你說說屋子裏的情況。你進去的時候,牛春輝已經死了麽?”

    “我衝進去的時候,少爺已經倒在血泊裏了,裴街使就站在少爺麵前,那把刀……刀就在少爺身邊不遠處。”

    “那刀沒有插在牛春輝身上?”

    “沒有。”柴頭搖搖頭,“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刀就落在少爺身邊不遠處,也是因為這個,少爺才失血過多而死的。”

    “你懂的倒是多。”許敬宗繞著柴頭走了一圈,又問,“殺了牛春輝的那把刀,是裴街使的佩刀麽?”

    “不是的。”柴頭知道這件事上不能撒謊,隻好如實回答。

    “那這把刀是怎麽來的呢?”許敬宗看向在場眾人,“如果真的按照這小廝所說,兩人一言不合,裴街使怒極動手,那為何不用自己隨身攜帶,用慣了的刀,反而用別的刀呢?”

    “是少爺的!”柴頭見許敬宗問出這兩個問題,趕緊回答,“那把刀是少爺的,平時就放在屋子裏。至於為什麽不用自己的刀,或許是因為裴街使故意的,這樣大人們就會有這個疑問,裴街使就能趁機逃脫罪名了!”

    這話也就柴頭說得出口,別說許敬宗了,哪怕死了孫子的牛國公都不信裴景行蠢笨如此,想出這種法子來洗脫罪名。

    不過許敬宗也懶得與柴頭多費口舌,他最後問了一遍:“你真的親眼看見那刀沒有插在牛春輝身上,而是落在旁邊?”

    “沒錯,”柴頭一口咬定,“就是因為裴街使惡意行凶,把刀□□,才讓少爺失血過多而死。”

    許敬宗一拍掌,轉頭看向刑部尚書趙元瑞:“趙尚書,當日裴街使被捕,他的衣服和那把刀都應該還在刑部大牢吧?”

    “沒錯,”趙元瑞不明就裏,點頭道,“還在的。”

    “可有損毀?”

    趙元瑞瞪了許敬宗一眼:“自然沒有!”

    許敬宗轉而看向皇帝:“陛下,臣請陛下下令,將這兩件東西帶上來。”

    “許侍郎這是何意啊?”

    許敬宗故意賣了個關子:“自然是有用了。”

    刀和衣服很快就帶上來了。刀上血跡還在,牛國公一見到這把殺了自己孫兒的刀,便開始掉眼淚。

    許敬宗上前,展開當日裴景行穿的外衣,問柴頭:“當天裴街使穿的,是否就是這件外衣?”

    柴頭不明就裏,答道:“是。”

    “外麵沒有再套其他的了?”

    “沒有。”

    “屋裏是否有衣物、布料、棉被一類的東西?”

    柴頭想了想,搖頭道:“也沒有。”

    許敬宗看向眾人:“這把刀不過三尺,若是在這個距離下拔刀,那麽刀帶出的血跡必然會濺到麵前的人。裴景行當日穿的是這件衣服,如果他真是凶手,在殺害牛春輝之後拔刀,為何衣服上沒有半點血跡?”

    許敬宗說得森然,皇帝想起當日裴瑾擋在自己身前,被廢太子舊部一刀穿心,那舊部抽刀時帶出的血跡濺在他臉上,這種距離死亡隻有一步之遙的恐懼感,他是再也不想經曆了。

    可就在這書房裏,皇帝想起裴瑾臨死時的那張臉,內心一陣陣的慌亂——

    他是不是做錯了?這樁案子疑點重重,他是不是應該讓許敬宗繼續說下去?

    “或許是牛春輝自己拔的呢?”趙元瑞說道,“人快死的時候,心智錯亂,牛春輝覺得胸口疼,把刀□□,也是有可能的。”

    許敬宗似笑非笑地看著趙元瑞:“牛春輝好歹也進過太子衛,上過戰場的。”

    趙元瑞老臉一紅,不再說話。

    朱國公看趙元瑞吃癟,開口道:“又或許是裴景行用了妖法,把刀□□。”

    “如果裴街使會妖法,殺了人還會被發現麽?”許敬宗反問道,“要我是凶手,我會妖法,我殺了人之後,要是有拔刀的時間,早就逃之夭夭了。”

    話說到這,誰也不能反駁了。

    許敬宗再接再厲:“陛下,依臣看,這小廝行跡鬼鬼祟祟,說話吞吞吐吐,其中必有隱情,這案子不能就這麽了了!”

    皇帝還沉浸在當年的恐懼之中,聽到許敬宗這話,不再多想,擺擺手說道:“這件事就交給許侍郎了。”

    “陛下,這於理不合!”趙元瑞上前一步,懇切地說道,“許敬宗隻是禮部侍郎,何時能斷案了?”

    許敬宗輕飄飄地瞥了趙元瑞一眼,沒說話。

    倒是皇帝吹胡子瞪眼,罵道:“交給你,再想對裴景行用私刑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閉嘴!”

    趙元瑞臉色煞白,朱國公與牛國公二人也是一顫。

    有了皇帝的首肯,縱然許敬宗是禮部侍郎,也成了這樁案子的負責人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