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董貴人之死(修文)

字數:6594   加入書籤

A+A-


    建安五年正月,漢帝密詔車騎將軍董承謀劃誅殺曹操事泄被誅,上下牽連甚廣。連董承之女,懷有漢帝身孕的董氏貴人也被殺,朝廷上下人人自危,身在司空府的我們除了從口耳相傳中聽到一些消息之外,似乎與這些外界的動蕩毫無聯係。

    比竟,“加害者”是“我們”這一方!

    出於對古代醫術的好奇,我經常去華佗的醫廬觀摩學習偷師學藝,閑暇時刻也會幫他舂搗藥材。雖然華神醫總說我笨手笨腳,搗亂勝過幫忙。

    這日早上也是如此,我坐在案幾旁搗藥材之時,看見華佗在一張掛在藥材櫃上的人體穴位絹畫上練習施針,不禁有些好奇:“為何老先生都練得這般熟練了,終究還是不能完全治好司空的頭疾?”如今曹操留華佗常年在府為醫,治療頭風。聽說曹操一旦頭疼,隻要華佗在旁略施一針,就會沒事。可奇怪的是,卻始終沒有痊愈,過了一段時間,曹操的頭風又會發作。

    “若是完全治好了司空的頭疾,哪裏還有老夫的用處?”華佗不緊不慢的在絹畫上的人體頭部穴位上插上一針,笑道:“其實老夫早有棄醫入仕之心了!”

    我一愣,他的意思是故意不治好曹操,讓曹操時不時地犯病,再自己時不時地救治來顯示自己的重要性,甚至想要以此來威脅曹操,借此進入仕途?

    轉念一想,似乎不對,如果華佗真的是這麽想的,怎麽會這麽坦然地同人說呢?我抬頭看他,“我常聽人家說醫者父母心,若是華先生存著利用病患來達到自己目的的心,想也不配被世人稱之為神醫了。”

    華佗放下手中的銀針哈哈大笑,“可惜司空心中就是這般想華某的,他哪裏知道即便老夫的確有後悔從醫,想要入仕之心,也斷不會拿病人的身體開玩笑。”

    “那不根治曹司空的頭風,的確是您醫術未精嘍?”我好像發現了什麽,原來華佗也有治不了的病。

    華佗搖頭歎氣道,“非也,非也!頭疾固然難以痊愈,可也並非沒有辦法,更何況老夫醫術高超。隻是司空之病,不在腦中,而在心中啊!要想痊愈,自然是難。也許老夫要一生一世呆在這司空府中嘍!”

    這麽說曹操的頭風更多的是心理因素。倒也難怪,整日殺伐決斷,日理萬機的,每日每夜地擔心被人殺,又絞盡腦汁地想要去殺別人,能不頭疼嗎?那種人平時看著威風八麵的,其實心裏大概亦是有難言的酸楚。

    正在這時,華佗的醫廬外傳來叫喊聲:“華神醫,華神醫!”

    我循聲望去,卻是當年在曹昂的葬禮上第一個為曹丕講話的那個字是“季重”的青年男子,隻見這男子徑直走了進來,抱拳對華佗行了一禮,“在下吳質!”

    隻聽那吳質又道:“華神醫可有止痛的丸藥?”

    華佗上下打量了一眼吳質:“看著不像有病的樣子,先把脈再說。”

    “實不相瞞,並非在下生病。是二公子。”吳質回答道。

    聽到“二公子”三個字,不知怎地,我下意識更斂神觀聽著。

    華佗搖頭道,“那就更不能了,連病人的麵都沒見到,如何就能確定是何病症?如何就能胡亂用藥?”

    原來曹丕病了,怪不得我好幾日沒見到他來找任先玩了,停下了手中的活動,抬頭問他:“二公子前些日子還好好的,怎麽就生病了?”

    “你是任家女郎?”吳質看了打量了我一眼,便開口解釋道,“自從那日跟隨司空進宮處置董貴人,二公子身體就沒好過,整日胸悶頭疼,還冒虛汗。這幾日更是覺得身上不快,哪裏都疼,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一味的拿頭撞牆。二公子向來好勝,又說自己不曾生病,不肯就治。在下無奈,隻好代二公子前來向華神醫討藥。”

    “處置董貴人,司空帶二公子去了?”我不知道曹操到底是怎麽想的,帶才十三,四歲的兒子進宮圍觀自己逼宮殺婦孺?就算是想從小培養孩子的殺伐決斷的能力,也不能這樣啊!

    “司空原隻是想帶二公子進宮覲見陛下。不料當時情況有變,董貴人要保護腹中孩子,掙脫要絞殺她的侍衛,跑去了陛下那裏,跪伏在陛下腳下求陛下救她腹中孩兒性命,陛下先開始還以董貴人有孕為由求司空放過,司空不允,還將陛下與董承來往的書信給陛下看。陛下哪裏還敢救,隻說‘那賤人任憑司空處置’。董貴人氣憤之下,又當場辱罵司空,侍衛便拔劍將她刺死,二公子就在那裏,閃躲不及,被血濺了一身......”吳質這般道。

    喂,這位,其實,你不用講那麽仔細的!

    我不滿地看了吳質一眼。我現在在這裏聽著都覺得唏噓,更何況是在現場觀看還被濺了一身血的人?

    男人的政治,牽扯到婦孺的生命,未免殘忍。那董貴人遭父親政變失敗連累,還被漢帝犧牲來保全自己的皇位,慘遭殺害,實在是悲劇。

    “二公子生病,司空和夫人為何不顧?”我很納悶,照理說孩子有些頭疼腦熱的做爹娘的才該是最擔心的,如今怎麽倒是好友在這忙上忙下的。

    “主公如今在忙於征討劉備一事,無暇顧及家中,至於夫人,她要照顧年幼的四公子(曹植),於二公子身上難免有些疏忽!”

    “想來二公子的病也是在心裏!縱然上過戰場曆練過,可小小年紀,第一次見著婦孺死在自己麵前,終究是會難過一陣子的。”華佗踱步在醫廬中走了幾回,又拎起身邊的藥箱對吳質道:“隻是治病最重要的是望聞問切,如今連二公子的人都不曾見著,如何確定病狀?不如老夫跟你去一趟吧!”

    吳質急忙攔著,“二公子的脾性您知道的,他自認為沒有大礙,不肯來見先生,自然也不會願意先生去見他。”

    華佗轉身,盯了我半晌,才道:“不如你先去瞧瞧,看看二公子,至少得確定他如今是怎麽個狀況!”

    “我?”開什麽玩笑,我又不是大夫,怎麽看得出來他是生理還是心理上的疾病。

    “你同二公子不是,好友嘛!上次你腹痛難忍,他亦認真地跑來問我緣由。”華佗又從懷中拿出一個精巧的小陶瓷瓶子遞給我,“女郎你先去瞧瞧,若是他果真病的難受,又不停撞牆止痛,倒不如讓他喝一口這個,我再前去觀看!”

    我默默翻了個白眼,能不提那件讓我至今都覺得丟臉的事嗎?又指著華佗手中之物問道:“這是何物?”

    “麻沸散!能讓人安靜沉睡之物!”

    這個不是傳說中用來做“手術”的嗎?我不禁多問了一句:“會不會對人有危害?”雖然說聽說過這個名字,但難免有些擔心這會不會對人體神經什麽的造成傷害。

    “不會的!”華佗搖頭,“我哪裏來的膽子敢傷及二公子?”

    我躊躇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麻沸散,又轉向吳質:“吳先生,我可以去看看二公子嗎?若是覺得不方便,這個麻沸散還是由你帶去吧,隻是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給他。雖說華神醫說此物沒有危害,但以前總聽人家說過‘是藥三分毒’,還是小心些為妙!”

    吳質道:“這先生一詞實在不敢當,女郎喚在下季重就是了。實不相瞞,吳某已然無計可施了,也許女郎去看看二公子,二公子會開懷些!”

    我又想了一想,才將麻沸散藏在袖中,和吳質一同前去。司空府的構造和“後宮”差不多,小夫人們各有各的院子,公子們十歲之後大多一人一個院子,而女孩則可以和母親同住。才進院中主屋,就看見幾個婢女端著絲毫未動的飯菜從右側的書房出來。

    書房中,竹簡和帛書散了一地,就連案幾也被推翻在地上。曹丕頹唐的整個人癱坐在地上,頭發淩亂,眼圈烏黑,額頭上也青一塊紫一塊的。好歹也是認識了好些年的,看到他這樣,我心猛地一糾。

    “誰讓你過來的?回去!”曹丕隨手拿了個竹簡朝我扔過來,不知是他沒有吃飯缺少力氣的緣故還是故意扔的輕了,竹簡落地的地方根本就離我很遠。我知道他不過是在鬧孩子脾氣,當然不會睬他的話。

    “在下忽然想起家中尚有些要事,就先行告辭了!”站在我旁邊的吳質對曹丕施了一禮,轉身離去。喂,這時候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是怎麽個意思......

    “你都知道了?”坐在地上的曹丕抬頭看我。

    我走過去,抱膝坐在他身旁,想著他說的應該是董貴人一事,點了點頭。

    “我十歲便跟著父親上戰場,也算見慣了殺戮,本以為什麽都不會怕的,父親隻是和我說要入宮覲見陛下,我什麽都不知道,更沒有任何準備。那個懷了身孕的貴人就這樣被侍衛殺死在了的跟前,她死死的盯著我,拽住我的衣角,咒罵著父親,咒罵著我,咒罵著曹家,血噴到了臉上,濺到了嘴中,我甚至感受到了那人血的味道。人都死了,她還是那樣睜著眼睛瞪著我。”曹丕將頭抵在了桌案的尖角之上,不住地輕撞。

    這個,我真的沒有辦法去安慰他,我不能安慰他說那誰是咎由自取的,我做不到。董貴人實在太可憐,她怨恨曹家,咒罵曹家不應該嗎?站在她的立場上,哪怕是她當場拉個姓曹的做墊背的,一起去死都不為過的。隻是也許這些不該讓十幾歲的曹丕去承擔。他這個時候知道什麽呀!

    我實在看不下去他不停的撞自己的頭,隻好將他往回一攬,“不要再撞了!”也許是用力過猛的緣故,兩個人都向後一摔,倒在了地上。

    幹脆都平躺在地上不起來了,我拽住他的手臂,不讓他有機會再去撞地。適才一摔,我也算是靈光一現,想出了在這件事上該如何去說:“無論你現在內心是內疚還是恐懼。我隻問你一句,假如董承成功了,如今會是什麽結局?”

    “父親,我,母親,父親的妾室們,弟弟妹妹們,曹氏所有的人,父親所有的幕僚,包括你們全家,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會身首異處。”曹丕想了一想,認真回答。

    “對,如果董承成功了,我們所有人的下場也會和董貴人一樣的。”我睜眼看著他書房內的吊頂,平靜地敘述著。

    “所以,父親隻是做了成功者該做的事情?若是此番父親輸了,我們所有人的人頭被擺在了董承的案上,漢帝和董貴人他們隻會額手稱慶,根本就不會對我們的死有一絲一毫的不舍和憐憫!”曹丕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這麽說對不對。說實話,到了這裏之後,我的三觀已經受到了很大的衝擊了。我知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說法,可我一直認為“禍不及家人”,男人政治上的的鬥爭,為何要牽扯到婦女孩子呢。可是這裏的世界,從來都是一人出了事兒,但凡是有些關聯的都會跟著一起遭殃,動不動就斬草除根,動不動就殺人全家,婦孺老者也受連累。

    也許,在這種年代下,成功者斬草除根無可厚非,因為但凡有一絲餘地,失敗方就會伺機反擊,所以失敗者隻能自認倒黴,可以這麽說嗎?我陷入了沉思。在這種環境下生活,若是沒有一個強大的內心作支撐,真的早晚有一日會被逼瘋的。

    還好,還好這些離我很遙遠,我沒有被卷進政治的漩渦。

    “可是,從宮裏出來到現在,我根本就不敢閉眼,我現在一閉上眼睛,眼前出現的就是那董貴人那忿恨的眼神,阿元,你沒有親眼看見是不會明白的。”曹丕眼睛直直地盯著我,聲音也有些顫抖。

    的確,我沒有親眼看到董貴人的慘狀,也許看到了,我也沒有辦法這麽冷靜的去分析一切。隻是聽到他說從宮裏出來就沒敢閉眼,心裏莫名的覺得有些難受。我摸了摸袖子中的麻沸散,終究還是沒有拿出來。依靠藥物去強製睡眠,又哪裏算得上真正的放下?

    被盯的有些頭皮發麻,鬆開了拽住他的手,撐地起身,雙腿直放地坐在地上,這時手臂卻反被他一把抓住,“別走,有人在身邊我覺得安心些。這些天太累了!”

    “我並非要離開,但是你這般躺在地上會不會很冷?去那邊榻上休息一會兒。”我指了指擺在書房角落的床榻建議。

    “不要,就在這裏。”他換了個姿勢,頭枕著我的腿。

    這孩子還真是......一點都不客氣。

    我胡思亂想著如果我是董貴人,會不會怨恨呢,肯定會的,恨盡天下所有人都不為過,但也許最恨的不是曹家,而是漢帝劉協,分明是劉協下密詔讓董承誅曹,到頭來失敗了,卻想著犧牲自己女人和孩子的性命來保全自己虛無的地位,這種人,活該被董卓和曹操掌控。

    那麽現如今躺在我腿上的這個男孩呢,他又是怎樣的人呢?在不知不覺當中我同他似乎越走越近,似乎總是無意間闖入他的生活,也許一開始我就該遠離這個極度危險的人物的。現在開始遠離,還來得及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