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方今之疏絕〔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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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九年,即公元204年,都亭侯任峻逝世,曹操為其痛哭良久,以其長子任先嗣都亭侯爵。
此事華佗早有斷言,任家也一早便備下了壽材等物,有了思想準備,倒也算不上是措手不及,由於任峻逝世正好是在過年之前,在全城的人都在張燈結彩迎接新年的時候,喪儀也隻好一切從簡,免得掃了眾人的興。
角落裏腰係素帶,身穿黑衣的樂隊敲鑼、打鼓、吹竽不停地奏著哀樂,靈堂棺木旁點著長明燈,前麵並排設著幾個屏風,將大廳一分為二,左邊招待男客,右邊招待女客,我以已嫁女的身份身穿熟麻布製成的孝服,披散著頭發同曹氏一起在跪坐在屏風右邊哀哀而哭,焚燒紙錁,透過屏風的空隙能隱隱看見任先任覽則在大廳的左邊行孝子之禮。
大概是由於曹操特意吩咐的緣故,曹丕這兩日也一直在任家,隻是我們不曾說過話而已。自從那日過後,我們之間便有些微妙。
外麵在稀稀落落地下著細雨,吊唁之們還是絡繹不絕地進來。“司空府夫人遣少君前來吊唁!”一個小婢女碎步進入大右側,跪坐到曹氏身後,稟告道。
“是三少君和甄姬!”跪坐在我身後的阿蘇,引我看外麵,又疑道,“怎麽甄氏懷著身孕還來這裏,也不怕忌諱?”
我抬頭往外一看,孫敏和甄宓皆是身著淡色素服,不施粉黛,手執青色油紙傘於廳前廊下站定,身旁婢女從她們手中接過油紙傘合上,她們才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來人拈香致禮,家屬答謝致禮,一切皆如禮儀。
“原來此人就是‘江南有二喬,河北甄氏俏’的甄氏,果真是名不虛傳!”原本在一旁聊天相陪的婦人們指著甄宓竊竊私語開來。
“阿嫂!”孫敏過來跪坐在我同曹氏身旁,展開雙臂安慰性的擁抱我,快速又輕聲道,“是阿母讓她來這一遭的,阿嫂可千萬要沉住氣。”
我隨即便明白大概是卞夫人察覺到了我同曹丕之間有些不對勁,以為我拈酸吃味,是以想趁此機會讓甄氏出頭敲打我一番。若是平日裏也就罷了,可今日是什麽日子?這大概算得是一種變相折辱吧?我心中對卞夫人的行為有幾分不快,雖然明知道不關甄氏的事情,但難免也將她一起埋怨上。
有幾個膽大的男人扒著屏風往這裏窺望甄氏,想一睹美人風采,不知是誰張望地出神,“砰,砰”幾聲,幾個屏風接連應聲而落......如若這裏不是莊嚴肅穆的靈堂,想必那群男人要哄堂大笑了。
幾個趴著屏風觀望的男人隨著屏風的倒下而跌在地上,膽子頗小的婦人們亂作一團,以絹遮麵,向外麵藏躲不已,見此情形,甄氏倒頗為淡定,隻略往後退了幾步。
屏風一倒,那邊男子的舉動便可一覽無遺了,曹丕隻一味的在旁安慰痛哭的任覽,仿佛一切波折與他無關。任先也因長子之故,在靈前跪地燒紙痛哭磕頭,無暇應及此事。
“果真是傾國傾城之貌,難怪當年武王伐紂要將妲己賞賜給周公呢!”一個右眼覆著黑色眼罩的男賓客見此狀,歎了一句。
字麵意思,很好理解。周武王討伐殘暴的殷商成功之後,將商紂王的愛妾妲己賞賜給了自己的弟弟周公姬旦。很顯然,這是一則胡編亂造的“緋聞”。出處是當今名士,小時候讓過梨的那個孔融。聽說,他寫信給曹操,諷刺曹操讓曹丕收納甄氏,便類似於當年“武王伐紂,妲己賜周公”,是不道義的行為。不知為何這事兒傳了出來,“妲己賜周公”成了別人私下裏茶餘飯後的笑談。
我見身旁曹氏眉頭一皺,卻不言語,隻一味低頭流著淚哭著靈,我自也不大好開口,隻暗暗注意著廳內萬象。
眾人麵麵相覷,皆不敢在此時說話,畢竟當事人就在此處,而曹丕卻依舊仿佛置身事外。雖說依我這些年來對他的了解,那個人的名字該已然在他的黑名單上了。
“丁儀,你莫要太過份!今日都亭侯新喪,你這般沒規矩,卻是何意。”也在賓客之中的吳質冷冷地澆上一句,又拱手對任峻之靈位鞠了一躬。很明顯吳質就是故意連名帶姓叫他的。
那人嚐試性地張了幾回口,愣是沒說出什麽反駁的話來。
原來那獨眼人便是丁儀,那我大概也明白了,好像是兩,三年前的事吧。
故去的曹昂有一同母妹妹,亦是丁夫人看顧著長大的,是備受曹操喜愛的長女。曹操聽聞丁儀有才,原本想將這愛女嫁與丁儀,可外貌協會的曹丕不想讓獨眼龍做自己姐夫。在曹操麵前撬了這段婚事,又建議曹操把長女嫁給與他有些交情的夏侯懋。丁儀對此頗為遺憾,就此和曹丕交惡。
見這種狀況,廳內的婢女奴仆們竟然一時間都沒有那個眼力勁兒敢去將那些屏風扶起來。
許是怕甄宓美貌再次引起轟動,曹氏一麵往火盆裏放上幾片紙錢,一麵側頭同我道,“帶她們去別的屋裏,畢竟是夫人派來的,別怠慢了!”
“諾!”我起身答應。
此時外麵的小雨也幾乎停了,隻略有些微風吹拂而過,我因喪事而披散著的頭發顯得更加淩亂,剛帶甄宓和孫敏離開停靈的大廳,才想從廊下直接轉去側麵的屋子,不料曹丕也從裏麵出來......
“宓兒,懷著身孕也不怕忌諱?適才,沒有嚇著吧?”曹丕伸手溫柔地撫了撫甄宓的發髻。甄宓似是一愣,又笑著看他,任他舉動,沒有說話。
任峻去世,停靈,這幾日我本就心裏十分難受,在靈堂裏又不敢肆意大哭,怕勾著一旁的曹氏一直陷在陰影之中再不出來。從甄氏進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心裏便憋著一團火,現在一見到他二人竟然在停靈的靈堂如此,實在忍不住脫口而出:“靈堂人多嘴雜,香火四溢。要是磕著碰著了,我們這裏擔當不起!你們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曹丕眉毛一挑,卻並不說話。
“我們原就該向阿母複命了。”孫敏眨眼對我使眼色,“阿嫂你也進去陪堂姑母吧!”
“你們且先回去。”曹丕讓甄宓跟孫敏回去,“告訴阿母,我晚上再去問安。”
“諾!”甄宓屈了一膝,與孫敏一同向大門的方向走去。
“有什麽委屈回去再提,今日莫讓讓旁人笑話。”曹丕走過來輕聲道。我輕輕甩開他伸過來的手,自己轉身進了屋裏。我自然知道像今日這種日子,是不能爭吵的,可不代表我心裏一點想法都沒有。
喪事在沉悶的氣氛中結束,入葬,除服,一切如同恢複了原狀。我想在任家再多住上了幾日,卻被養母相趕,說是已嫁女再住這裏不吉利,無奈隻能回去司空府。
建安十年正月,曹操率軍攻打袁譚,留曹丕守鄴,袁譚戰死,妻女皆被誅,其弟袁熙、袁尚不知逃往何處,似欲伺機再起。至此,曹操之名日顯,濊貊貢良弓,燕代獻名馬。隨著甄宓的肚子一日日大起來,卞夫人幾乎每日皆過來瞧她,送些補品金飾,倆人似乎有說不完的體己話。
我日子過得似乎和以前沒什麽不同的地方,該吃吃,該睡睡。
暮春時節,曹丕與族兄曹真於常於鄴西狩獵,有一日竟獵獲獐鹿九隻,野兔山雞三十多隻。
“我比子丹厲害些,大多是我獵得的。”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炫耀。這種明顯沒話找話,我是真不知道該如何去接,隻能無奈敷衍:“哦。”
“甄氏孩子快出生了,母親說阿敏生曹楷的時候正值多事之秋未及告知祖先,如今並無太多事端,最好要尋個時候一同去譙城祭個祖。”
我點頭,“應該的。”
曹丕剛想說話,書房外傳來敲門聲。他坐回到桌案之前,我也將隨手將拿著的竹簡放回到書櫃,至桌案一側坐下。劉氏扶著甄宓緩緩進來,自又退了出去。
甄宓舉手加額鄭重一拜,又跪坐在前麵,緩緩開口道:“夫君,主母,賤妾如今懷有身孕,身子不便,無法侍奉左右,心裏實難自安。”
我低頭無聊地玩著自己的手指甲。隻聽曹丕道:“有話直說便是。”
“賤妾聽說昔日黃帝子孫繁育,皆是因為妾媵眾多,才獲得這樣的福祉,賤妾見夫君身旁並無其他姬妾服侍,希望夫君能夠廣求淑媛,以豐繼嗣。”
我心下一驚,肅然抬頭。話說她究竟是自信到了極點,覺得無論將曹丕“外放”到哪裏,都有能收得回來的把握,還是真心實意地想要把他推遠一點?
“宓兒真是賢惠!”曹丕輕笑了一聲,誇獎了甄氏的懂事。
“此事原也是阿母的意思。”甄宓輕聲笑道,“這麽多年夫君身旁少人服侍,阿母心中總是著急。夫君答應,賤妾也好向她交差。”又向我解釋道:“並非賤妾逾矩多事,實是夫人之命不可違抗,望主母見諒。”
這話大概是說她也是奉命行事,絕非故意挑釁。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待甄氏離開之後,曹丕忽側身問我,“她到底是怎麽想的?”
我遵循內心想法主觀道:“大約是自信世上沒旁的女子及得上她吧,也有可能是......”
“你是不是想說也可能是因為她同我並無多少情感可言,甚至有可能厭惡懼怕。所以才這般賢惠自持。”見我話說到一半,曹丕自覺地地將話接了下去。
呃,你自己懂就好,要不然我說出來,那就成了挑撥你倆純潔友好的愛情的惡毒女配了。
“那你呢?”他又問道,“適才,為什麽一句話都不說?”
“她的話句句在理,你想讓我說什麽?”我不明所以。
雖然我做不到。但不得不承認,從他們這個社會的來看,甄宓主動勸夫君“廣納淑媛”的確是當世之人眼中大賢的行為。
“你存心氣我。”曹丕氣急敗壞地伸手指我。
“你不講道理,本是同一件事情。她讓你廣納淑媛便是賢惠;我不過是說了一句她的話有道理,卻成了存心氣你?”我從地上站了起來,笑著反問他,“隻因為人不同,所以她做什麽皆是好的嗎?”
雙標得未免也太明顯了吧。
“你並非第一日認識我,我從來都不是講道理的人。”他卻又輕聲一笑,“父親常說我母親喜怒不形於色。比起她來,你終究還是差了一些道行,可知剛才那番話便犯了“多言”與“好妒”兩條?”
多言好妒嗎?我現在覺得他在存心找茬。
我自覺已經夠忍讓了,不知還要做到何種地步才可以?
任峻早年便跟著曹操出生入死,如今又早逝,曹操對任家還有餘恩,聽說之前卞夫人讓甄氏來任峻的葬禮,還被曹操數落了幾天。總之,這些小兒女之間的事情,應該不至於會連累到任家。我現在,也沒什麽怕的。
“多言好妒?”我低頭反問,“所以,現在夫君現在是打算要休妻嗎?”
曹丕眉頭緊皺,亦站了起來,怒視道:“你......”
“子桓,若是你不想看見我了。隻需告訴我一聲,我不會有任何疑異的。”我走向門口,緩緩移開書房的門又補充道,“真的。”
他也快步走到門前,抬頭攔住去路,低沉著聲音道:“分明是你不想看見我,對我毫無情意可言。去照顧了丁夫人幾日,就也要學她的無情無義。與其這樣,倒不如咱們就像父親和丁夫人那樣撩開手,到死都再不要見麵的好。”
你是不是拿錯劇本了?
廳外廊下漸漸聚集了些婢女仆人,皆不敢進來,隻在外麵竊竊私語。
“主人家的事情你們張望什麽?”甄宓不知何時從側麵屋子裏出來,柔聲趕走了四處張望的婢女。她似是猶疑了一會兒,終是又向我們的方向走來。進屋之後,又輕輕地將書房的門移上。
“任氏出身鄉黨名族,品德,才貌是賤妾等人比不上的,夫主如何能輕易說出那種話來?”甄宓柔聲規勸,似有怪責之意,“不要意氣用事!”
這個人是個傳說中的聖母嗎?
類似的事情如果放我身上大概就冷眼旁觀,靜候事態發展,甚至坐收漁翁之利了。還來求情?不過您未免謙虛了,這個年代,才貌在你之上的女子即便存在,恐怕也是江東二喬之流吧。
“她性格狷急不婉順,前後惹怒我並非一次。”曹丕雖是在同甄宓說話,眼睛卻一直狠盯著我。
聽了這莫名其妙的話,我還沒什麽反應,甄宓卻一時間竟急得梨花帶雨:“眾人皆知賤妾自入府之日起便深受敬遇之恩,一定會說任氏被遣,是因為賤妾的緣故,賤妾上怕受司空與夫人責怪,下怕受別人所議論的專寵之罪,請您即便是為了賤妾,也一定要慎重考慮!”
若是其他人,我定然會心理陰暗地覺得這貨在裝好人,然而她進來之前先主動將書房的門移上了,可見並非故意,而是真的不想出什麽事端。她可能是真想平靜過日子的,遇上這麽多事,也辛苦了。
“與你無關。”曹丕皺眉,沒有看她。
見就這般僵持亦不是個事,我毅然轉身再次移開書房的門,向門外走去。才走了幾步,卻聽曹丕的聲音在背後冷冷響起,“若是你再敢往前走一步,你我就此恩斷義絕,再不見麵。”
下意識地停了一停,最終還是不想給自己猶豫的機會,繼續向前廳的方向走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