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論銅雀台賦(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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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通信事件,並沒鬧出什麽大事,沒幾日便消停了,亦沒什麽流言蜚語傳出去,隻是甄宓也再也沒提要去卞夫人那裏侍奉的事。似乎也印證了我的猜測,不過是曹丕借題發揮,提醒甄宓不要妄生事端罷了。
任覽似乎沒有要調回鄴城的跡象,曹氏的精神時好時壞,需要人常常在身邊陪伴。孟康孟武在鄴城上了書館,郭昱似乎也喜歡鄴城平靜安穩的生活。
所有人好像又都過上了簡單美好幸福的生活......
是的,太特麽“簡單美好幸福”了。我現在這種情況,落在旁人眼中,大概就是曹家二公子養的所謂“外宅”,在鄴城,竟可笑地有了些“存在感”。
建安十七年正月,曹操班師回鄴城。曹丕夫婦二人前去迎接。甄宓見到卞夫人,悲喜交加,隔著帷幔哭問夫人病情。卞夫人大為感動,稱讚她是真孝婦。左右眾人亦莫不感慨。自然,這些情景我是見不到的,也就是和張春華聊天時聽她說說而已。
春華有時略話嘮,可到底還是三句離不了司馬懿。
“這些日子,仲達總是悶悶不樂的,連帶著我也心中難受。”她一麵喋喋不休念叨著“仲達”,一麵心不在焉地落子。
我從棋缽中拿起一枚白棋,放在她所落黑棋右邊,堵住她的去路,“大概是前些日子,仲達陪二公子一起去拜祭阮瑀,見了好友喪儀,感慨生死之事吧。”
當世才子阮瑀逝世,留下了一堆孤兒寡母。不要問我為什麽是一堆兒。
聽人說阮瑀的妻子在他咽氣當日便遣散了他的一眾姬妾,嫡子庶女皆由她自己撫養。曹丕那日吊唁回來之後也很憂戚,先是感歎生命無常,又為好友留下的孤兒寡母處境擔憂,寫了一首《寡婦賦》。
張春華搖頭,將手中黑棋放往旁處另辟蹊徑,又瞧了瞧四下並無婢女在側,才緩緩開口道:“倒並非此事,實不相瞞,當年丞相命仲達入仕,仲達稱病不肯,丞相下了死令才逼得仲達相投的。然而丞相多疑,這些年實未曾信任過他,唯有二公子同他親近。然而丞相猜忌,難免時常對二公子耳提麵命......仲達怕終有一日會同二公子也會離心。”
“我明白了。”我心下了然,隨便落了一子,“他擔心有朝一日會兔死狗烹。”
這話司馬懿自己不好對曹丕講。司馬懿真是個老狐狸,知道自己在曹操那裏不受重視,願意死心塌地地跟著曹丕,卻又想要個保命符。
“心照不宣就是了,說出來多沒意思。”張春華一愣,似乎沒料到我竟將這話直接說出來。
她黑子一落,這時我才看出布滿黑白兩色棋子的十七路棋盤上,黑子在不知不覺中連成了四個,而兩邊皆無阻攔,也就是說勝負已分。
堯造圍棋,象創象棋。而五子棋的曆史比圍棋象棋要久遠的多,相對於圍棋的殺伐決斷,象棋的豪氣萬丈,五子棋多了幾分趣味柔和。朋友之間博弈,自然不用真刀真槍。要的隻是玩樂罷了。說人話!我們玩的是五子棋。
“輸了!”我無奈地將棋盤上的白色棋子逐個收回到棋缽,玩笑道:“世上哪有像春華你這般求人的?好歹也讓我贏一次!”。
“你得先答應相幫,才能讓你贏啊!”張春華笑道。
收起玩笑話,斂色勸她:“聽我一言,為你們打算,別和他說。他對司馬仲達毫無猜忌之心,若是同他說了,反顯得仲達對他有隔閡,生出事端。”
“何以見得?”張春華不解。
“你信我便是。我從小看著他長大,有些事情上自是比你們更了解他些的。”
她略一思索,方開口道:“既如此,還是不提為好。說到底,還是那相士朱建平無端端地和丞相說仲達腦後有反骨,不得重用。丞相又喚了仲達過去,當麵提及此事,幾番恐嚇之下害得仲達夜不能寐。”
朱建平......又是這家夥。
“既然丞相當麵提的,想是沒有事的。”如果曹操真的要處置司馬懿,就不會當他麵提這事。既然當麵說了,說明曹操雖忌憚司馬懿,卻也自信能鎮得住他。
“要我說,那朱建平不過是個胡言亂語之徒,這等妖言惑眾之人就該千刀萬剮才是!聽聞他在阿節女郎及笄禮時,說她有鳳儀之相;不過隔著簾子遠遠望了甄氏一眼,又說她是至貴之人。”提起朱建平,張春華又是忿忿不平,緊緊握著手中棋子。
“江湖術士,便是這般騙人的。”反正對著人說好話總沒錯。
建安十七年春,巍峨壯麗的銅雀台建成。曹操攜諸子登台,命眾子為銅雀台之景,當場作賦一手。曹植一首《銅雀台賦》力壓重兄弟,獲得頭籌。一時間曹植風頭更甚,傳言曹操有將家主之位傳於他的意思。
某個人明明私下裏悶悶不樂,鬱結於心,卻不得不在外麵扮演深明大義,毫無戒心的好哥哥。
他將曹植當時所作的《銅雀台賦》和他寫的《登台賦》皆抄錄了一遍,詢問了些當時不在場的文人墨客,結果大家皆是一眼便分出了個高下,這讓他更是心塞。看他那樣在意,我一時間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
好奇地坐在他身旁對比著案上的兩首賦來看,雖然未曾署名,可由於他二人的風格迥異,認出哪個是他所作,倒不是難事。
“你也覺得子建作的賦的確勝我許多吧?他文思敏捷又頗得人心,難怪父母皆看重他。”他頗為自然地環住我的肩膀,帶著些委屈的開口。
“明明你家中有個‘女博士’,問我作什麽?我又不大懂詩賦的。就是隨便看看罷了。”我不露聲色地從他手臂之中掙脫。
“無端端地又提她?”提起甄氏,曹丕有些不滿,“當日登台作賦,她也在場。父親問她高下,她竟說子建的賦意氣風發,神采飛揚,有延綿不絕的氣勢,極具當年司馬相如的風骨。而我的賦文則過於清通,略有些乏味。”
想象著當時的情景,我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你心裏大概也知道她這話說得其實沒錯處,人家說實話你也生氣。”
雖然我不是很懂詩賦,但心裏還是蠻認同甄宓對這兩首賦的看法的。曹植辭藻華麗,陽春白雪,使人仿佛真的看到了繁華巍峨的銅雀台;而曹丕的賦通俗易懂,比之曹植就少了些美感。
“實話也得分場合,在父親及賓客麵前那般說,便是存心使我在眾人麵前受辱。”提及當時情形,曹丕氣的一拍桌案。
我笑了笑,“她給你難堪,你又同我置什麽氣?”
“又不是我先提她的。”他先是一愣,又有些委屈抬頭反問,“我怎會為了別人同你置氣?”
我才驚覺自己剛才似乎有些失態。我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我不喜歡甄宓能夠影響他的喜怒。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話說回來,曹丕為這事遷怒她,著實有些無理取鬧的,我立刻轉了話題,“即便她什麽都不說,丞相還是會更喜歡子建的賦的。”
見他一副不服氣的樣子,我又坐了下來,指著兩首賦同他說:“也許正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子建的《銅雀台賦》遠勝於你。但單看子桓你的《登台賦》卻不失為一篇佳作,其中“飛閣崛其特起,層樓儼以承天”更是足以千古流傳。隻是你過於留戀眼前美景,注重抒發個人情思,卻忘了這原是丞相對你們兄弟間的考驗。子建的賦則寓情於景,由景及情,歌頌了丞相的無盡功德,你瞧他的這兩句‘同天地之規量兮,齊日月之輝光。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君壽於東皇。’在讚揚丞相之興,順天地規律,與日夜同輝,又恭祝他尊貴無極,壽比東皇。縱觀全賦,他切實迎合了丞相如今的心境,若我是丞相,也是更中意他。”
大學時有一門選修課程,叫作《古詩文鑒賞》。我深深地懷疑教那門課的教授是曹植腦殘粉,每次說到曹植的詩都滔滔不絕,順道把他兄長貶一遍。
其實吧,就這兩首賦而言,是這麽一個道理:老師曹操讓他們兄弟二人寫一篇臨場作文,曹丕中規中矩,且切合題意,單獨來看,算得上十分出彩。然而,曹植不僅文筆勝他一籌,還在作文中把閱卷老師曹操誇了一遍,並且絲毫沒有跑題,又不顯得溜須拍馬,虛以委蛇。
作為老師的曹操,當然得選曹植嘍。
“果真如此。”曹丕眼神一亮,像個孩子一般驚喜地又對比著二賦,“先前隻注意到了遣詞用句上的不及,竟不曾注意到這點,子建歌功頌德,奉迎父親的心意,而我隻顧及眼前之景,反倒忘了此次是應題而作,應該迎合父親心思才是。別人都說子建性格孤傲,原竟也不過如此。”
喂,撫額!我真的沒有黑曹植的意思。你的閱讀理解能力,簡直“滿分”。
我暗暗歎氣。曹丕執念太深,總想著能在各方麵贏過所有的弟弟,獲得曹操的重視,所以活得很辛苦。其實有時候想想其實很奇怪,這個人全身上下都是招黑的點,剛愎自用,心胸狹窄這些個貶義成語用在他身上毫不違和,這些我從來都是最清楚不過的。然而,從一開始,我就從未討厭過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