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話 蟬蛻 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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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良環顧著四周,此刻已近黃昏,稀薄的暮色讓目力所及之處變得柔和起來,像是抹了一層溫柔的蜜。那些毫無章法的建築、破敗的招牌、開裂的門扉、旁逸斜出的晾衣杆、遍地濕潤的水漬,一切都被熔金般的落日之海漸漸淹沒。

    這盤踞在城市地帶多年的城中村慢慢褪去了白晝中堅硬粗礪的麵孔,讓人漸次遺忘此地的嘈雜、擁擠、氣味與多艱的生。

    即將被豎起的夜幕中,可以聞到人間的煙火香味,無論是怎樣的背井離鄉與獨立支撐,至少此時,它要滿城炊煙,宛如無法折返的原鄉。

    “啊!很熟悉呢!”阿力從一團光焰中現出身形,他們落腳的陰暗巷尾,自是無人得見。

    “你曾經住過這裏嗎?”千良發問道,一邊在探尋著星鐸的身影。

    以術式增強的目力之下,那蛛網般密集的巷道仿佛畫卷一般徐徐鋪展,榕樹噴吐著蒼綠的華蓋,藤曼爬滿青灰的磚牆,那些暗綠的色澤仿佛銅綠般堆積,遮住了破敗的屋頂、亂發般糾纏的電線。

    “當然住過啊!”阿力的笑容雲淡風輕,“當年能租得起這裏的房子已經是萬幸了。我初中都沒讀完就出來做事了。

    隻是小孩子,又沒什麽文化,能找些什麽工作呢。更多的時候,我們在建築工地用塑料布搭個棚子,幾塊木板就是床鋪了。

    也有找不到活的日子啊,就隨便在高架橋下、爛尾樓裏、地下通道、背風的角落住上幾晚,能遮風擋雨就行。”

    千良有一瞬間的動容,他雖知阿力出身草莽,但往昔種種,阿力沒主動說過,他便也沒有去問。

    他看著眼前古銅色麵孔的少年,有著修長有力的軀體,永遠一副少年熱血的模樣。那俊美的身材絕對不是精細訓練的成果吧。日夜辛勞澆築出的完美雕塑,如此鮮活,光芒耀目。

    他終於理解阿力因何這樣珍惜那間的旅社,對美食一貫情有獨鍾。想來往昔的每日勞作之後,陪伴他的也隻有一碗白飯、一盤白菜、一瓶辣醬吧。

    他想起星鐸關於這次事件的占卜,其中凶險大概阿力並未領會,阿力就是那種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的性格吧。但身為巫者,自然知曉占星者的分析意味著什麽。

    他亦知曉裏會的執律者一直麵臨怎樣的挑戰,因任務而橫死的前例更是不勝枚舉。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就像不知道明日的陽光是否依舊明媚。

    他心中忽而有了決意,雖然自己還如此年輕,但依舊要留下些囑托。自己的信托基金要留給阿力,讓他毫無掛礙地完成修行。人類供奉神明自古皆有,自己身為巫者,既然沒有可以發生共鳴的神明,那麽這樣做,也沒有什麽奇怪吧。

    星鐸的身影打斷了他的思緒,對方顯然也看到了他們,正在一處仿佛搖搖欲墜的樓房之前向他招手。

    他拉過阿力的手,一路飛奔,黃昏的街道,人群已然聚集。他不敢再使用術式,引人注意。好在這擠滿人家之地,少年的呼嘯而過簡直日日可見,除了他們偶爾踢飛腳下的垃圾,便傳來一句句“作死”的怒罵。

    “就是這裏?”千良大口喘息著,身為巫者,力量主要依托於精神,所以他並不擅長有氧運動。

    “啊呀,你劇烈運動之後,怎麽一點都不優雅了呢?”星鐸看到千良的樣子,又露出了喜笑顏開的毒舌本色,“四體不勤的富家少爺啊!”

    千良瞟了一眼滿臉得意的星鐸,“你不也差不多,別告訴我你這個觀星人是什麽壯漢。現在,說重點!”千良惡狠狠地說道。

    “好,好,真怕你把我凍成冰棍或者澆個落湯雞呢!”星鐸佯裝著懼怕,“就這棟民宅裏。”

    星鐸豎起大拇指,指著身後那幢滿是塵土的民居,從下而望,隻有屈指可數的幾扇玻璃窗中透出黯淡的燈光,餘下的玻璃仿佛都蒙著一層寒冷的陰翳,即便在夏日燥熱的空氣中,依舊是仿佛一隻隻冷眼旁觀的眼睛。

    “你們不要小看這裏,一共四層的筒子樓,住著幾十戶租客。”星鐸仰望著眼前的屋宇,“我認為這棟住宅今晚應該會有三人喪命,但其中二人的結局似乎有些模糊不清。對了,阿姨警察說她也稍晚一些也會過來。”

    有年輕的男人經過他們身邊,星鐸立刻收了聲,並輕輕掩住了鼻子。千良笑了起來,他知道星鐸一直有些潔癖。

    那個男人大抵忙於謀生,亦不修邊幅。他的頭發已經不短了,亂蓬蓬地糾纏在頭頂,參差的胡茬讓他看上去頗顯老態,t恤已經看不出是煙灰色還是灰色了,仔褲的褲腳沾滿了泥土,身上混合著劣質香煙、汗水和獸類的氣息,此刻他的嘴上依舊叼著煙。飄散著刺鼻的氣味。

    但他懷中抱著的籠子裏,卻伸出兔子小小的腦袋,毛茸茸地像個玩具。星鐸很有興趣地看著那些長耳朵的生靈。

    “你想買一個嗎?你從小就喜歡那些毛茸茸的玩具呢!我記得你家裏有很多個。“千良像是因為終於找到機會反擊星鐸而一臉揶揄。

    “我才不要,你根本不知道兔子尿液的氣味是怎樣的?”星鐸聲調很是不屑。

    “那個男人身上就全是兔子的氣味,他應該在自己租住的屋子養兔子,再拿到商業街或者校門口兜售。看他的樣子,根本不像是會清掃房間的人,如果不勤於打掃,兔子的氣味一定會讓鄰居非常厭惡吧……”

    “啊!”三位少年一起驚呼起來,飛身就要衝進居民樓內。

    樓內忽而傳來一聲怒喝,像是青年男人用足力氣的悲憤聲音,“讓開!讓開!全怪你,全怪你!如果出了意外,我發誓一定要殺了你!”

    這舊樓的隔音如此糟糕,不僅高聲呼喝陡然在柔軟的暮光中炸響,連鐵籠滾落在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辨。

    星鐸正要跨上樓梯,卻有一個年輕人橫抱著"shen yin"不斷的孕婦衝下樓去,星鐸一行不得不側身讓在一旁。

    那年輕人與他們擦肩而過,眉宇間全是焦灼,隻穿著短褲和拖鞋,肩上掛著皮包。

    “不,跟上去!他們的麵相不對!”星鐸一把攔住正要邁上樓梯的千良。

    “那你們……”千良有些擔憂地說著,“按照過往的犯罪模式,慘死的應該是那個養兔子的小夥子!”

    “沒事!有我在,打架救人都沒問題!”阿力神態沉著。

    千良迅疾地結出手印,右手在星鐸手臂上遊走著,“這是我的冰淩散,雖然攻擊力並非最強,但其中的激烈凍氣可以困住對手,冰霧可以迷惑敵人。”

    “放心,有半神大人在,用不到你這些雕蟲小技!”星鐸咧嘴一笑。

    “你自己一個人小心!”阿力抓著千良的肩頭,卻又在躊躇著,終歸依舊將拜托說出口,“千良,如果有什麽閃失,你一定要救救那對母子,我會把力量借給你……。”

    阿力的眼中有一瞬的悲傷,“大家都不容易……”

    千良點了點頭,展動身形,踏出樓道,兩旁的牆壁全都蒙上了一層薄冰。

    雖然施展幻身咒,在施行其他的巫術,十分消耗精神,但又要追尋那個男人的氣息,又要以冰翼飛行,也唯有如此才不會泄露異能者的存在。而那個男人的電動三輪車已經在一瞬間失去了蹤跡。

    他在舒展冰翼,淩空而起,俯瞰著腳下的街市。他知曉阿力方才的拜托是何等沉重。

    此地,他們前來調查的此地,這仿佛被遺忘的舊城中心,屋宅狹小、汙水橫流,擠滿來自異鄉的打拚者——他們售賣商品、製售餐飲、出賣勞力。生之艱難——但亦會生出廉價的歡愉。然而,也許隻需一個插曲,便會讓竭力拚搏的現實碎成齏粉。

    他無法想象如果那個女子、那未出生的孩子失去性命,會將那個身體健壯、容貌敦厚的男人拖入怎樣的深淵。(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