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話 蟬蛻 之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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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冽極不情願地走出電梯,天色不過剛剛暗下來,母親就催著她回家休息。其實她根本不願意回到自己的家,總是覺得亡魂依舊在那裏徘徊,但她亦不能告訴母親,讓老人家擔心。

    她看了看手表,時間尚早,於是沒有直達地下停車場,決定先去附近吃些東西。

    新建醫院的大堂燈火安寧,卻傳來男人突如其來的呼喊,“救救我老婆吧,她快要生了,好多血,好多血啊!”

    訓練有素的醫生和護士推著麵色蒼白的孕婦急急奔向專用電梯,從她身邊奔馳而過。她驚訝地看到赤著上身的精壯男人竟是茂生,混亂之中,對方自是不曾注意到她。

    雲冽急急按住另一部電梯,快速瀏覽著電梯門旁的樓層指示牌,茂生的焦灼讓她想起那夜將母親送醫的自己。

    電梯甫一打開,雲冽就疾步向產室的方向跑去,彼處已經亮起了猩紅的警示燈,像是一隻不詳的獨目,在挑選著獻祭的供品。

    她茫然四顧,茂生不在這裏。她以為他已經跑去交費,或者去買必須的婦嬰用品。這生產突如其來,那個一向樸素持重的小夥子,居然來不及套上一件上衣,雲冽真擔心他有沒有帶足診金。

    她正想拿出手機,卻聽到有人在吟誦著什麽。因著一直修習語言,對於詩句韻律她倒是十分敏感。

    她循聲而去,在樓梯的拐角看到茂生,男人正跪在那裏,雙手交叉在胸前,裸裎著黝黑的脊梁、堅實的腹肌,讓雲冽想起文藝複興時代的那些作品——充溢著力與美的男體。

    但真正吸引她的是男人此刻詠唱的詩句,她根本不知道這個男人也熱愛著詩歌,

    “我的愛人,

    我那月色般皎潔的愛人,

    今夜,我要為你奔赴幽暗的地府,

    宛若傳說之中的英雄,那名為俄耳甫斯的琴手;

    我的愛人,

    我那新銀般閃耀的愛人,

    讓我呼喚你的名字,

    那方正的漢字,必如貫穿蒼穹的閃電,

    照耀你的泅渡;

    我的愛人,

    我那金黃麥田之側黑眸的愛人,

    讓我撫摸你溫柔的雙手,

    讓我許你此生不離;

    我的愛人,

    我那被橫禍侵襲的愛人,

    讓我驅離死神的黑鐮,

    讓我為你奉上馳騁的馬群;

    我的愛人,

    我要你燦爛的雙眸

    宛如烈焰般的紅鶴翅翼閃動,

    ——哪怕獻上罪者的魂靈。”

    千良在醫院上空盤旋著,他稍稍鬆了一口氣,總算是沒有跟丟那一家三口。

    他飛旋而下,向婦產科的窗口飛去。窗邊兩道黯淡的影子仿佛鬼魅般模糊難辨,卻也漸漸在晦暗的天色中聚攏成形。

    那珍珠灰的顏色,像是被車燈陡然照亮的一團迷霧,讓人看不清霧氣背後的是道路還是斷崖。

    千良心有哀傷,自己終歸遲來至此。那兩道灰暗的身影,已經化作一個懷抱孩子的婦人。想來那懷有身孕的女人應是已遭不幸,眼前存留的不過是母子二人的殘識罷了。

    千良抬起右手,想用巫術暫時護住這兩道殘識。如果能讓她與丈夫說聲道別,再讓男人看看自己的孩子,總是好過突如其來的生離死別。

    巫術的光輝宛如螢火般在依稀的夜色中飄搖,縈繞在那對母子的身邊。千良不忍去看那婦人悲戚的容顏,他轉過身去,望向婦產科的長廊,他幾乎可以聽到男人粗啞的哭喊——那滿懷期待再到一無所有的神傷。

    疼痛忽而從指尖傳來,宛如在抽取新拆封的a4紙時,被銳利的邊緣劃破了皮膚,痛感並不強烈,卻因為突發而至,而讓人倒吸一口涼氣。

    他回望著螢火之中的女人,自己的巫術已經被撕裂了,那些光芒像是被疾風吹散。

    女人的形象已經改變了,再也不是飄忽不定的殘識,已然有了宛如肉身的實體。她立於高高的窗台之上,漆黑的羽翼如同裂帛在依稀的夜色中高高飛揚,宛如即將遷徙的天鵝,要隱入遙不可及的天際。

    她指甲烏黑尖利如爪,她的烏發與暗綠色的修長羽毛混於一處,懷中的嬰孩也醒了,露出猩紅的雙目與森然的獠牙。

    千良心中一驚,揮手間銀白色的結界就籠罩了女人的立足之地,“你是因為失去孩子與愛人的苦痛而化作妖魔嗎?”

    女人看了一眼對麵的少年,便掠翅而上,卻在結界的穹頂之下,四處不得出路,“放了我,放了我,我要去見我的丈夫,我要讓他看看我們的孩子。”

    千良看著眼前的婦人,她顯然並不知曉自己此時的境況,“你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麽嗎?看看你的孩子。”

    女人發出一聲淒厲的哀鳴,如同冬日被大雪所困的寒鴉,那嬰孩被她抖落在地,在結界中撲騰著手腳。女人側過身,不願再去看自己所誕下的怪物,卻在身旁的玻璃窗中看到自己的模樣。她跌坐在地,撕扯著自己頭發間的羽毛,仿佛如此,便可不再遭受折磨。

    “你已經是姑獲鳥了,你的孩子也變成了妖童。”千良注視著不斷抽泣的女人,蕭殺的冰霜正在掌心匯聚。

    “姑獲鳥?那是什麽?”女人瑟瑟發抖,黑色的雙翼收攏在背後,像是一件悲哀的披風。

    “因難產而死的女子,因著怨念而化作的妖物,你已經不再是人類了。”

    “那我會怎樣?我的孩子會怎樣?”母性的本能讓她向那猩紅雙目的嬰孩伸出手去。

    “姑獲鳥會在風雨晦暗的黃昏前往嬰兒出生之地,搶走別人的孩子。你的孩子日後大概隻能以吸食鮮血為生了。”千良盡量放緩了語調,不讓自己顯得太過殘忍。

    女人抱住了嬰兒,輕輕撫慰著,孩子漸漸平靜了哭聲。

    “其實我有時因為閑來無事,我也會看一些登載超能力事件的雜誌。你就是那樣的超能力者吧。”,她站起身來,露出一抹微笑,褪去一臉的驚恐後,她其實是一個容顏清麗的女子。

    “你可以幫我給丈夫傳話嗎?並且讓他相信那些話就是我的囑咐。”

    千良點了點頭,女人的思緒流水般湧入他的意識,從穿衣出門到回家煮飯,事無巨細,一一叮嚀。

    千良接收完那些訊息,竟有些哽咽,“您還有什麽心願嗎?”

    女人虛弱地搖了搖頭,“現在請殺死我們吧,我的丈夫一向善良忠厚,我們一家都是很本分的人,我怎麽能變成偷人孩子的妖怪呢,我的孩子也不可以是吸人鮮血的怪物。”

    風雪在指尖發出刺耳的嘶鳴,千良從沒感到自己的力量竟是如此冰冷,此刻亦隻有眼角溢出的淚水才是溫熱的。

    他舉刃前行,卻看到那對母子變成了珍珠灰色的兩團迷霧,漸漸消失無蹤。

    雲冽看著眼前的茂生停止了吟誦,拍了拍他的肩,男人的皮膚帶著雄渾的熱度,蒙著一層綿密的汗珠,“茂生,怎麽了?你在這裏做什麽?”

    男人回過頭,驚愕地看著眼前的女士,這位購買桶裝水的客戶,總是儀態優雅,他張了張幹燥的雙唇,“雲老師,您也在這裏,我……我……”

    他像是剛剛意識到自己"chi luo"著上身,隻穿著一條家居短褲,樣子頗有些局促。

    “你在這裏做什麽?你的妻子還好嗎?你有沒有帶夠錢?”雲冽毫不在意地發問著。

    茂生忽而大力地捶打著腦袋,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們去坐一下,走吧。”雲冽拉過茂生的胳膊,扶著他走向長廊的塑料座椅,男人的臂膀雄壯有力,像是滾燙的岩石。

    “全怪我,想著再多存一些錢,再離開那裏。我們隔壁的租客一直在養兔子出售,但是根本不喜歡打掃兔籠。兔子的尿液氣味真的很不好。”茂生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不願再回憶起不久之前的一幕幕悲情。

    “我剛洗完澡,便開始做飯,我們租的房子,沒有單獨的廚房,所以油煙都會溢滿整個屋子,不知道是不是兔子的氣味與油煙混在一起,加上她就要生產,身子虛弱。

    於是嘔吐不止,我聽到她對我說,我們出去吃吧,別做了。她走向門口,就一下子摔倒在地,然後……然後……”

    男人抱頭嗚咽著,雲冽心中一緊,這年輕的男人,和她做兼職教授時指導的學生們,和那些到單位見習嘰嘰喳喳的外文係女生們真的差不多大,依舊是些孩子呢!

    但他的生活絕不會充滿著英文小說、莎翁戲劇排練、最新美劇、逃課、戀愛、通宵電玩。他已經在討生活了,唯一的依憑也不過是那一身氣力,此刻又要妻離子散。

    雲冽抱住男人不斷顫抖的身體,輕輕撫慰著他,“別怕,不會有事的,這家醫院的水平很高超。”

    男人漸漸平靜下去,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臉,盯著手術室上方的紅色燈泡。雲冽像是終於想起了什麽,問道,“茂生,你剛才在樓梯那裏做什麽?你喜歡詩歌嗎?你剛才說什麽獻上罪者的魂靈。”

    男人露出不解的神色,“樓梯?我真的記不清了……詩歌……雲老師您不要開玩笑了。我幾乎沒讀過什麽書,就出來打工了,怎麽能說出你那麽有文化的句子。”

    雲冽點了點頭,與他一起看著手術室緊閉的大門。

    千良飛身躍入醫院的長廊,追尋著那對母子的痕跡,卻也隻看到那個小夥子和那位蛇毒事件中的女士在對話。他走向樓梯的拐角,那裏的水泥地上還留著一點濡濕的痕跡,像是汗水滴落在地。

    千良在空中劃出符文,施展著探察術式,那個男人的詠唱再度字字入耳。他同時聽到手術室的門扉嘩啦一聲打開了,緊接著是男人急切的詢問,醫生的一句母子平安,男人道謝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結結巴巴。

    他聽到那原本已經變成妖物的女子在虛弱地笑著,“茂生,我像是做了一個荒唐的夢,夢中我居然能飛……”。

    在這無人得見的樓梯拐角,他的雙臂忽而被驚人的凍氣覆蓋,結了一層冰。千良急急展開瞬移的術式,此地尚算告一段落,但他留給星鐸的冰淩散顯然被用上了。

    他剛站穩腳跟,星鐸就衝上來搖晃著他的肩膀,像是參加辯論賽一般滔滔不絕,語速飛快“啊!啊!你不知道,我和阿力就守在那個養兔子男人的房門外麵。他果然夠邋遢,一回家,根本不曾洗漱,直接灌下一瓶啤酒,躺在髒兮兮的床上就睡覺。”

    星鐸的臉上全是煙熏留下的痕跡,這讓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冷傲了,“他屋子裏那麽難聞,我當然沒進去。阿力卻說還是要進去看看。就在這時,屋子裏突然燃起熊熊大火。我們都太會關於水的術法,隻好用了你的冰淩散。”

    “那火焰也是奇怪,你的凍氣如此厲害,大火卻堅持了好一會。那個男人已經死了,阿力正在上麵勘查,我怕人太多影響我們工作,於是在這裏做了一個驅逐結界。”

    二人對話間,阿力已經出現在樓道的出口,“星鐸,把結界撤了吧,這裏發生火災,如果無人圍觀,太不正常了。千良,你回來了,他們怎麽樣?”

    “啊!母子平安,但絕對不是我的功勞。這個一會再說,火災是怎麽回事?”

    “老樣子,可以說是巧合,也可以說是意外。從痕跡來看,一隻兔子咬破了液化氣的皮管,另一隻兔子大概弄斷了電線,火花和燃氣相遇,自然釀成火災。”

    “你們都沒事吧?”阿姨警官一路飛奔而來,全然不顧地上的汙水濺濕了褲腳,”當然,你們根本不會有事!我一忙完手上的事情就趕過來了,然後看到火光,直覺應該是你們在調查的案子。”

    “啊!果然事情都結束了,警察來了,和電影上一樣!”星鐸又開始發言,但態度卻很誠懇,像是在故意打趣。

    “喂!這麽說話太不客氣了吧。”阿姨警官皺起了眉頭,“我可是帶來了情報。阿力拜托我查找的裏節市藏獒傷人事件。”

    她從挎包裏拿出一疊資料,“沒錯,咬死主人一家三口的那隻藏獒,卻是還咬死過一個小女孩,她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母親是雲離,是大學老師,父親名叫葉天言,是一位家居設計師。這裏有戶籍照片。”

    千良和阿力對視了一眼,抓過那疊資料,對於那對入住旅社的異能夫婦,他們簡直記憶猶新。

    阿姨警官的驚呼陡然打斷了他們想細細研究的欲圖,“星鐸,星鐸,孩子你怎麽了?這血是怎麽回事?”

    千良驚訝地看到阿姨警官一把抱住就要倒在地上的星鐸,大聲呼喊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