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項雲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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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日複一日,至第三日時,項雲楊已然跪得渾身酸軟了,他臉頰發白,兩眼烏青,兩個肩膀都垂落了下來。項庭真心下又是著急又是心疼,愈發戲假情真:“哥哥,還是算了罷?你哪裏受得住?這樣下去會跪壞身子的!你瞧你兩個膝蓋,都跪破了!不要跪了,你的孝心上天已經知道了,一定會保佑爹爹的,你不要跪下去了!好不好?”

    項雲楊麵無表情,道:“五日五夜。”

    項庭真潸然淚下,哽咽道:“哥哥,算了,算了,我們不要……你不要跪了,不要再跪了!這樣下去你會出事的……”

    項雲楊還是道:“五日五夜。”

    項庭真抽泣著揚聲喚道:“爹爹!爹爹!”

    項景天一直在屋裏留心著外頭的動靜,此時疾步從裏邊走出來,一眼瞧見兒子的模樣,不覺心如刀絞。

    “爹爹,爹爹,我求你勸勸他!”項庭真失聲大哭,“求你領了他這份情,勸勸他罷!”

    項景天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兒子跟前,沉聲道:“你起來!”

    項雲楊抬頭望著父親,勉力擠出一笑,虛弱道:“還有兩天。”

    項景天揪心不已,道:“你還要命不要!”

    項雲楊不再說話。

    項景天悲憤交加,幹脆不再理會,轉身就走,但求眼不見為淨。

    至第四日入夜,天空又再降雪,細細碎碎的雪花飄零於窗前,不過是臨近窗邊,已覺冰寒懾人,更別說在深夜的庭院之外。

    項景天身上披著猞猁猻大裘,負手立在窗畔。範禮過來奉上暖胃的熱茶,道:“老爺,三姑娘也來了,正在外頭陪著二爺。”

    天井裏,項庭真為哥哥披上鬥篷,一邊替他戴上風帽,一邊憂切道:“哥哥,雪越下越大了,我怕你會撐不住。已經四天了,足夠了,足夠了,咱們回去了,好不好?”

    項雲楊卻搖一搖頭,語不傳六耳:“狠不到底,方是對自己最大的殘忍。”

    項庭真怔了一怔,方不再勸,隻若有所思地退開了一旁。

    項景天在屋裏,接過了範禮遞來的茶盅,才揭開蓋子,卻又重重合上了。他皺著眉頭,將手中的茶盅一把塞回到範禮手裏,掉過頭去不再看那窗外,隻一口吩咐道:“熄燈,就寢!”

    半夜裏的風聲越發淒厲,猶如是女子幽怨的嚎哭,嗚鳴陣陣席卷於偌大庭院之內,不時地撲打在窗欞上,為輾轉難眠的心緒添了幾許驚心動魄的不安。

    縱然身躺在床上,項景天卻遲遲無法入睡,直待這風聲一陣比一陣強烈,他終於是按捺不住坐起了身來。值夜的下人在屏風外聽到動靜,悄聲走近:“老爺?”

    項景天遲疑了一下,方問道:“二爺還在外頭麽?”

    下人的聲音惶惶然:“回老爺,二爺還在外頭。雪雖停了,可地上都是積雪,風又這麽大……”

    項景天不等他說完,站起來一把將衣架子上的猞猁猻大裘扯下,疾步往外奔去。

    拉開房門,砌骨的寒氣倏然撲麵而來,遍地灰蒙蒙的積雪一下撞進了眼簾。放眼望去,二兒子項雲楊仍如一塊頑石般蜷縮著跪在原處,灰天暗地之間,他整個兒縮在墨色鬥篷之內,渾身瑟瑟發抖不止。

    項景天顧不上什麽,快步來到他跟前,一手抓住了兒子的肩膀,厲聲道:“你給我起來!”

    項雲楊神誌似乎有點恍惚不清了,隻是無力地垂著頭顱,身子軟軟地半點不由父親拉扯。

    項景天幾次使不上勁,又高聲咆哮:“什麽勞什子下下卦?你倒當真了!即便是真的,為父自有抵擋的福氣,不帶你這般連性命都不要的!你起來!”

    項雲楊聽到他的話,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嘴裏猶自喃喃道:“此卦是異卦,下艮上離相疊。山中燃火,燒而不止。”他神色幽幽惘惘地仰首,望向父親的目光裏帶著深切的擔憂,“兒子很害怕,害怕這一卦果真靈驗,若有一絲希望,哪怕要了我的性命,也是值得的。”

    項景天饒是心腸再硬,此時也情不自禁地熱了眼眶,他身子微微地顫抖著,緩緩地躬下了腰,將那襲猞猁猻大裘罩在了兒子身上,老淚縱橫道:“雲楊,你既要跪下去,那很好,為父陪你,為父便在這裏陪你,你跪多久,我就陪你多久!你不要命,我也不活了,就讓我這個當爹的陪你一起死!”

    項雲楊青白發紫的嘴唇發出虛弱之聲:“來人,來人,把老爺拉走。”

    早有下人跟了過來,有人忙不迭地替項景天披上禦寒衣物,有人一手扶著他的臂膀,有人在旁勸阻,有人拿不定主意便去請主事人,一時亂作了一團。

    項景天流著淚,指著項雲楊道:“蠢鈍兒,蠢鈍兒,愚不可及!”

    範禮匆匆趕了過來,見狀忙把項景天扶起,連聲勸道:“老爺,仔細身子,明兒您還要進宮上朝呢,萬萬不能傷了身子啊!”

    項景天由著下人們將自己扶進屋裏,隻是眼光不曾從兒子身上移開,那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已然是無話可說,唯剩得喉間一聲嗚咽罷了。

    已經是第五日了。

    項雲楊早已跪不直身板,整個兒伏倒在地上,半眯著眼睛輕輕喘息。

    項庭真沒有再勸他,卻也不忍看他,獨自在廊下提著裙腳來回慢慢踱步,雲藍精繡蓮荷花樣的繡花鞋沉沉踏在青石地板上,有輕幽的摩挲聲響,是此間唯一能安撫她心神的生氣。

    不是不知道兄長意欲孤注一擲,隻是他的決絕和毅誌,著實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許久以後重提此事,兄長隻是輕描淡寫:“我與爹爹淡薄了十數載的父子之情,唯一挽回的時機便是這五日五夜。少一日則火候不足,譬如那爐火上的熱茶,火熄得早了,茶味滲不出來,茶湯便寡淡無味,棄之可惜了;多一日則用力過猛,譬如那太極的推手功夫,隻貴在‘平衡’二字,緩急相隨,進退相從,方能大功得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