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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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山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謝道站在雲海裏,低頭望見荊淼坐在石碑前,青年個子跑得快,骨肉勻稱,長得十分標誌,隻是袍子厚重,隨著風貼合在身上,顯出一點清瘦來。

    這許多年來,謝道已經這麽瞧過荊淼許多次了,隻是他這老成的徒兒道心歸一,堅定不移,從未停下來轉過頭看看背後。其實這也沒有什麽不好,謝道不由輕輕歎了歎。

    荊淼什麽都很好,隻是這凡塵對任何人都總是不大好的。

    謝道又熄了與荊淼談談的念頭,他看了又看,正準備離開,偏巧這一次……

    偏巧這一次,荊淼回了頭。

    “師尊。”荊淼扶著地站起身來,立在崖邊遙遙望他,謝道的身形微微一飄蕩,便又落了下來,踏上了後山。

    老蒼柏在風中颯颯作響,一縷鬢發撩過謝道的麵容,他微微低下頭去,伸出漂亮的手指來挽了一下,沉吟道:“小淼,你還在怪我嗎?”他輕輕的在風中又說了一句話,“你又準備麵壁至幾時呢?”

    “那師尊又打算何時才喚我呢。”荊淼抬起頭看著謝道,他們師徒倆說話,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便一點也不大像師徒了,大約就是在今日。許許多多年後,荊淼回想起來,隻記得今日的他似乎尤為意氣一些,仿佛真真切切的,骨血裏都是個青年人了。

    謝道便道:“我在等你回頭。”

    “……”荊淼瞧著他一言不發,似乎在猜測這個回頭是否帶著別的意思。

    謝道沒有解釋,荊淼便微微垂下了頭。

    這天底下的人,無論是父子兄弟還是夫妻"qing ren",亦或者是師徒玩伴之間鬧了矛盾,必然是要有一個人先退讓的。

    “我心裏,已是不怪師尊了。”荊淼默然道,“這件事本也沒有什麽是非對錯的,便是那罪魁禍首秦勝,他要大張旗鼓的來道謝,那也是他的事。於情於理,至多說他讓春浮為難,卻不能說他錯了。”

    已是不怪,那就是怪過。

    謝道也不知自己為何糾結於此,隻是下意識的想到了。

    “你還想呆在這裏多久?”謝道問道,隨後他斟酌了一會兒,臉上出現點掙紮的痕跡了,半晌才悶悶道,“我那日,隻是在說氣話,不希望你再糾纏下去,並非真心想要罰你。”

    “師尊心意,我都明白。”荊淼巍然不動。

    明白?

    謝道瞧他模樣,卻並不像是明白的樣子,因為他看起來並不想站起來與自己回去。

    “後山清淨,平日也沒有人來往,與紫雲峰並沒有什麽差別。”荊淼輕聲道,“徒弟正好修行辟穀之術,多加反思。”

    與紫雲峰沒有任何差別。

    多加反思?

    謝道隻覺一口悶氣憋在胸口,他知道自己這個徒弟向來是極有主張的,臉色便仍是沒什麽大變,隻問道:“你心中還是怪為師的,是嗎?”

    其實這個問題,荊淼自己也並不是想的非常清楚,他知道此事與謝道無關,也沒有什麽好責怪謝道的,然而他心中始終是失望的。也許是因為謝道對於此事的無動於衷,又也許是因為自己的無能,他抬頭去看,謝道依舊不悲不喜,這世間也無一人能牽動他心神。

    修道修道,最後七情滅絕,六欲荒蕪。

    荊淼便低下頭去,不再看他,隻是淡淡道:“徒兒不敢。”

    他也不知自己是在說什麽不敢,也許是不敢賭自己在謝道心中的地位,又或是不敢繼續放任自己那麽依賴謝道。

    師徒二字,聽著情深,由來緣淺,還是不要抱有太多期望的好。

    若非要說得話,荊淼約莫是有些兔死狐悲的,這事本也與他無關,豈料這件事上段春浮想得開,他卻想不開。人世沉浮,有些人參得透,有些人參不透,約莫就是如此了。

    他隻是在怪自己。

    怪自己還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怪自己緣何如此懈怠。

    “不敢?”謝道淡淡看了他幾眼,忽然輕輕歎了一口氣道,“罷了,隨你吧。”

    他拂袖離去了,身形沒入雲海,不過一會兒就沒了影蹤,荊淼隻覺得眼眶濕熱,心中卻沒甚麽後悔。他給自己的行為想了幾個詞形容,不外乎“恃寵生嬌”之餘,卻倏然又多了幾絲明悟。

    早些看清楚自己的地位價值,對自己總是好一些的。

    就如此事一般,謝道沒有做錯什麽,而是荊淼做錯了,他給予這位師尊的期望太高,注定是會失望的,而現如今,也隻不過是收回這種期望而已。

    其實要說想得清楚,荊淼也絕不糊塗,這件事牽扯上宗門與邪派中人,段春浮受於救命之恩,本也沒有任何人有過錯。如今想來,他隻是心寒於謝道的態度,那種冷漠決斷,毫無任何回轉餘地的態度。

    荊淼看了看自己的手,薄薄的繭子生在指尖與掌心中,粗糙寬大,稱不上完美,與謝道那雙仿佛被玉石雕琢成的手有天壤之別。他終究是仙,與自己這樣的凡人是不一樣的,而以凡人的想法與感情去揣測與期待謝道,自然也是不合時宜的。

    仔細想了想,荊淼又是黯然無言,微微歎了一口長氣。

    其實他心裏也都明白,他這次這般生氣,實在是將謝道想得太美好,想成自己所希望的那個人,然而謝道不是。謝道是他的師尊,是他的引路人,擁有自己的性格與人生,也有自己的選擇,絕不會因為荊淼希望做什麽而去改變什麽。

    仔細想了想,荊淼又覺得自己與謝道置氣這一行為實在是太幼稚可笑了,便不由搖頭笑了出來。

    荊淼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裳上的塵土,足尖輕點躍上了高鬆蒼柏,輕巧翻過身。他穩穩坐落下身來,仰頭望著一輪皓月當空,抬起左手枕著頭,今天是個好天氣,如果段春浮還在的話,他們就可以一起喝酒。

    喝得半醉半醒,喝得不醉不醒。

    如同以往那般無憂無慮。(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