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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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本該是一個甜美的極該休憩的黃昏與夜晚,糖人和暈染著夕照的青石板路都在醞釀著一場美夢,然而這一切隨即便被那轟轟烈烈的聲音給驚醒了。那就像是海嘯一樣的聲音,就這樣突然地,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地一路毀滅了過來。

    浸滿血腥氣息的黑霧宛如黑夜的剪影,無邊無際地在半空中翻湧著。洶湧的黑霧就如海潮一般,聲勢攝人地向著房屋向著地麵,從天空湧來。它被打散的海浪在黑暗中盛開,變成無數黑色的索命鐮刀,又如傾盆大雨下降匯合在海潮中。

    群鬼湧動,月光與剛剛點亮的燭燈都被黑暗吞沒,哀嚎與絕望的哭喊再無人能聽見,這一方天地頃刻間便成了一場人間煉獄。

    在最後一棟樓閣倒塌前,一道白影敏捷地躥了出去,化成流星般的白光消失在了天際。

    而此時即使在平靜祥和的花草庭院中,每個人也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

    梅慕九正坐在亭中擬著號召令,寒意一直蔓延在他的身體內,寒冷徹骨。當柳東河驀地渾身是血地跪倒在他麵前的時候,他隻覺那股冰寒都衝到了頭頂,將他腦中那根弦也給猛地崩斷了。

    “慢慢說。”他極力冷靜下來,手上連忙給他療傷。

    這個出門時還意氣風發的少年,此時在他麵前哭得如同一個淚人,涕泗橫流,幾近崩潰。

    “好多人……房子……都倒了,人都死了……”柳東河話都說不清了,喉頭哽咽著,雙目紅腫“我救不了……我救不了……他們都死在我麵前,好多鬼……我打不過……”

    “極樂宗的?”

    柳東河流著淚點點頭,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已經融化了大半的糖人,一時間竟沒有了表情,空洞而絕望地輕聲道:“都死了,一切都毀了……”

    梅慕九隻能將他按在自己肩上,輕柔地拍拍他的背,一句話也無法再說出來。

    他隻道沒了龍骨,他們頂多再去尋下一樣魔兵,卻不曾想他們已然喪心病狂到了這般地步。這時秦衡蕭驀地轉身,見是李十八才放下劍來,這種時候,就連他也緊張得不同往日。

    “宗主,出大事了。”李十八麵色驚慌,他從未如此不知所措,又震驚無比過“觀禪天宗……觀禪天宗被包圍了,宗門之外方圓百裏都被侵蝕,死傷無數。”

    “觀禪現在情況如何?”

    “不知,但據說正在廝殺,亦是死傷眾多。”李十八怔怔道“最為可怕的是……極樂地宗……竟就藏在觀禪鶴形橋下的深淵之中!他們這才無從防備,被從中……”

    他張了張嘴,突然說不下去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一直坐在一邊的華羽怪叫道:“這……這怎麽可能!”

    梅慕九卻不多言,將那擬好的簡短的信遞給李十八,沉聲道:“將此信抄下傳給除帝澤外所有宗門,打更人跟我走。小蕭帶上你的無畏樓,我們現在就去觀禪。”

    說完,他環視了一圈在場的人,“上次在無上殿,我已將要交代的事全交代了。此戰,絕不可輕視。”

    渡船張連忙道:“有我在,就連東海他們想進來都得問問我的拳頭答不答應。”

    “辛苦。”梅慕九強笑著點點頭,看了眼秦衡蕭,兩人同時動了身,打更人便如影子般跟在了後麵。

    眼觀了一路末世般的慘象,就是一貫情不露外的秦衡蕭嘴唇也有些發白,握緊了手中的長劍。隻消片刻,他們就都看見了已經看不出原貌的觀禪天宗。那本是朱牆金瓦的宏偉宗門,現在已然被黑暗吞噬得徹底,帶著血色的霧氣包裹著這片聖地,黑鳥盤旋在半空中,叫聲惡心而瘮人。

    屍橫遍野,就連觀禪天宗的也不例外。守門的兩個和尚早就沒了氣,卻還是頑強地站在門邊,隻是身體卻皮包了骨,雙眼隻剩下白色了。

    走進去一個活人都沒有看見,梅慕九眼底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彌漫的血腥氣幾乎讓他們再聞不到其他氣息,根本無法得知還有誰在這裏。

    他們走了許久,才在神秀的寶殿外,看見了數十個人。

    曾經給梅慕九和秦衡蕭帶過路的大和尚,全身都纏著布條,正在人群的守護下打著坐。聽到聲音,睜開眼,頭次如此驚喜,嘶啞地笑道:“阿彌陀佛……”

    不待梅慕九問,他們便都將現況說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或許是死的人還不算太多,大多數人都扛住了這場突襲,現在都在神秀周圍的殿內休養。而在外的人則充當了衛兵,生怕再有下一次來襲。

    一個小沙彌抓著梅慕九的衣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們真的是來救我們的嗎?”

    “是。”梅慕九彎下腰摸摸他的頭“可還有別人來?”

    “沒有。”他抹掉眼淚小聲道“師兄發了求救信出去,可是誰也沒回。”

    大和尚聞言隻是冷冷看他一眼,他立馬就止了聲,隻是微微地啜泣著,半天才又道:“師父說過不可連累他人,救人者須得自救,可是……可是……”他又開始擦眼淚了,他真的就是委屈。

    委屈極了。

    梅慕九溫柔拭去他接連不斷滾落下的淚珠,輕輕歎了口氣,對秦衡蕭小聲道:“修真之人,向來涼薄,此番……實在難說。”

    “你已經做得夠多了。”秦衡蕭隻能這樣道。

    早在此前,梅慕九就明裏暗裏和眾宗門說過要小心,要警戒,然而從未有人認真過,隻當耳邊風過去了。

    “隻希望他們能明了,此次絕不是隻關乎一個宗門。”梅慕九苦笑道“觀禪一倒,下一個就是天下所有。”

    之後又關心了番傷情,細細問了遍過程,梅慕九突然疑道:“他們為何要選擇這個時機暴露一切?”

    大和尚閉著目道:“宗主這些年一直在閉關,近日就快要飛升了。”

    飛升……

    梅慕九訝然不已,這麽大的事,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流露出去。

    “極樂宗的人此時可是又藏進了惡鬼之地內?”

    大和尚頷首道:“正是,他們打完便又進去了,隻說待明日再來。明日……正是宗主的飛升之日。”

    聞言眾人盡皆沉默,既百思不解,又沉抑而悲涼。

    大風呼嘯,他們隻在寶殿前沉默地坐著,似乎在等著什麽,又似乎隻是疲憊地休息。

    但他們都心知肚明,所有人不過是在等那也許極其渺茫的援兵罷了。

    直到天際即將泛白的時候,陰聖天宗和玄琅天宗的人才一前一後地到了。

    梅慕九輕輕揚了一下唇,雙目看著一點點散去的黑暗,輕聲道:“果然來了。”

    衛璿忙道:“無論於公於私,我們都義不容辭。”

    莫前風冷著臉揉了把他的頭,這才道:“都打到家門口了,哪有不來之理。”

    “宗門內可還有人守著?”梅慕九自知廢話,卻還是忍不住關切一句。

    岑裕笑道:“梅宗主的信我已仔細看過,自然已安排妥善。”

    又來了這麽多人,雖然遠不及深淵中的數量,但也終歸多了些底氣,氣氛終於活躍了點,都開始討論了起來。岑裕聽著大和尚的描述,眉頭越皺越緊。他們絕大多數人都沒接觸過那個躲在深淵中的宗門,最多也不過是知道有這樣一個神秘的宗門罷了,許多人卻是連它的存在都不曾知道過。若不是有仙居府,恐怕他們真會根本不知極樂宗為何物。

    “鬼修,咒法,聞所未聞……”岑裕歎道“將亡之人,抑或鬼魂,何必再來人間荒唐作孽。”

    莫前風此前已經聽梅慕九說過一些,倒還算鎮靜,剛想說點什麽,就聽又有人來了,隻是腳步有些輕浮,修為不算太高。轉頭一看,果然隻是二三十個金丹弟子。

    “是你們……”梅慕九訝道。

    那群弟子看上去也有些狼狽,顯然是被這一路的慘況給嚇著了,見著梅慕九紛紛過來行禮。

    他們正是在天選疆域裏最後被梅慕九一同帶出去的弟子。

    一到梅慕九麵前便七嘴八舌地都將來意說了。這一批基本都是宗門猶豫不決,他們無法左右宗主思想,幹脆自己過來的。結果在路上都碰到了,便結夥一同到了。

    “前輩要我們來,我們當然要來。”一個弟子撓撓頭憨笑道“雖然我們不知道信裏到底在說什麽,可是就算他們隻是要傷害前輩,我們也不會躲著不管。”

    梅慕九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看著眼前那些信任地看著自己的弟子,欣慰卻也隻占了一小部分。

    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將麵對什麽,此刻卻穩穩當當,逆著宗門的意願站在了這裏,隻因為自己寫過一封信說過情況危急。

    最終,梅慕九隻是五味陳雜地笑道:“放心,我們都不會有事的。”

    這邊才剛開始熱烈一點,人們的情緒才剛剛緩和下來,又有了點希望,他們卻都發覺籠罩著這個宗門的黑霧又開始濃重起來了。

    秦衡蕭搶先一步擋在了梅慕九麵前。

    此刻他們的眼前都出現了一個男人,他蒼白得毫無血色,黑霧在他身上飄蕩,鬼魅而妖異。

    他漂浮在半空中,目光直直盯著神秀的寶殿,緩緩勾起了漆黑的唇。(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