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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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氣激蕩,漩渦般的靈力席卷著整個觀禪天宗,廣闊的蒼穹被彌漫的黑霧遮掩了個徹底,世界如同變成了一個黑色的盒子,無數人在其中成為遊蕩的魂靈。

    如煙如霧的黑暗中,兩道氣流一青一黑地在頂端對衝著,神秀騎著白鹿,身邊漂浮著數不盡的青蓮,向著莫善步步緊逼。而在他之下的兩丈處,秦衡蕭正如一隻飛鳥一般輕躍而起,劍光宛如一條銀龍破空斬去,張默海迅速往後半仰躲過霍孚遠的凶猛一劍,手上冥泉劍順勢往後一震,劍氣與秦衡蕭相對,纏住了那銀龍,電光火石間又瞬間立起身子借著劍氣頭朝下往上一跳,正好錯過魏先邪的攻擊。三道劍氣在他躍起的那一刹那在中間相撞,錚得一聲,如重鍾一響,人人震懾。

    不斷的劍鳴穿插在玉仙宗的琴聲之中,抱琴的仙子們玉帶飛揚,在四處連成一片就如無數麵飄揚的旗幟。她們婀娜的身姿伴著時而激越時而悠揚的琴聲輕快敏捷地飛動,琴身灑下萬千金點,為廝殺的修士平複部分傷口。

    沒有一處不在酣戰,在玉仙宗剛到之時,梅慕九便借著這股勢頭掙脫刃雨,以騰挪虛空之力,以身承載著那極其沉重的鬼氣,將黃泉生生挪開扔進了深淵。在他還是元嬰道尊時,便能劈開瀑布來去挪移,此時自然早已不同以往,雖不說移山挪海,但在這能瞬間修複的狀態下也可硬撐著把那禍害蒼生的鬼河扔進原處,再不得見光。

    癡仇見他竟有此大能不禁也慌了一下神,然而轉瞬間就趕忙連退幾步躲過梅慕九浮光掠影般快速的身影,一不留神就被劃去了幾道血痕,算是被他還了一報。梅慕九在空中一個轉身又執著羽扇衝了回去,帶起的風聲真如破冰之聲一般,凜冽而淩厲,他額上的金印漸漸浮起,像一輪太陽一般金光耀眼。癡仇一眯眼又沒來得及躲閃,胸口連中幾招,吐出一口黑血。隻見他手上青筋暴起,立即從懷中又取出一件物什,剛一取出就邪氣得令人心驚。

    “其名為鬼車,夜載百鬼淩空遊。”癡仇吃吃地笑,一麵將那黑色物什往上一擲,但聽一聲尖銳的鳴叫,鬼氣湧動,那物什竟猛然化成了一隻巨大的黑鳥,背上載著數百黑影,十個巨大的鳥頭叫起來千聲百響,尖喙一張便吐出可怖的青藍鬼火,火光到處寸草不生。

    梅慕九突然從丹田處生起一股寒意,瞬息間就遍及全身,使他再也動彈不得,看著鬼車朝著自己俯衝而來,竟連手都無法抬起。

    “這裏我一人足矣。”秦衡蕭偏頭看見這幕,瞳孔緊縮,忙沉聲說道,魏先邪聞言與霍孚遠便也不再戀戰,趕忙在空中幾個踏步從鬼車巨翅下穿過,一把攬住梅慕九往邊一閃,堪堪避過那道激射而下的鬼火。

    見梅慕九暫時沒事,秦衡蕭鬆了口氣,腳下一轉,擋住張默海趁他分神猛斬下來的一劍,眸中精光一閃,身姿猶如蛟龍般一個旋身就到了張默海身後,宵斷擊向他的後頸,被他又一個半仰斬了個空,兩人隨即又激鬥起來。

    冥泉劍厚重,每一招都帶著石破天驚的陣勢,高高在上的威壓幾度將劍身都壓得弓了起來,但一彈起來又有出其不意的威勢。而宵斷則輕快逍遙,如一尾遊魚般在冥泉劍邊遊戲,再重的威壓都壓不到它的一點尾巴,反而回回都猜測不到它的蹤跡,使得冥泉劍漸漸開始有些狼狽了。

    此時天下大部分宗門都已經到了,兩邊終於有了勢均力敵的勢態,但怎奈鬼車在空中一個盤旋便總能讓莫善一方乘上不少上風。

    梅慕九被魏先邪貼上符紙後便活動自如了,他與霍孚遠一麵應對著癡仇的攻擊,一麵為魏先邪打著掩護,將魏先邪隱藏在鬼車十雙眼睛的目光下,也是氣喘籲籲,一刻都不能鬆神。

    “小心!”玉仙宗的宗主楚玉娘蓮步輕踏,一道紅影在鬼車身上疾閃而過,紅綢掠過,帶過幾個女弟子,與此同時鬼火落下,正是她們方才站著的位置。

    “多謝宗主!”仙子們也被嚇得不輕,跟著楚玉娘到了岑裕身邊,楚玉娘高聲喊道:“梅宗主!你們隻管弄死那個慫貨,這破鳥,歸我管了!”

    梅慕九羽扇擋住癡仇的靈力,抽空回頭一笑道:“好氣魄,那便交給你了。”

    “玉娘,還有我呢。”岑裕為她清掃去身邊又撲過來的鬼影,故意笑道。

    “你便打這些嘍囉就好。”楚玉娘斜看他一眼,就轉過臉,劍身筆直地對準了還在耀武揚威的鬼車,紅綢獵獵,使她格外美豔。

    岑裕看著她放心交給自己的後背,也不禁舒心一笑,然而轉目的那一刻,臉上卻隻剩下寒霜了:“誰也別想接近她一步!”

    鬼火叢生,冰涼徹骨的火焰燒得人痛不欲生,隻是接近便疼痛不已,動彈不得。這時秦衡蕭看也不看,宵斷一指,白光便挑去數束鬼火,同時腰身一移,閃躲開來,劍芒到後又立即轉向朝他飛去,然後不出意外又被擊成碎片。

    他們至此已然對了萬招了,互相出招拆招,瞬息間便數招已過,就是兩劍之間都燃起了滋啦滋啦的火花,張默海一抬眼就看見映著火光,格外堅毅的秦衡蕭的目光。他們兩人額上俱都有了點細汗,但秦衡蕭卻始終沒有喘氣,濕了的衣袍緊貼著他鼓起的肌肉,看起來愈發有力而英俊。

    “倒是我小看你了。”張默海低聲在他耳邊嘲道“我總是忘記……你就是我一手造出來的劍。”

    秦衡蕭扯了一下嘴角,劍一用力,震退這人幾步,冷聲回道:“我的魂不是你給的,命也不是你送的,與你何關?”

    “你身上的血……可都是我一點點灌進去的。”張默海緊緊握著劍,隨時準備著下一次進攻“後卿劍啊……誰曾想到我們會有今天?”

    秦衡蕭抿著唇,再不說一個字,任著他自說自話,手上的劍卻越來越重,兩人的纏鬥霎時間更加激烈了,隻剩兩道幻影交纏,劍鳴陣陣,如金鼓齊鳴,劍風四掃,揮散無數鬼火。

    他們都再也看不見其他人,隻知道要打敗對方,甚至連身處何處都再也無法顧及,全身心皆與劍融為一體,身隨劍動,劍與身動,兩方都不露一丁點破綻,轉眼間便又是萬劍已過。

    劍芒大閃,秦衡蕭被迫震退數丈之遠,張默海提劍,緩步走向他,臉色陰沉卻帶著些微笑容:“遊子?再逍遙的遊子,於帝王來說不過螻蟻,君要臣死,臣可是……不得不死啊。”

    “打了這麽久……也到時候了。”張默海說著,冥泉劍果然發出了嗡嗡劍鳴,隨著他的舉起,劍身旋起了黑風,一股仿佛要將天地掀開的威壓從劍中散出,壓得鬼車都不得不往下飛去,十個頭都畏縮起來。

    秦衡蕭心中一凜,心道難怪他始終不盡全力,劍也用得不重,想必是一直在汲取鬼氣,隻等這必殺的一招。

    但……

    “帝王不過借人之威,孤身的皇帝,何足為懼。”秦衡蕭冷笑一聲,擺好了架勢,就等那一劍下來,他好迎頭而上。

    張默海聞言壓著火氣,氣焰卻又漲了數丈,鬼氣已滿,劍紋都勾出了絢麗的光芒,澎湃的靈力湧出,劍氣驚天動地地翻滾著。此前他嚴謹的劍法驟然間變了個樣,變成了傾天暴雨般的無規無矩又宏偉囂張。

    就連風都在他的劍前有了形狀,天地間扭曲起來,滾滾氣浪都像從他的劍中發出來的一樣,這一瞬間張默海手中就好像執掌著整個天下。劍身的紋路流淌著每一條江河,筆直的劍身就是那堅硬的山脊,綻開的劍芒都是日月星辰,仿佛劍一落下,這個天下就將瓦解一般。

    一些鬼修都忍不住停住動作,怔怔地看著那或許足以毀天滅地的一劍。

    秦衡蕭屹然地站在原地,就連頭都不曾偏過一寸,劍離他越來越近了,威壓就像兩座大山一樣壓在他的肩頭,壓迫著他挺直的脊梁。

    這隻是一瞬間。

    隻是一瞬間。

    然而這一瞬間他想起了許多,就連他靈智未開時在血池中的景象都一點點地映在了他的腦海中。

    他是劍,也曾在人間遊曆,他當過遊子,也見過君王,他暴戾過,也仁慈過,甚至在屠界掙紮廝殺了千年。

    他也曾經是個破落行宮裏的王。

    “論孤身作戰,你遠不及我。”秦衡蕭低聲道,劍已然到了他麵前,他非但沒躲,反而舉起自己那把乍看起來都要渺小秀氣許多的宵斷,白光繞在他的臂上,他的目光中沒有悲壯,隻有決絕。

    “去和閻王說吧!”張默海咆哮著,額上青筋暴起,冥泉劍承載著天地的重量,沉沉壓下,但又快得驚人。

    然而話音剛落,他的劍卻停住了。

    冥泉劍下,秀氣的宵斷,顫顫巍巍地橫擋住了它,盡管連劍鳴都有些可憐了,卻依舊死死地支撐住了。

    “可笑!可笑!”張默海又是一股靈力送入,宵斷猛地鳴叫一聲,秦衡蕭忙在它斷之前鬆手,冥泉劍看準時機,繼續斬下。就在這電光火石間,張默海瞳孔一縮,他眼前……那個英俊無匹的,早該是個死人的男人,竟敞開胸膛迎著冥泉劍送了上來。

    就是這一怔神,冥泉劍偏了一寸,刺入了秦衡蕭胸口正中,從他的背上穿出了幾寸,然而就在此刻,張默海的餘光處看見宵斷高高揚起,帶著幾乎不亞於他的劍氣,削向他的脖頸。

    “該死!”張默海連忙抽劍躲閃,卻來不及了,秦衡蕭的左手緊緊抓著冥泉劍,連著他的手一起死死抓著,宵斷則果斷地,利落地,斬了下來。

    張默海是側著身倒的地,連著他被鬆開的劍一起,從高空重重墜落,緊接著被從天而降的一劍刺穿丹田,奄奄一息。

    這一切不過是瞬息之間,結局卻天翻地覆。

    玉仙宗的琴聲為秦衡蕭恢複了一點皮肉上的傷口,卻再也無法恢複他體內的重傷,但秦衡蕭除了臉色略微蒼白了一點,卻毫無受過傷的模樣,依舊直直地站著,看向滿臉不甘與不可置信的張默海,無悲無喜地道:“自古君王都太惜命,太過惜命,反倒被拖累。”

    張默海提了提嘴角,呆呆地看著被黑霧遮掩的蒼穹,緩慢地閉上了眼。

    他已經死了,秦衡蕭便不再看他,轉身朝梅慕九飛去。

    就在張默海倒地的這一刻,梅慕九正好一扇割開癡仇的咽喉,將他的頭顱一同扔入了深淵,霍孚遠再一劍挑起他的軀體,丟進了鬼車嘴中,這下,就連屍骨都被吞了個幹淨。

    秦衡蕭的到來使得進展更快了一步,楚玉娘踏著劍上的紅綢躍到了鬼車背上,岑裕便也跟著她上去,劍光一掃,背上為非作歹的鬼影就少了大半。

    隻見一道紅影在鬼車身邊躥來閃去,每一次閃動,鬼車都要歪歪斜斜地栽一下卻始終不曾傷到它分毫。

    “這裏!”魏先邪終於在他們的掩護下布好了陣,一咬舌尖,往陣眼吐去一口血液,楚玉娘立馬一劍戳進鬼車正中的頭頂上,逼著它往下飛去,進入陣中時更是用紅綢纏住它的脖子,死死勒著控製著它的方向。

    剛一落地,魏先邪就和霍孚遠一起催動了陣法。

    鬼火般的青藍光芒染遍了大地,陣法中驟然生出無數條人頭粗的鐵鏈,像群蛇一般從四麵八方束縛著巨大的黑鳥,它被鐵鏈禁錮得掙動不已,卻無法動彈,口中吐出的火焰都無法燒斷這鏈條,急得它不斷鳴叫。然而來救它的修士也不過飛蛾撲火,來一個便也被關一個。

    “趁現在!”魏先邪喊道。這陣法很快就會消失,著實不能遲疑。聽見他的喊聲,眾人都立即將靈力送了進去,魏先邪借著這股強大的靈力,口中念決,眼中精光閃閃,手上動作不停,隻見那鐵鏈越來越緊,越來越多,最後竟成了個鐵箱子,隻消片刻就縮到人手大小,再一息間就消散無影了,到處散著的鬼火隨著鬼車的消散也都消失了。

    梅慕九剛想稍稍休息一下,卻看見神秀竟已打到了後卿麵前,佛珠變得極大,似乎也想像鐵鏈一樣把他纏住,但他卻沒看見後卿的掌,正在擊向自己。

    “有詐!”梅慕九立即衝過去想救他,卻見神秀輕輕抬手,製止了自己。

    砰得一聲,這個單薄瘦弱的清秀和尚,立即便被那重重的一掌直接擊落到了寶殿的屋頂上,嘴角都溢出了一縷鮮血。

    莫善顯然也沒想到自己會得手,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恍恍惚惚地走到神秀身邊,輕聲問:“你是還我一掌?”

    神秀還是那副莊嚴寶相,滿麵慈悲:“不還你,還天下人。”

    “……”莫善麵部漸漸扭曲,突然仰頭笑起來“好……好一個還天下人!我非要……把天下人都殺盡給你看!”

    神秀輕輕搖了搖頭,站了起來,極白的僧袍蹭去嘴角的鮮血,顯得極為刺目。

    他不讓別人插手,眾人便隻好讓他們繼續。許是受過一掌的緣故,神秀終於開始不遺餘力起來,一招接一招,一招比一招凶狠,有一瞬間都不像一個和尚那般慈眉善目了,眉眼間皆是英氣,就是莫善,都不禁怔楞過好幾次。

    “你最厭惡魔,現如今你視若珍寶的宗門,天下都被魔氣侵染了,怎麽樣,惡心嗎?厭惡嗎?”莫善一邊攻擊,一邊癲狂地笑著。

    神秀隻是古井無波地打著,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說到極過分處時也不過眨一下眼睛,始終沒有動搖過分毫。

    黑白相接,交纏錯開,就如他們之間那為數不多的緣分。

    “你一生不過就是想飛升,殺了我就可以飛升了,我這師弟,可真是仁至義盡,你說你飛升後,會想起我嗎?”

    莫善還在不知疲倦地挑逗著,而這次,神秀卻回應了他。

    “我不會飛升。”

    “……”莫善猛地一愣,他看著麵前如舊的,平靜地令人厭惡的和尚,有點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

    神秀卻不再重複了,佛珠就像枷鎖一樣飛去,緊緊鎖住莫善,他們突然離得極盡,近得幾乎能數清對方的睫毛。莫善突然想起,他們上一次這麽接近,還是他剛進宗門時和他同寢的那一晚。

    但快很那絲心軟就被魔氣掩蓋了,他的眼中血紅一片,手扯著佛珠,怒吼一聲,就扯斷了線,珠子紛紛落下,神秀垂下眼睫看著那斷線,吐出一口氣,隻見斷線霎時間就化成了一柄極細的軟劍,再次纏住了莫善的脖子。

    其實這遠不能傷害他,然而神秀卻不知使了什麽,那軟劍他怎麽也掙脫不開,甚至越掙越緊,劍刃深入他蒼白的肌膚,勒出了數道血痕。

    神秀不知從哪又拿出了一串佛珠,他轉著佛珠,低聲誦起了佛經。

    莫善本還是嗤之以鼻的,誰知隨著他的念誦,漸漸的天地間都響起了那誦經的聲音,真如眾神都站在雲端看著自己一樣。

    他的頭開始痛了,全身都開始難受了,好像有人想把他早已染黑的心給強行洗刷白一樣,難受得他真想一死了之。

    “夠了……夠了!”他痛苦地咆哮,臉猛然間扭曲地不成人樣,眼睛都像是火焰做成的了,身體泛起了青黑,竟在極其的痛苦之下,直接化魔了。

    神秀這才震動了一瞬,念誦聲越來越大,軟劍越勒越緊,他緊緊盯著莫善,就見他痛苦地看著自己,兩人對視,莫善好像是想趁自己理智尚未消散前,問出最後一個問題,他掙紮著,顫顫巍巍又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到底……是否……對我有過一點點……一點點也好的心意?”

    神秀張了張嘴,終隻是閉目道:“阿彌陀佛。”

    “……哈!哈!哈……”莫善生生被氣笑了,就在話音落下時終於完全化了魔,就連身體都變大了許多,拔高到了兩丈有餘。

    這下眾人都忍不住了,紛紛殺了眼前又湧來的鬼修,前去助神秀一臂之力。

    這一場打了著實不知多久。

    日月升了又落,血腥氣逼得人們頭昏腦漲,終日在黑霧下使他們幾乎都快忘了光是什麽模樣。

    衛璿早已被莫善打成重傷,前去救人的衛子玹也討了一掌,靈力散了大半,其餘人也都帶了傷,兩邊都已經疲憊了。

    神秀看了眼還在手上纏著的佛珠,眼中閃過一絲決然,咬破了手指,血液滴在佛珠上,霎時間金光從佛珠上綻開,莫善怒吼著往後退了一步,雙眼一眯,就見莫善踏著青蓮疾衝而來。

    他向來都是一個既在框架內又不守規矩的和尚。他不喝酒,也不碰色,不食葷,每日晨鍾暮鼓念佛練功,做得比誰都標準,心懷天下,比誰都虛懷若穀。但他卻也能比誰都狠,一旦要殺生,從來沒有一丁點猶豫。

    這一回,他更不像一個慈悲為懷的聖僧了。

    他竟把寶殿都給生生拔了起來,滿身鬼神都不敢接近的殺氣,把自己和寶殿都決然地扔了過去,那般同歸於盡的姿態,就是他的徒弟都不曾見過。

    隻聽天地間那轟隆隆的巨響聲響了許久,沙塵飛揚,誰也看不清發生了什麽。

    待到煙塵一散,就見觀禪天宗一片狼藉,神秀則正渾身是血地站著,而他腳下,莫善又恢複了原樣,躺在地上,悲愴地笑著,胸口一個血洞滿是鮮血。

    他們一看就發現,神秀的靈力幾乎已經沒了,他把自己積攢來飛升的靈力,全都打在了莫善身上,甚至自己的境界都幾近倒退了,與秦衡蕭那以命換來的一劍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莫善咳了半天,笑得眼淚出來了,他仰看著神秀,道:“終於,你也有被血染紅的一天。”

    他的意識漸漸遠去,記憶卻驀然清晰了,那些他被推下深淵後就全部遺忘的記憶,又一點點的回籠,充斥在了他的腦海裏。他記起來初入門時,在廂房裏神秀認真教他寫字時還有些肉肉的臉頰,笑起來有兩個小渦,所以他總是想盡辦法逗他笑。他又想起,他們在後山的雪地裏捉了麻雀,他吃肉,神秀吃包子,他喝酒,神秀喝水,一同默默賞月的夜晚。對……還有他十五歲那夜,他們在自小栽的柳樹下背書時,他突然湊過去問:“師兄,你此生當真不會動情?”那時……神秀還不是隻會說阿彌陀佛的木頭,他隻是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頭,然後說:“清規戒律,管不住人心。”接著就厲聲要求接著背書了。

    然而記起這些卻再也沒有用了。

    在混混沌沌的,走馬觀花般的回憶中,他聽見了神秀那死板平淡的聲音:“你罪孽深重,罪當萬死。”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提了起來,慢慢地移動著,然後身體一輕,又落入了那熟悉的深淵。

    但是這一次,他知道,他再也出不來了。

    他早該是個死人。

    神秀看著他再次墜入深淵,神色依舊毫無波動,但手卻揚了起來。熟悉他的弟子立即悲痛地勸道:“師父!不要!這不是你的錯啊!”

    神秀卻毫不猶豫地一掌打入了自己的丹田,極端的疼痛下,他平靜地道:“非我錯,卻因我而起,此罪,隻能由我來贖。”

    他竟幹脆散盡了自己的修為,使自己幾乎如同一個凡人一樣。他看了眼已然沒了一座完整房子的宗門,拖著遍體鱗傷的虛弱身軀,一步一停地向著後山走去。從此他將在人佛住過的殿內麵壁,直到他認為贖完罪方才結束。

    沒有人再勸他。

    他的弟子們哭成了淚人,卻還是靜靜地看著他步履蹣跚地走著。

    這一刻的悲痛與平靜,是他們許久都沒有感受過的了。

    然而平靜卻總是維持不了多久。

    梅慕九遠遠地看著,突然察覺到了一絲異樣,偏頭的一瞬,身體比意識還要先行,縱身推開了秦衡蕭。

    都這麽久了……張默海竟然還有一絲氣。

    他裝死到現在,隻為找準時機自爆,拉上這些人墊背,一同死去。

    但他終是沒有得償所願。許是因為神秀散去的修為都給了在場的修士,許是因為梅慕九本就是臨危方爆發的修為體質,又許是因為這樣長久的戰鬥早就讓他頗有體悟和長進,在他推開秦衡蕭的那一刹那,靈力就如海嘯般翻湧著,進入了他的體內。張默海的丹田剛一爆發,他竟就突破了大乘,直接進入了虛境,雷聲滾滾,天道助著他的靈力,如同約好的一般完美地抵抗住了自爆的威力。

    這一場聲勢龐大的自爆最終也隻是剛開始就被扼殺了。

    天時地利人和,就是渡劫,天道也不願在此刻,何況它已認定在場的每個人都有了功德,足以抵消可怖的劫罰。

    “師尊!”秦衡蕭趕忙過去扶住脫力的梅慕九,緊緊摟住他,天知道他剛剛有多害怕,又有多自責“還好你沒事……還好你沒事……”

    梅慕九虛弱地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岑裕卻沉吟道:“不,還未結束,這深淵……該當如何是好。”

    “修士不可入內,否則魔氣纏身,再無回天之力。”楚玉娘也肅然道。

    這下剛剛放鬆下來的人們又提心吊膽起來,特別是觀禪天宗的人,一想起那些可怕的鬼和魔與自己做了這麽久鄰居就毛骨悚然。

    他們站在深淵邊靜靜地思考著,一時無話,甚至漸漸有些絕望了。

    誰也想不到要如何可以完全封住這深淵。

    此時黑霧早已散去,露出了廣闊澄淨的蒼穹,夕陽西下,餘暉讓這狼藉的大地顯得殘忍而溫柔了起來。

    梅慕九用盡靈力,靠在秦衡蕭懷中,靜靜思考著方法,就見天空中突然浮出一道身影,緊接著這個身影就到了他的麵前。

    竟是殺殺載著太思夜和渡船張來了。

    渡船張一到,也不管當場的情況,下來就自誇道:“老夫我就猜到你們需要我,嘿嘿嘿嘿嘿。”

    太思夜輕哼一聲:“是需要我好伐?”

    梅慕九:“……”

    “你們怎麽突然來了?”梅慕九抽著嘴角問道。

    渡船張嘿嘿嘿地笑:“這不是這小夜剛剛發掘了自己的能力嘛,我想著你們用得上,就把他給帶來了。”

    原來就在不久前,被一群鬼修逼到一處的太思夜,急得狠了,一爆發,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能力,他竟直接切開了大地,把那群鬼修封入了其中,且再也出不來。

    梅慕九一邊摸著殺殺的大頭,一邊奇道:“你是說,他可操控大地,且能鎮鬼?”

    “是啊,他封的地可是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咧,就是螞蟻都爬不出來。”渡船張仿佛自己能做一樣,嘚瑟得不行。

    結果還沒等梅慕九說話,聽見這個消息的人就紛紛大喜過望地站了起來,攛掇太思夜趕緊過去試試。

    頭次被這樣期待著的太思夜,二話不說就走了過去,定下心,努力運用著自己的靈力。

    隻見慢慢的,大地竟真的有了些微的震動,深淵兩邊從下緩緩延伸出了土地與岩石,一層一層地相容契合,從下到上全都沒有了一點縫隙,直到最上麵的土地也完美地合上,大家才沉默了幾秒,驀地歡呼起來。

    這個深淵不同於別的地方,稍有不慎,就會有破綻,何況他們的靈力根本無法深入其中。

    現在最後的心頭大患也被解決了,眾人看著彼此這狼狽的模樣,又是笑,又是哭。

    夕陽下,這殘缺的宗門內,就如同正在舉行一場悲壯又綺麗的晚宴。(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