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出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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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皇家避暑行宮最近的城鎮便是莫洛。

    每年夏季,隨行官員有一部分住在了行宮外圈的府邸裏,另一部分就隻能在莫洛鎮暫且安頓,相比太華山的地皮昂貴,鎮子裏居住確實是實惠多了,隻不過早起個把時辰,多費點行腳的馬力而已。

    因此,這時候的莫洛鎮是一年之中最為熱鬧的時節,每三天趕個小集,不出半月就有大集市,而每年的七月底卻有一個當地的傳統節日,河燈節。

    有些地方,是七夕之日放飛彩燈,向天祈求美滿姻緣。而莫洛鎮則是向莫洛河神許願,放一盞花燈入水,告知河神心事,希求來年心想事成。

    於是,馬車剛進莫洛鎮,就被周圍鎮子趕熱鬧的人群給堵在了鎮口,舉步維艱。

    這等熱鬧前世都不常見,勾引著婉容小魂兒都丟了,先是偷偷看上幾眼,解解饞,回頭裝模作樣的坐好,耳朵依舊撐得大大的。

    發現車裏的唯一能管束她的家長沒什麽反應,便大著膽子啟了車窗一條縫,用手擠著,是看上一眼是一眼。

    後來是被外麵的熱鬧給完全吸引住,就巴著窗子再不回頭了,到也還有一縷的恐慌怕背後靈發火,實在敵不過那份激動,混著混著也就忘了。

    眼睛管不住,嘴巴也漸漸失控,“哇,這裏也有炸小魚,真香,比家裏聞著香。”

    “炊餅,糍粑,魚圓子也有,好厲害,還有甩麵,這年頭還有甩麵,天哪……那是什麽,耍猴戲,嘶,胸口碎大石……”

    “我……”婉容忙慌慌的回頭,一下子就撲到了人的身上,興奮的朝著人吼,“停車,停車……”

    李君瑞任憑她拉扯,板著一張臉,就是不為所動。

    婉容立刻意識到,下去耍是不可能了,退而求其次道,“買些東西吃吧,炊餅,魚圓子,隨便,我不挑!”

    “你不挑?”李君瑞冷笑著提高了聲調。

    婉容討好的連連點頭,跟個孩子似的,搖他的衣袖,“不挑的,給什麽吃什麽。”

    李君瑞抽回了袖子,斷然拒絕,“不行。”

    被嗆的一口氣堵在胸口的婉容,衝昏了腦子叉腰道,“做什麽不行,小氣。”

    李君瑞根本不理她,連給她一記眼神的警告都省了。原則問題有什麽好講,再不聽話就教訓一頓,疼了,她自己就知道乖了。

    李君瑞要是好商量,那世上就沒糟心事。多年經驗告訴她,這就是沒得談了。不甘心的她氣鼓鼓的坐在了榻上,白癡一樣自己在那邊做戲。

    不到眨巴眼的功夫,她自動敗下陣來,人窮誌短,不如多看幾眼,也不算浪費。手指剛要碰上窗縫,就聽見背後靈,輕飄飄的補上了一句。

    “坐好。”

    啪的一聲響,剛開啟一條縫的窗子,震了兩震就閉闔上了,同時一盆冷水澆了她透心涼,低下頭都快鬱悶死了,沒奈何隻能拿雙手出氣,指頭交纏絞緊,透出一層白。

    進鎮的那段路行駛本就緩慢,外麵熱鬧到沸騰,馬車裏偏偏安靜的落針可聞。

    銀盞跟著鍾公公呆在外隔間裏,聽著裏外兩重動靜,初來乍到的她,不知怎麽的冷汗是一層層往外冒,憋得緊了,就偷偷去看一眼巋然不動的鍾老大人,在人注意到她之前,又受驚般低下頭去,盡顯小家子氣。

    鍾公公都懶得看她,就銀盞這規矩,從頭到腳連著拇指尖都是錯的,要不是這兩個丫頭身上還有一技之長,且來路足夠清白,他是絕不會把人往女主子身邊送的,事急從權,隻能將就了。

    攤子鋪的太大,他手底下的人,一個人掰扯開來當三個人用。白福那小子還不爭氣,眼皮子淺隻看到些芝麻蒜皮,主子忍了他這些年,怕是要到頭了。

    “駕……前麵的人讓一讓……借過……”說話人的聲音調回了他的注意力,不免掀了簾子的縫隙往他這邊看了一眼。

    今日的車夫穿著一身青衣,帶著一頂遮陽的鬥笠,手法嫻熟,一路過來不焦不躁。說話舉止都有度,再加上跟女主子還有那一層關係,確實是個值得培養的好苗子。

    主子讓他跟來,怕也有那一層意思在。這小子年紀輕輕,底下能人不少,還對他死心塌地,是個能幹的,還比他家裏那隻老狐狸實在,為人處世更像他親爹。但願他對女主子的態度能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真摯。

    縱觀全局,有他沒他對主子的功業關係不大,但對於女主子來說,將來能站的更穩,更順,還是至關重要的。

    可千萬別讓他們幾個老不死的失望,能否頤養天年,還是得看這些後起之秀。

    鍾公公想了想,掀了簾子,對著人道,“張大人,走右手邊的小巷,沿著河道走,會更快些。”

    張祺手執韁繩,看著前路,朗聲道,“多謝老大人提點。”謝完也不多說其他,專心致誌的打馬走了小巷。

    果然,人群基本集中在主幹道,小巷裏不過寥寥幾個趕路的百姓,道路雖狹窄,到也不妨礙一輛馬車通行,比之剛才快了不少。

    不出一盞茶的功夫,馬車就在一家臨水的酒樓門前停下,有迎門的小二聽到動靜就早早等在門口接客。

    才見他停下,就急急抓了馬韁,高聲招呼道,“客官,您往裏麵請,馬車有小的派人安置了,保準用上好的草料喂食。”

    張祺鬆了韁繩,任他牽了,卻是站了車轅處,放下了腳凳。

    本就不是個專門伺候人的主,做這些事也沒有慣常家丁做低伏小的做派,依舊是氣勢十足。

    那迎門的小二猜測裏麵可能坐的是女眷,不料當頭出來的卻是個管家打扮的老人家,跟著是一個妙齡少女,雙丫髻,明明是個丫鬟。

    好家夥,哪家管家坐馬車,讓少東家趕馬車的。

    隻是後出來的兩個,有那個管家伸手掀了簾子,請出了一個高大身形的青年後,那小二已然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那人身上,好強大的氣勢,比那首輔大人家的公子都要威武。

    這還沒完,那青年彎腰出了馬車,就有一雙玉白的手牽在他的手心裏,跟著出來的一個女子,嬌小玲瓏的身材,長的卻是英氣娟秀,穿著打扮,一舉一動,止不住的貴氣淩人,應該是個大家出來的少奶奶。

    坐馬車,穿著看似簡單,其實光華內斂,大閔朝官宦人家才能穿綢緞,商戶再有錢也不過是仿綢的布料,這一對男女身上穿的,都已經超出綢緞的界限,恕店小二眼界有限,都看不出是什麽料子,這般雅致好看。

    店小二本身職業的需要,練就了一雙毒眼,當下便打心眼裏小心了三分,畢恭畢敬的伺候人。

    至於一邊站著的張祺,不過是飄過去一眼,在看到那英氣女子出來的一瞬間,整個人就怔住了。

    那是誰,明明第一眼見到的不是這樣的麵孔,怎麽下了車就變成了這樣。

    回憶讓他恍惚,時光倒流,此情此景跟過去的某一個時間段重合,虛幻真實,由於迫切渴望,讓縱橫沙場,都凜然不懼的他,在片刻就心碎成渣。

    隻是想再一次靠近那個英氣的女子,跪下痛訴自己的無能。

    整整九年,查不出妹妹的一點行藏,連知曉生死也難。

    若是她還活著,他這個做大哥的不能免她憂,免她苦,免她飄零,無助……

    若是死了,他生生讓她做了孤魂野鬼。

    他是真的該死,“娘……”

    其實他叫的很輕,婉容理該聽不到,隻是她剛好就走到他的身邊,不過是恰好一個回頭,就看見了他,一個大男人,通紅的眼睛泛著水光,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下車後被人捏著手的她不敢做出如剛才一般鄉下人進城似的蠢相,聽了這麽一聲,也是嚇了一大跳,直直看過去的那張人臉,不知怎麽的就由實化虛,有虛又化了實。

    從極遙遠的地方,慢悠悠的傳過來幾句隻言片語,其中最為清晰的是一聲稚兒的嬌呼,“哥哥不疼,呼呼。”

    一隻手從側麵伸過來,掩了她的麵,把她從虛像中拔了出來,耳聽一句清吟,“進去吧。”

    魔怔的婉容當即清醒,不自然的甩了甩頭,也不敢四處張望,腳跟腳的跟著人踏進了門裏。

    一抬頭,擠擠滿滿一堂的人,一眼過去,竟然沒有一張桌子是空著的,往來就有十幾個端菜盤的小二在來回奔忙,一屋子的菜香,綽綽不絕的說笑聲。

    婉容自過來這邊,就沒見過這種,不管是古香古韻酒樓的布置,還是其中用飯的人,穿衣打扮到長相舉止,都讓她頃刻忘記了剛才,看的是一眨不眨。

    鍾公公早在進門前就告知了小二,他們訂的是臨江仙的雅間。

    小二一聽,就知道這幾位真的是貴人,連個多餘恭維話也不敢說了,力持不討嫌把人安頓好。

    臨江仙在三樓的最裏間,路過的幾扇門裏都有動靜,有些半敞開著,裏麵有錦衣華服的人團團而坐,杯來盞去,好不熱鬧。

    就是越往裏走,聲響越小,地方越寬敞,直到正對著走廊的那扇門被人從外到裏推開後,一眼望穿過去的竟然是一江水。

    臨江仙就是一間往江麵延伸的閣樓,兩麵臨水,又斜角還能看見街麵,有小販的吆喝聲,清楚的飄進窗來,不覺喧鬧,反增意趣。

    樓上的人能盡攬一江美景,還能看到底下行走的人群,而底下的人,就是抬頭,也是看不到上麵的一點動靜。

    日落西斜的晚風嘩嘩倒灌進來,沁涼了一室,婉容進來後,就選了能看到街景的位置,江景看慣了也就這樣,哪裏有街麵上的生動。

    前方有男女老幼捧了花燈,遠遠的過來,到了近前,偶爾還能聽到一句二句的說話聲,無不是在談論呆會夜幕降臨後放燈的事宜。

    婉容心有所動,想著哪個店麵有買花燈,等下離開前,找個機會也放上一放,結果卻看見一人,孤零零的站在岸堤邊,背對著她,淒涼苦楚的摸樣。

    “他怎麽不上來。”心裏告誡自己不該問的,嘴上到是誠實如故,她總是在他麵前藏不住話,也是事實。

    李君瑞垂眉看她,卻是反問,“他是誰?”

    婉容目光閃爍,光棍攤手道“不知道啊。”

    明明心裏有了答案,還非要人來確定,“張祺,”李君瑞眯了眯了眼,一語道破,“要不要他上來,你決定。”

    “什麽?”沒的可懷疑的婉容,還是倒吸了一口氣出來,可憐兮兮的看著人,竟然是一副茫然無助的摸樣。

    李君瑞看著她歎息了一聲,伸手一拉就把人抱進了懷裏,下巴蹭了蹭她的頭頂,放低了聲線說道,“不要怕,無論如何,朕都在你身邊。”

    輕聲慢語,悄然灌進耳裏,不足以消散緊張,確實也起了撫慰之意,她緊緊的抓住了他的胸前衣襟,情難自禁的發寒顫。

    在恍惚中才能見到的模糊人影,乍然在現實中遇到,衝擊遠遠大過於相見相認。

    不然,她不會在知道這人回京,且在一牆之外後,沒衝出去跟人相見,自那後也沒再提起相認的隻字片語。

    就是憾怕,在擁有原主人六歲以前不太清楚的那段記憶,偏偏對於那段年幼感情強勢相信依賴,她有一段時間生存的所有希望全來自與這裏,相信他們會過來救她,帶她離開。

    可是沒有,那段感情裏的人一個沒有出現,而他來了,是他把他帶走,給了她現在的生活。

    該恨,該怨,還是該上前質問一聲為什麽,她找不到答案。(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