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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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漢姓?是要用夏變夷?”梁峰隻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段欽的意思。

    古代華夷乃是大防,尤其是西晉這種民族關係極為矛盾和激化的時代。若是能說漢話、用漢姓,行漢禮,多少能使緊張的關係減緩少許。他現在手下的羯人不少,以後可能也會更多,如果仍舊用羯名,說胡語,顯然會在部曲中產生不協之音,久而久之,難免生出禍患。

    見主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段欽道:“正是如此。昔年漢武之時,閩越、東越數次反叛,武帝怒而遷兩族入江淮,此後再無兩支越人。用夏變夷,實為正法,隻是須得注意丁口之差。如今並州戎狄之數遠超諸夏,久而久之,便生出禍患。”

    在段欽看來,歸化胡人並不算難。不說那些消失的無影無蹤的越人,就連現在的匈奴五部,不也皆用漢姓,習漢人之禮嗎?奈何天下大亂,並州人口凋零,這些匈奴又有王庭酋帥,才難以製衡,成了肘腋之患。換了漢武乃至魏武之時,這些匈奴人恐怕根本翻不出朝廷的掌心。

    庸碌之人隻會畏懼野獸的尖牙利爪,而那些足夠強悍,足夠堅毅的人,則能訓練野獸成為自己的蒼鷹獵豹。在段欽看來,麵前這位主公雖然身體孱弱,但是他的精神和意誌力,並不遜於其祖梁習。那支短時間內打造,可以殲滅數倍於己的敵軍的勇銳營,更是明證。

    既然主公能用胡,也要用胡,就該用合適的法子,幫助其掌控這支勁旅!

    這些都是梁峰之前沒有考慮過的,雙手撫在膝上思索了片刻,他終於頷首:“思若言之有理。我會招弈延商議此事,助羯人更名改流。”

    民族問題終究要同化而非異化,更何況軍旅這樣的敏感地界。如今部曲之中選的都是粗通漢話的羯人,如果把它作為常例,對其他諸胡應該也能產生影響。再加上通婚和雜居,總能慢慢緩和這些矛盾。

    “如此才是長久之計。”段欽答道。

    一番對談,話雖不多,對梁府未來的發展卻如撥雲見日。看著麵前神情異常肅穆的年輕人,梁峰微微一笑:“看來思若以後不得清閑了,主簿一職,非君莫屬。”

    這話說的調皮,段欽卻心生暖意。主簿常參機要,總領府事,乃心腹中的心腹。如此重用,可見主公對他的信任。而這信任,並非因為聲望,亦非來自身家,而是他本人實打實的才華。這一點,尤為讓他感動。

    雙手作揖,段欽再次對麵前之人深深一禮:“愚必不負主公之托!”

    ※

    送走了段欽,梁峰隻在案旁閉目沉思了片刻,便對侍候筆墨的侍女道:“采薇,喚弈延過來。”

    那矮個侍女一俯身,悄無聲息的走了出去。過了不大會兒功夫,另一個腳步聲從走廊中傳來,木門敞開,弈延走進書房,跪在了案前:“主公,你喚我?”

    他臉上還有些汗珠和灰塵,似乎是策馬而來。梁峰這次並沒有笑談,而是麵色整肅的問道:“弈延,你可知羯人部族從何而來?”

    弈延沒料到主公會問這個,還問的如此認真,愣了一下才道:“羯人乃匈奴別部,多為羌渠後裔,還有些來自西域。”

    “羯人有自己的國名或是氏族之名嗎?”

    “有!多以部族為名。”弈延答道。

    “若是把這些族名譯作與漢人相似的姓氏,改胡名為漢家之名,可行得通?”梁峰問出了最關鍵的一句話。

    “可是仿效匈奴?”弈延反應極快。在並州的匈奴貴族,大多都用漢姓。因為和大漢聯姻數百載,王族皆從劉姓,那些無法姓劉的,則姓王、姓陳、姓張、姓黃。非但用漢姓,連衣食住行都與漢人無異。並州諸胡對這些毫不陌生。

    “正是如此。”梁峰道,“而且從今往後,若是羯人想進部曲成為正兵,就要通曉漢話。若想成為軍官,還須得識些漢字。”

    這分明是用晉升為作為籌碼,潛移默化更改羯人的習慣,弈延臉上卻沒有什麽被冒犯的表情:“此法能行得通!各族貴人都會漢話,有名有姓的更是人上之人。我也是出外佃田才偷偷學會的漢話,如果不是遇上主公,恐怕終生都無法識數習字。主公待我們如人,而非犬馬,我們怎會不知主公仁厚?”

    聽到弈延如此說,梁峰不由鬆了口氣。也是,延綿四百年的大漢剛剛過去,中華文明仍舊是輻射周邊的強勢文明。就連以前的死對頭南匈奴都能被同化的跟漢人無異,何況這些給人種田的羯人呢?

    “如此便好。那從明日起,就收集你們的氏族之名,改成漢姓。對了,你的氏族是何名?我看看換做什麽姓氏更好?”弈延可是部曲的主帥,自然要由梁峰親自更名才好。

    誰知這次,弈延並沒馬上回答,猶豫半晌,他才道:“屬下想跟阿良一樣,從主公姓氏。”

    梁府的奴仆邑戶,不少也沒有自己的姓氏。像阿良這樣的,因為表現出色受到主人重視,便會讓他以“梁”為姓,算作家奴。

    梁峰可沒料到弈延竟會如此說,然而思索片刻,他便搖頭:“阿良乃是我府中奴仆,你卻非我家奴,而是我軍中大將,不可同日而語。”

    沒想到主公拒絕的如此幹脆,可是“並非家奴”一句,又包含著何等的信任和尊重。弈延猛地哽住了呼吸,過了會兒,才低聲問道:“那‘奕’這個字,可是姓氏?”

    “自然是姓氏。”姓奕的人雖然不多,但是這確實是一個漢姓,而且來源皆是先秦,很有些年頭。

    “既然如此,屬下便以‘奕’為姓!”弈延答的幹脆。這兩字是根據他的胡名而來,不過弈延最初並不認字,還是主公選出這兩個合適的文字,教會他的。如果不能以“梁”為姓,自然要用這個日日被主公稱呼的名字才對。什麽族名,國名,他根本就不在乎!

    看著弈延那副倔強模樣,梁峰輕歎一聲:“如此也好。不過你雖未滿二十,卻已是營中主帥,與外人相交,還當有個表字才行。我便賜你一個字吧,就叫……‘伯遠’可好?”

    弈延猛地抬起了頭。有名有姓已是難得,表字,更是士人的特權!主公竟然為他取字!如今他也學了不少文字,知道“伯”乃是長兄之意,主公知道他曾經有過一個早夭的弟弟;而“遠”則對應“延”。這個表字絕非隨意而來,是主公特地為他起的!

    “多謝主公賜字!”話語脫口而出,短短一句中,不知包含了多少心思。

    看著麵前青年泛紅的眼尾和微微發抖的身體,梁峰心中不由也有些觸動,柔聲道:“從今以後,所有敬你重你之人,自當以表字相稱。這也是你應得的禮遇。”

    不,這不是我應得的。沒有任何人,漢人、匈奴人、羯人……會如此待我!弈延垂下了頭顱,用額頭抵住了地麵。隻有主公會把我看得如此之重,也唯有主公,會以這樣的禮遇,來敬我愛我。

    無數思緒在腦中翻湧,他卻說不出一個字來,隻有用這頂禮膜拜,方能表達他心中激動之萬一。

    案前,傳來了一陣沙沙聲響,一雙著絲縷足衣的纖足來到了他麵前,隨後,那人跪坐下來,扶住了他的肩頭:“隻是區區一個表字而已,以後若有朝廷封號,統帥大軍,號令千萬,可如何是好?伯遠,起身吧。”

    這聲呼喚,讓弈延雷擊似得抖了一抖,緩緩抬起了頭。那張熟悉的麵孔,亦如既往,俊美無儔,還帶著一絲略顯戲謔的善意輕笑。兩人離得如此之近,似乎在那黑色凝沉的眼眸中,都能望見自己的倒影。這便是他的主公,他今生唯一敬愛之人。

    心中那份狂喜,混入了些許酸澀,些許掙紮,可是弈延並未讓它們顯在臉上,隻是用力的點了點頭。

    從那日起,梁府內外的羯人都開始更換姓氏。有些姓何,有些姓史,還有些用了米姓。那些難讀的,拗口的名字也紛紛簡化為一字、兩字的簡單漢名。若是他們仍有酋帥,或是身處村落之中,可能還會有些抗拒掙紮。但是這裏是梁府,是庇佑他們,讓他們重獲新生的佛子腳下。就連最最頑固,絲毫不通漢話的老嫗,也默默接受了這個嶄新的安排。

    悄然無聲,那群有著高鼻深目,彩發異眸的羯胡,用起了漢名,學起了漢話。而這一點,自然不會被其他百姓錯過。

    藥師佛能點化夜叉,為其化胡為漢,效命座前。他大慈大悲,神通無敵,能降下雷霆閃電,毀滅亂賊;亦能施醫送藥,解救垂危傷病;有如此神力,他自然可以除蝗滅災,保佑梁府內外的田地不受蝗神所侵。

    隨著藥師佛的大名廣播四野,梁府和高都縣令共同發動的滅蝗計劃,也轟轟烈烈地施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