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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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地裏,麥子已經揚花,結出穗來,這是去歲播下的冬麥,再過個把月,就能開鐮收割。除了這些麥地,墾出的新田裏也都撒上了種子。背井離鄉,流浪到這個陌生地方,田地裏的糧食就是新附流民唯一的希望。等到收了夏糧,隻要還了官府借來的種糧,就不用再忍饑挨餓,四處逃荒了。

    因此,這些農人就跟照顧眼珠子似得,仔細照料著田裏的莊稼。高都真是個好地方,非但會借耕牛給他們開荒,還有村裏的老人會抽時間給他們講解一些從未聽過的農事法子。何時除草,怎麽上肥,澆地時要澆到何種程度……林林總總,不一而足。這些可都是隻能父傳子的寶貝經驗,就算種了一輩子田,也未必能知曉清楚。就算那些懶惰愚笨的,也要努力聽上兩耳朵,指望著靠這些多收一鬥米糧。

    然而所有這些,仍舊沒有縣裏組織的除蝗讓人震驚。那可是蝗神啊不都說蝗災乃是天災,根本不能燒不能殺嗎?怎麽還能滅蝗了?

    “阿柱,這麽做真的妥當嗎?”狗兒背著個耙子,哆哆嗦嗦跟在鄰人身後。他也是今年剛到高都的,一家開了三十畝荒田。如今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正趕上府裏招人除蝗,據說還有賞。被這個鄰居一鼓動,他就忍不住跟了上來。

    可是臨到頭上,這害怕的勁兒才泛上來。他們要除的可是蝗神啊往年不是都要祭拜上香,祈求蝗神娘娘不來田地光顧嗎?如今香倒是不燒了,改成燒蝗,簡直駭人聽聞。若是蝗神娘娘怪罪下來,毀了他家田畝,可如何是好?

    “怕什麽”前麵那青年倒是一點也不擔心,大聲道,“咱們這可是高都,有藥師佛庇佑呢佛祖座前供奉百鳥,最恨的就是蝗蟲多殺些蟲,藥師佛高興起來,可不就能保佑咱們了嗎?”

    “還有這說法?”狗兒聽得一愣一愣的,小聲問道,“是因為藥師佛,縣裏才不讓結網捕鳥了?”

    誰沒個捕鳥果腹的時候啊。這裏靠近太行山,林子多,鳥更是不少。當初好些人都惦記著捉些鳥來打牙祭呢。誰料縣裏發了令,不能濫殺鳥雀、蛙和無毒的菜蛇,直接少了大半野食。狗兒膽小,根本不敢犯忌,已經好久沒吃上肉了。

    “應該是吧?佛祖嘛,總是不願殺生。若不知這蝗蟲可惡,專吃莊稼,也不會惹惱了藥師佛。唉,管他呢,縣裏都說了,殺蝗還能領賞呢跟著衙役掘蟲塚,一天就有半鬥米,若是自個撲殺生出來的蟲子,一鬥蝗蟲換一鬥糧呢”

    阿柱也說不清楚藥師佛和蝗神的關係,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蝗蟲是能換糧的而且換的相當不少如今可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誰家不缺糧食?若是能用蝗蟲換來些口糧,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可惜現如今不是蝗災最盛的時候,除蝗的人又多,真害怕分不到太多糧食。

    聽到換糧,狗兒頓時精神一震。半鬥雖不多,但是加些野菜熬粥,足夠填飽肚子了。如今城頭不再雇人修牆,誰家不缺糧食啊?殺蝗就殺吧,若是佛祖法力高超,能治住蝗神,才是真正的大好事呢

    不一會兒,一行人就來到了今日要清理的荒地,兩三人一組,撒網找了過去。不大會兒功夫,叫聲就此起彼伏響了起來。“這裏有一窩”“這裏也有”

    狗兒他們也發現了一個像是蟲塚的土包,上麵密密麻麻都是小孔。阿柱呸呸往掌心唾了兩口唾沫:“應該就是這兒,挖吧”

    狗兒不敢怠慢,揮起耙子挖了起來,不多時,下麵就露出一堆白花花,密密麻麻的蟲卵。看到這個,狗兒嚇的倒退了幾步,阿柱卻喊道:“官爺,這邊也挖出來了”

    一個衙役快步走了過來,低頭看了看,便道:“不錯,燒了吧。”

    他身後立刻有兩人衝了上來,一個放幹草,一個擦火石,不大會兒功夫,火堆就劈裏啪啦燒起來了。狗兒驚魂未定,站在一旁看著火堆:“這就燒了?”

    “可不就燒了?”阿柱擦了把臉上的汗珠,突然抽了抽鼻子,“怎麽這麽香?”

    狗兒聞言也猛吸了兩口氣,發現還真有香氣從火裏冒了出來,跟燒肉的味道似的,還是那種肥的不行的大肉,淨是油花的味道。多久沒吃肉,隻是聞聞味兒,就讓他滿嘴都是口水。

    一旁那衙役哈哈笑道:“縣尊可是說了,這蝗蟲食麥,故而極為肥美。若是捉了帶翅的,也能烤來吃。今年不生蝗還好,生了的話,怕是人人家中都要多一道菜了”

    蝗蟲能能吃?阿柱和狗兒都大吃一驚。可是那誘人的味兒擺在哪裏,不止他們麵前這堆火,其他燒著的篝火,也有類似的香氣。兩人對視了一眼,心中不由都打起鼓來。最近似乎也能看到沒生出翅兒的小蟲了,若是能找到,烤兩隻試試?

    “快,別歇著。繼續挖吧。”衙役可不管這些人在想什麽,催促了起來。

    兩人不敢怠慢,又朝更遠處尋去。

    ※

    “未曾想梁侯竟能想出如此妙法,真是讓人欽佩。這下附近數村,應當也能避免蝗災了。”府衙中,郭郊笑容滿麵,對麵前的青年誇道。

    旁人就算有膽量防治蝗災,也是要六月蝗蟲肆虐的時候才敢鳴鑼揮旗,驅散蟲雲。哪有還不到五月,便開始治蝗的?不過此法倒也暗合天理。蝗蟲聚而產卵,一蟲生百,為禍四野。若是能殺滅蟲卵,自然能根治蟲害。隻花幾石米糧,便能讓大群百姓不畏蝗神,也隻有那位梁府主人能想得出來了。

    “也是縣尊全力相助,才能除滅蟲害。”段欽答道,“有太行險峰,就算司州起了蝗災,一時也翻不過山陵。如此一來,今夏的田畝可就保住了。”

    “此言甚是這可是府庫中的存糧,千萬要不能出了差錯。等到今夏收了麥,就能解燃眉之急了”郭郊如今也是騎虎難下。冬天安置的流民比想象的多了些,吳陵那邊的軍糧用的七七八八,連高都府庫都掏了不少存糧出來,就指著這茬麥過活呢。若是鬧出蝗災,他可就賠大了

    “縣尊自可安心,如今青苗長勢甚好。就算來了蝗災,下麵百姓也有了治蝗的經驗,定能滅除幹淨。收了夏糧,再種上豆、黍,今年府庫定能倉廩豐足。”

    聽段欽這麽說,郭郊麵上不由堆起了笑容。這就是緊挨梁府的好處了,大事小情都有人指點,這個新來的段主簿也是個頭腦活泛,幹事利落的。隻是聽說他最近還拜訪了臨縣的縣令劉全,讓郭郊心中有些打鼓。若是那個姓劉的老兒巴結上了梁侯,豈不是要分去自己的好處?這可不行他當要讓梁侯知曉,高都才是站在梁府身旁的嫡係。

    也正因為這念頭,讓他對滅蝗一事更為主動,就連手下衙役都派出了好幾個。對這個剛剛走馬上任的梁府主簿,也頗為禮遇。隻盼能讓梁侯看到自己的心意。

    兩人又閑談了會兒農事和滅蝗需要注意的事宜,段欽才起身告退。出了縣衙,翻身上馬,他不由舒了口氣。這一趟,花費的時間可不短,連續在高都和臨縣跑了幾趟,才把滅蝗的事情處理妥當。虧得上巳踏春之後主公的名氣越來越大,這些瑣事才能迎刃而解。

    下來隻等夏收了,別說是高都,就連梁府也盼著這次收成呢。有了糧,才能養活更多人丁、更多部曲,段欽怎敢懈怠?

    主公有一點倒是沒說錯,那些悠閑日子,是一去不返了。

    策馬回到府中,天還未黑,段欽稍稍收拾了一下,就去向主公複命。然而沒想到,書房中還有一人,正是營官奕延。

    見到他,那雙灰藍的眸子就冷冷望了過來。本來就是異族,又是見過血的悍將,這瞪視真的頗讓人脊背發寒。不過一個多月來,段欽早就習慣了這人對他的古怪敵意,毫不在乎的上前一步,對梁峰行禮道:“主公,兩縣滅蝗之事都頗為順利,若是不出意料,今夏蝗災就可消弭。”

    “如此甚好思若也辛苦了。”梁峰滿意頷首,這個幕僚真是沒有找錯。

    如今滅蝗可不像是後世那麽簡單,有“天人感應”這杆大旗豎在頭上,蝗災也就不是單純的災害,而成了上天降罰的征兆。麵對“天災”,絕對不能治理,隻能由統治者修身養德,百姓遵循綱常,才能使其消亡。有這種狗屁愚民政策,非但不能治蝗,還要供奉蝗神,祈求平安。

    梁峰自然不會聽這一套,直接翻出《氾勝之書》,研究了許久蝗災的成因,又招來年邁的農人,打探蝗蟲的生活習性。如此這般,才想出了先滅蟲卵,再趁蝗蟲未曾蛻變為成蟲時著力撲殺。而且還把蝗蟲能吃的事情,告訴給了段欽。

    後世吃蝗蟲,也就是“蚱蜢”的孩子簡直數不勝數。這東西個大肉厚,蛋白質豐富,烤起來味道相當不錯。後來還上了餐桌,光是吃法就不下十種。如今蛋白質匱乏到如此地步,百姓若是不敢吃,大不了拿糧食換,不論是吃還是作飼料,都是頂頂劃算的。

    而段欽辦事,也確實是用了腦子的。並非直接滅蝗,反而先把他這個佛子的名頭打了出去,編造了一些佛祖座下供奉百鳥的故事。再由官府下達禁止捕鳥,捕蛙。沒了這些好尋覓的肉類,麵對必須治理,又是佛祖所憎恨的蝗蟲,人心自然就會鬆動了。

    這樣下來,連吃帶抓,消滅附近的蝗蟲真不是什麽難事。而有了這些經驗,對付起未來的災害,也就更加輕鬆了。

    “多虧兩位縣令全力配合,才能如此順利。”段欽並不居功,謙遜答道,“那位劉縣令,對於主公也頗為傾慕,還說夏收之後,要親自登門拜訪。”

    “等到今年重五,便邀請幾位縣令和吳將軍一起到府中宴飲好了。”雖然對大多數士族子弟而言,邀請寒門庶族都是一件頗為跌份的事情。不過對梁峰而言,這種心理障礙並不存在,該用的人,就要充分利用起來。

    吩咐完正事,梁峰有道:“我正同伯遠商量部曲改製事宜。你外出疲累,可先去休息,等明日再於你細細說來。”

    部曲改製也是如今重點。除了當初說的軍功增級外,還有軍銜設置和是否建立監軍係統的考慮。要一一想清楚了,才能公布下去。這時奕延的意見當然也相當重要了。

    段欽明白這是主公體諒他外出勞累,含笑道:“主公無需如此,軍製一事也十分關緊,我在一旁聽著便好。”

    見段欽如此說,梁峰也不多勸,繼續跟奕延討論起來。段欽靜靜坐在一旁,邊聽邊默默觀察著身側這個羯人。這些日子,他與府中諸人也有接觸,但是最難揣測的,還數身邊這人。就連李欣那個數算癡人,隻要找對了法子,也能搭上話來。唯獨奕延完全不同。如今他倆見麵也隻是互稱官職,連表字都未用上。

    這可有些不妥。雖然文武有別,但是同為主公左膀右臂,他當然要跟部曲主帥打好關係。隻不是知為何,奕延似乎總對他有些敵意。難道是因為自己初來乍到,還無法得到他的信任?

    不過到了主公麵前,這人的態度就全然變了個樣子。非但目中的冷意消失不見,就連身形都微微前傾,似乎不願錯過主公的每一句話語。那副熱切崇信的樣子,還真像一個狂信之徒。想到這裏,段欽不由在心底苦笑。恐怕自己麵對主公,也是如此吧?與主公相交,根本不會感到身份之差,隻會被其魅力感染。似乎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能落在你心間一般。

    難怪府中上下,無一人不喜愛這位主公。就連太原王氏子弟,也對他讚譽有加。若是有朝一日能到洛陽,恐怕更會使朝野內外為之傾倒。

    思緒隻是一飄,段欽就回過神來,繼續用心聆聽這些關乎部曲改製的重要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