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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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史府可比上黨的太守府要寬廣太多,奢華太多。梁榮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宅邸,難免有些分心。不過他教養極好,隻是好奇的打量兩眼,並未露出什麽豔羨神態,乖乖跟在父親身旁,到了後宅主院。

    司馬騰向來奢靡無度,他修繕的刺史府也不會簡陋。雖是冬日,院中仍有常青的樹木,就連梅花也開了幾支,頗有些雅靜風致。帶著梁榮進屋坐下,梁峰輕輕喘了口氣,才道:“榮兒這些時日在上黨,可住得習慣?”

    梁榮乖巧的點了點頭:“孩兒每日都有好好進學,箭術和琴技也漲了幾分。阿父呢?為何又瘦了許多?可是晉陽公務太過勞累?”

    沒想到梁榮一下就發現自己瘦了,梁峰笑笑:“為父前日偶感風寒,已經好了。榮兒的學業可有進益?”

    一考校學問,梁榮的注意力頓時被拉開了,興衝衝道:“阿父送的《孟子》,孩兒已經熟讀。範先生還教了《荀子》,隻差幾章就學完了!”

    梁峰眉峰一挑,範隆還教了梁榮《荀子》?《勸學篇》確實適合孩童,但是《荀子》一書中,不少內容和《孟子》所要闡述的理念背道而馳。既然範隆知道他給了梁榮《孟子》,為何還要讓他同時學習《荀子》呢?

    “哦?範祭酒教這兩書時,可有叮囑過什麽?”梁峰若有所思的問道。

    “範先生說過: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唯有廣讀,方能明理。”梁榮以為這也是父親的考校,答得極其認真。

    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是名言不錯,但是放在此時,多用於勸諫帝王。範隆是大儒,不會輕易口誤,跟梁榮這樣的小家夥說這些,本身就包含著一些用意。

    梁峰暗歎一聲:“除了範祭酒,崔太守也有教你東西?”

    “有!前些日子崔師留我在軍帳,學習沙盤布陣,軍略籌謀。不過崔師事繁,還是範先生教的多些。”梁榮有一說一,絕不隱瞞。

    普通的八歲孩童,需要在作戰室實時觀摩嗎?看來不論是崔稷還是範隆,都有了推他逐鹿之心。那麽梁榮就不單單是他的兒子,更是這偌大基業的繼承人,是未來的儲君。隻是梁榮自己,清楚他要麵對的東西嗎?

    梁峰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兒子的發頂:“榮兒果真刻苦。等到明年局麵安定後,為父便遷崇文館入晉陽,你也能在我身邊讀書了。”

    這才是梁榮最想聽到的東西,他抓住了梁峰的衣袖,用力點了點頭,激動的連話都說不出了。

    自從上黨遇襲之後,梁峰就開始考慮政治經濟中心轉移的問題。上黨畢竟隻是並州一隅,郡學可以設置,但是崇文館不是郡學,是諸官子嗣的培育基地。這樣政治意義濃鬱的學府,確實應該放在身邊才好。而治學和教學分立,也有益於人才多樣化。等到實際成熟,更是能直接在晉陽開辦學府。上黨,晉陽這兩個教育中心的設立,也是並州逐步穩定的標誌。意義重大。

    不過此時此刻,這些深層次的東西,都不如梁榮臉上的笑容來的讓人開懷。小家夥無憂無慮的日子,怕是維持不了太久了,被卷入爭霸戰中,他擁有的,將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童年。

    不知是不是同理心作祟,梁峰心底竟然有幾分不舍,柔聲道:“趕了幾日的路,你也累了吧?先去洗漱用飯,等到明日,為父再慢慢考校你的學業箭術。”

    得到了最好的消息,梁榮也不再堅持,戀戀不舍的離開了正堂。沒了這個活潑的小家夥,房內陷入了短暫的靜默。那個一直坐在旁邊,未曾開口的人,再也不容忽視。

    雖然又是一個多月沒有見麵,但是兩人之間往來的公函從未停過。從上黨一役的戰況、折損,到其後的安置,還有朝廷封賞,一樣樣都要仔細吩咐,容不得半分疏忽。可是公務說盡,又要說些什麽呢?

    梁峰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晉陽已經開始屯田。此次軍屯,將由李駿主持。”

    用這個做開場白,並不十分妥當。奕延畢竟是保全了上黨的功臣,哪有上來就告知分權之事的?

    奕延顯然也沒料到梁峰會說這個,但是他麵上並無任何沮喪憤怒,隻是點了點頭:“李駿有幾分傲骨,手下也有堪用之人,可以一試。”

    他竟然半點不在乎分權?梁峰稍一遲疑,又道:“屯兵畢竟隻是預備役,這些日來,不少匈奴別部陸續投效,我與他們約定了征兵之事。這些人馬,還得由你操練起來。雁門、上黨兩戰,虜獲的馬匹不少,加之與拓跋部的馬市交易,可以擴大虎狼營規模了……”

    這是要把並州騎兵盡數交給自己。是重任不錯,奕延麵上仍舊沒有太多表情:“末將自當練好這批新兵。”

    見對方不動聲色,梁峰眉頭微微一皺:“府裏可有變化?”

    “陳營正用兵穩健,此次也率部曲擊潰了高都圍城之敵。正兵仍是三月一批,練的妥當。”奕延知道梁峰想問的是什麽,答得幹脆。

    自從張和出任上黨都尉後,他的副手陳順便接任了梁府營正一職。繼續為上黨,乃至整個並州提供可靠的,經由梁府一手培訓的基層軍官。這才是保證屯兵掌控在梁峰手中的關鍵。就算李駿成了晉陽屯兵的實際領導者,這支兵馬最終聽從的,仍舊是梁峰的命令。

    見他如此說,梁峰點了點頭:“聽聞張和最近準備婚娶了?”

    這個問題來的突兀,奕延頓了頓,才道:“是薛家的女郎。張營正曾跟我說過,他想娶世家女。主公若是覺得不妥,我這就讓他推了婚事。”

    這個薛家,指的自然是薛仁。在接掌梁府的對外貿易之後,他也漸漸成為了貼近核心的一員。不過隻是“貼近”,顯然不足以讓薛仁安心。嫁女給張和,實在是出人意料的神來一筆。張和雖然執掌勇銳營,但是他終究是邑戶出身,論起來算是梁峰的奴仆。而薛家再怎麽小,也是士族。這樣跨越階級的婚配,足以讓薛家淪為他人笑柄。

    可是即便如此,薛仁仍舊同意了婚事。隻是這點,便足以證明他融入這個小集體的決心。

    梁峰擺了擺手:“娶薛家女無妨。隻要張和拿準了立場,切莫因婚事給薛家開方便之門。”

    薛仁是個聰明人,恐怕不會把那個渾身套路的五娘推給張和。而這示好,顯然也是給自己看的,沒必要攪黃。同樣,張和也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能娶世家女,不是因為他的官職,而是因為他出身梁府部曲。若是換旁人,說不定梁峰還要擔幾分心。但是對這兩人,他真沒什麽可操心的。

    隻連張和這樣的心氣兒高的離譜的,都娶妻了。奕延呢?

    梁峰張了張嘴,卻沒把話說出口。那日之後,他們其實沒怎麽待在一起,近幾個月更是連麵都難見。然而不知何為,奕延在他麵前更加沉默了,連那些擔憂和按捺不住的關切,都收斂了起來。像一個標準的下屬一樣,不越雷池半步。

    這樣的克製,反而讓梁峰生出幾分焦躁。欲擒故縱是經典套路,但是他不覺的奕延是刻意為之。因為那深情,仍舊存在,隻是對方不再把它表露在明麵上,不再步步緊逼。就像是被雪水覆蓋的火山口,隻剩下波光粼粼的平靜湖麵。

    梁峰遇到過癡纏不休的女伴。一旦對方開始索取“真愛”,而非肉|體欲|望,他就會幹脆利落的放手。任那些過於激烈的東西空擲,變得猙獰醜陋,隨後被時間吞噬。這上麵,他從未有過半分投入,也無絲毫動容。男女之情對他,不過是放鬆心情的調劑,是一種無害的征服欲與控製欲交融的載體。

    然而現在,他的征服欲和控製欲,有了新的、不容拒絕的目標。女人則變成了唾手可得的附庸。一切天翻地覆,不再是往日模樣,也攪得他心煩意亂。

    若是奕延如當日那樣瘋狂,說不好梁峰已經斬斷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偏偏,這人是執拗的,執拗的近乎自虐。

    又是一陣微妙的沉默,梁峰最終輕歎一聲:“晉陽官邸破落,住不得人。你就在刺史府住下吧,我讓人安排院子。”

    之前梁峰並未徹底晉陽掌握局麵,奕延大多住在軍營。而現在,局麵是安定下來了,晉陽財政卻捉襟見肘,哪能花在修繕官邸上?因此他手下諸多幕僚,都暫居在刺史府中。反正這地方大得很,他又沒什麽需要安置的家眷。院子空著也是空著。

    人人都是如此安排,可是對著奕延說這話,梁峰總覺得有些別扭。奕延的眸光微亮,言詞卻依舊規矩守禮:“多謝主公安排。”

    掃過那人麵上淺淡的,幾乎看不清楚的傷痕。梁峰挪開了視線:“你把榮兒護的很好。”

    他沒再說上黨之役,隻是輕輕提了句梁榮。奕延胸口猛地一揪,低聲道:“主公安心便好。”

    而這次,梁峰沒有答他。

    奕延再次叩首,緩緩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