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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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央宮的中官來到寧王府,寧王小心得坐在上座,他亦是個長相英俊儒雅的中年人,隻不過眉宇間總是籠著深深淺淺的憂愁,讓他看起來氣勢弱了很多。

    中官大馬金刀,坐在下首,腰間束著的織金腰帶上綴著碩大玉扣,拇指上戴一枚翠玉綠扳,將拂塵一抖,正色向寧王傳達女皇的旨意,卻是霍昭讓寧王即刻去宮中麵聖。那中官道,“王爺,您請快些換衣裳去吧,咱家在這裏等您。”

    寧王回到內室,意外又不安,下意識得想讓人喚申時軼,才想到他已於兩日前去山西公幹去了,王妃李氏問,“要叫大郎嗎?”他搖搖頭,“算了吧。”

    李王妃幫他穿戴麵聖的大衣裳,憂心忡忡,“突然叫您去,不知道會是什麽事?”

    寧王沒說話。李氏給他束腰帶的時候,兩個人的手指碰到一處,都是冰涼涼的。兩個人默默無語,寧王終於穿戴好出去了,李王妃慢慢坐到榻上,這屋子廡廊深,又是老房子,時已入春,雖然外麵陽光燦爛春風拂地,但是那陽光好像永遠也照不到這房間裏,總是這般陰涼,透入骨中。她坐在榻上,像是沉重布景下的一個虛渺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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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元郡主邀請京中的貴族少女們到臨淵閣賞梅。

    冬梅謝盡,春梅又怒綻了。一樹一樹,紅的像雲,綠的像雨,少女們穿著錦繡華服,貼著額黃花鈿,在林間廊下輕快得交談,她們嬌貴鮮豔的長長的裙帔沾上了花瓣泥土,沒有人在意。陛下計劃下個月去附近的行宮春行,達官貴人們自然要跟隨同行,恰一年一度的進士科考又要開始了,到時候各省推薦的舉國一流的青年才俊們都會來到洛陽,春風得意,走馬觀花,卻是挑選夫婿的好時候,想想就又是一番熱鬧絢爛的盛景。

    劉端娘和林頤陪坐在虞盛光的桌案邊上。林頤冷眼看著,崇元郡主今日穿了件黃羅綠葉兒繡銀泥裙子,寶藍色束腰,琉璃藍羅銀泥長帔,"shu xiong"半露,梳著半番望仙髻,一顆渾圓的灰珍珠從步搖上垂下來,到鬢邊上搖搖墜著,她一手支頤,半偎在背後的灰綢靠墊上,露出瓷白色光滑手腕子上的金絲玲瓏鐲,略帶著嬌懶的雍容,一張嫩如花瓣、明媚如春光的小臉兒,端的是麗色無雙。

    劉端娘在提議舉辦士子遊園大會,女孩子們興味盎然,那崇元郡主懶懶聽著,她身後站著的風姿秀麗的侍女到她耳邊低語,隨後她直坐起身,讚許劉端娘,“端娘子這個提議好,本宮便回過母親,卻要在士子們進士科考畢後再走不遲。”

    少女們歡呼雀躍,劉端娘道,“或者讓取中的進士們一同去行宮也很好!”到行宮那裏,比在京城還更自由些。也有人猶疑,“陛下會否不同意。”

    虞盛光道,“十五已過,陛下要祭天、示春耕、還有進士考,排排算算,出行總也要到一個半月以後了。母皇一向疼愛咱們女孩兒們,和才俊們行宴這一等大事怎麽會耽擱我們,不拘是在洛陽還是行宮——本宮去和母皇說!”

    大家頓時歡騰起來。

    那林頤眼瞅著虞盛光,心裏頭想,那本該是自家祖母楚國夫人的位置,略帶著不大自然的笑容道,“郡主真好。等一下去陛下那裏,我也許久未去拜見姨祖母了,同您一起去可好?”

    虞盛光向劉端娘,“端娘也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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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們且說且笑來到未央宮,宮人們將她們引到偏殿,一路上整個宮殿的宮人們都是屏息肅目,他們就是女皇心情的晴雨表,幾個人腳步都輕起來,收斂了方才的歡欣。

    快到內殿的時候,虞盛光看見寧王申重從裏間出了來,他穿著親王的服色,腰卻有一些彎,似乎是承受不了那大科明紫色的綾袍和頭上的紫金冠。葉柳兒隨在他的身後,低頭直行,虞盛光一頓,簪花提示她,“郡主,”兩行人在門□□錯開。

    林頤和劉端娘隨虞盛光進到內殿,林頤心裏麵頗有些惴惴的,不料女皇見到她們,眉眼緩緩舒展開來,猶如被春風吹透了眉間,她跟在盛光一側,一直屏息溫婉笑著,謙恭十分。留意到女皇看了她幾眼,眼裏沒有任何不快,方漸漸放下心,也隨著說笑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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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將葉女官賜給了寧王做側妃。”回到明宣殿,春衫已經得到消息,告訴虞盛光。

    盛光沒有想到,提出自己的疑慮,“我隱隱覺得,葉柳兒像是和國禪師彌安有勾連,陛下怎麽會將她賜給寧王?”

    春衫讓色戒,“請色戒姐姐說。”

    色戒跪下,“郡主,豫平郡王讓奴婢告訴您,據他們觀察,彌安似乎是在為陛下做打探群臣消息的事。”

    虞盛光明白了。文帝病重、霍昭還是做天後時,為鞏固政權、打擊異己,專門在刑部、大理寺和九卿之外設了銅雀台,重用酷吏作為台使,命群臣、百姓,無論是誰,都可匿名向銅雀台告狀揭發有罪之人,無論真假絕不處罰告狀者。

    那十年死了多少人,有人說銅雀台的監牢和大堂上,殷殷碧血滲入地磚,再也洗刷不淨。

    隨著霍昭逐漸掌穩政權,銅雀台不再需要,她親自下旨廢除了這個機構,幾任台使,臭名昭著的酷吏們,全部不得善終。

    原來那為女皇搜羅情報機構並未真正消失,隻不過從台前轉入到台下,白馬寺的國禪師彌安,正是執掌這隱形的銅雀台的人。

    “陛下向郡王爺提出過把葉柳兒賜予他為妾,郡王爺拒絕了,”色戒繼續道,“現在卻將她賜給了寧王。”

    豫平郡王可以拒絕,寧王卻不可以。

    總之女皇是不打算將葉柳兒再留在身邊。她是發現了柳兒與彌安私底下的勾連麽?卻又沒有把她處死,而是賜給了兒子為妾。

    虞盛光一麵慢慢揣摩女皇的所為,一麵又想到申時軼,突然間隱隱有一絲憂慮,總覺得女皇在申時軼不在京城的這段時間,會做出些什麽。

    她向春、色二人道,“我剛才與陛下說,打算近些天在明皇殿設宴,邀請一些官員、名士、貴夫人們,陛下同意了。你二人給我擬個單子,九爺會來幫著看人。”

    春、色二人互看一眼,春衫笑著道,“崇元郡主的貓兒都能封四品夫人,如今您開宴,恐怕來賓要用趨之若鶩來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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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汾州,折衝都尉府。

    一名副將模樣的人匆匆來到西平郡王申時軼下榻的院落。申時軼正與部下們議事,見那來人情狀,解散了眾人。

    “郡王爺,家裏出事了。”這副將是寧王府的府兵,是以以王爺呼之。

    “怎麽?”

    “陛下新賜給王爺的側妃葉氏,舉告王妃、孫側妃巫蠱咒害陛下,王妃、孫側妃昨日已被陛下收押到了內宮之中。”

    李王妃,正是申時軼兄弟二人的母親,是寧王發妻,與他結縭已二十餘年。

    申時軼站起身,年輕英武的臉頓時印下好大一塊陰霾,一雙利眼暴出精光,像是暴雨來臨之前的飛逝的閃電。他喉頭抽動了一下,抓起方才解下來、放在案子上的佩劍,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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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證聖元年二月十五日,大晉的陪都洛陽發生了一件記載到《晉史》中的事。

    正史記載:女皇霍昭賜給寧王的妾室葉氏,因不滿寧王申重對其冷淡,向女皇誣告寧王妃李氏、側妃孫氏巫蠱毒咒女皇,被下到內廷禁獄。五日,二妃瘐斃。

    明宣殿內,崇元郡主虞盛光從椅子上站起來,鬢旁的步搖穗子隨著她動作一陣劇烈搖晃,“兩位王妃現在何處?”

    色戒道,“兩位娘娘在禁獄內受了刑,孫娘娘熬不住昏厥了,李娘娘…也厥過去幾次。兩位娘娘都沒有招供,現在已被挪送到了洗玉宮。”洗玉宮,是昭陽宮的一處冷宮,因二十年沒有了妃嬪,早已形同荒廢。

    虞盛光站在那裏,半天沒做聲,步搖的穗子在她鬢邊微微晃動著,突然,一個大動,幾綹珠穗勾到後麵的頭發上。“我要去看看她們。”

    並沒有與李、孫二人有過深交,隻在各式各樣的大典宴會上有過幾次照麵,隻是那李氏…她是申時軼的母親,如果他知道了母親現在是這樣的境地,會怎麽想?

    色戒跪到地上,攔住她,“郡主不可!”

    春衫也跪倒,抬頭急急得說,“郡主,不可以!兩位王妃所涉的是巫蠱重罪,雖然沒有招供,但陛下所為,顯然沒有消除對她們的懷疑!您萬萬去不得!”

    虞盛光問,“陛下的旨意如何?”沒有證據,沒有口供,隻憑葉柳兒一個人證的幾句說辭,霍昭並沒有將兩位王妃定罪,而是扔到了冷宮中。 -王之將傾

    春衫艱難得道,“恐怕是要……將二人瘐斃。”

    就是不聞不問,餓死她們。

    虞盛光輕輕一晃,背上泛起涼涼的麻。這皇權深宮的沉重險惡,到這一刻她才真切得有所體會到。

    色戒也道,“寧王把自己關在了王府中,不敢出來。陛下派人去問話,聽中官們回報,他隻是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個字也沒有敢向陛下為兩位王妃求情。郡主,聖意已決,咱們能做的,唯有遠遠看著,裝不知道才好。”

    虞盛光問春衫,“你怎麽說,你曾是寧王府的人。”

    春衫閉目流下眼淚,將頭貼到地板上,哽咽著道,“陛下心性之剛強多疑,比男人更甚。先太子贏曾為先文宗皇帝淑妃的兩位公主求情,為陛下所惡,說他‘心忒軟,不中用’。這是他們娘母子之間的事,您……不能去。”

    虞盛光心裏麵大亂,慢慢退回到椅上坐下,她的臉比方才蒼白,半晌緩緩低聲道,“你們都退下,讓我想一想。”(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