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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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盛光在霍煌的懷裏,僵硬得像一把拉開了的弓弦。

    到臨時用帳篷圍起來的宴息處,霍煌將她放到椅上,對身後的女官和侍從們說,“你們先出去,我有話要和殿下說。”

    侍女們都看向虞盛光,暴雨尤為忍耐不住,傾身欲前。

    “你們先出去吧,”虞盛光此時有些木然,已經平複了剛才在宴會上的激動和狂野。

    女侍們都圍在了帳篷門口。

    室內,霍煌捧起盛光受傷的左腳,除去她的紅色小靴。

    虞盛光抓住他的衣袖。

    “你的腳受傷了,需要治療,”霍煌看了她一眼道,“現在喚女醫也來不及了,殿下等一會馬上還要回到宴上,一瘸一拐的,剛才不就全白跳了?”

    盛光沒有再做聲,霍煌除去她腳上的布襪,白嫩嫩蓮藕一樣的小腳丫到掌心裏那一刻,他不由攥了一下,而後摁住她的傷處,“是這裏嗎?”

    “往上一點,嗯!”火熱的帶著疼痛的治療,虞盛光抓緊圈椅的扶手,身子繃緊了。

    霍煌讓她把腳放地下試一試,“應該可以保你今晚無虞,明天還是要找女醫醫治。”

    虞盛光沒做聲,彎腰自己穿上鞋襪。

    “以後不要跳這種舞,”他仍蹲在椅前,去撩少女因傾身穿鞋垂落下來的黑綢一樣的秀發。

    虞盛光立時身子僵硬了,頓在那裏,霍煌更低更啞的聲音隔著那層秀發,“太浪。”細細的小腰,渾圓的又小又翹的臀,筆直有力的的雙腿,那樣子做出拓枝舞裏的動作時,他的眼睛暗了,想去摸她的小臉。

    虞盛光立刻擋掉他的手。

    霍煌一使力,擒住她的下巴,虞盛光後傾靠到椅背上,臉龐露出來,“你想做什麽?”她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陛下今日是清醒的,你不敢對我怎麽樣。”

    霍煌冷嘿,聲音喑啞,“起碼我敢抱著你出來。你的心上人呢?他在哪裏?”

    少女眼中燃起了方才的火,怒瞪著他,“他和你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霍煌嘲弄得笑,“他怕了,膽怯了,退縮了,放棄了!認命吧小公主!”

    虞盛光靜靜坐著,眼睛裏的火光仍在閃爍,她知道霍煌是在打擊她內心中支撐著她的力量,可是她不得不承認,雖然有那一份愛存在,這力量卻著實在搖晃,雖還不至於坍塌,但著實是在搖晃著了。

    愛是什麽呢?如果它婉轉屈服於一個又一個不得已中,被拋下割舍的人,如何能再去堅持?而沒有了信念支撐的所有的東西,都是虛幻而不持久的。

    她雖然會愛,但並不打算去做一個癡情的、隻為了愛情存活的人,或許霍煌是對的,這一刻的傷痛再痛再難,它畢竟會隨著時光遠去,注定會被遺失,這才是最讓人痛楚和無奈的。而她此時就像是守著這一份注定的無望,不知道哪一刻就戛然而止,到了頭。

    她閉上了眼。

    #

    這一日,臨江府的人到了。女皇特召崇元公主的父親、外祖父和臨江王世子妃進宮麵聖,事畢,又專留了常山伯馮少卿說話,那虞廉和虞仙因自到偏殿處等候。

    他父女二人是第一次進宮拜見女皇,被皇宮的威勢所震,皆有些拘謹。想著方才看見虞盛光在女皇身側,尊貴而倍受寵愛的模樣,虞仙因心裏頭百爪撓心一般,一時倒是把虞廉這次不帶苗氏過來的怨憤給忘了。

    殿內,霍昭問馮少卿話,主要是二十多年臨江、臨溪鄉的變遷,百姓生活,那馮少卿皆一一答了。霍昭不掩心中得色,問他,“老卿家看朕,將這江山調理的如何?”

    馮少卿躬身,“陛下治下,長治久安,百姓生活開始富足,確是綿延了我大晉開國以來的盛世之況。”

    霍昭有些不虞,這些個脾氣耿直的老頭兒就是這樣的,說出來的話總不讓人那麽舒坦。罷了,她畢竟是寬容的,淡淡道,“仍複你少卿一職,當得否?”

    馮少卿再躬身,“多謝陛下還掛念著臣,老臣盡力!”

    願意再次出仕,比二十多年前到底是進益了。霍昭嘴角略緩,向虞盛光道,“阿圓,陪你外祖、父親,好好在園子裏轉轉。”

    女皇走後,馮少卿握著虞盛光的手,不無憂心,“本想著你年齡小,隨豫平郡王一道來這京城裏走一遭,見見世麵,沒成想……哎,如今女皇給我們加官進爵,老頭兒我也要重回殿堂,”看著她,“這一大家子,就怕要帶累了你啊!”

    虞盛光安慰他,“外祖父如何要這樣說。師傅嚐雲,心靜則安。管它潑天的富貴也罷,一無所有的精窮也罷,隻消守得住本心,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馮少卿觀她小小人兒,說話、行事益發有度,並沒有被那突然的耀眼的尊榮所迷失,心裏安慰的同時,倒是冷哼一聲,“你師傅,哼,你倒還記得他。薑無涯那老鬼……哎,罷了!”

    #

    夜色染上星空,墨藍色的天幕上,繁星耀眼,比洛陽的還要亮一些。

    夜色下巍峨的群山和宮殿隱隱顯出崢嶸的輪廓,他們是這樣安靜而壯美,綿延著一直向無盡的遠方。

    申時軼蹲在宮殿的簷角上,女皇霍昭迷戀建築高樓,從長安城的輝堂、洛陽的煌堂和天堂,出雲行宮亦建造了高五層的山堂,渾圓莊重的鬥拱之上,他靜靜得蹲坐在那裏,看著遠方。

    沒有人知道,這個英武少年的心裏,在想著什麽。這十幾天來,他的父親和新王妃正在與林氏的家族議談婚事,據說楚國夫人抑或也要回來,有女皇的旨意和支持,那即將舉行的正式指婚訂婚的儀式必然是要盛大而矚目的。

    每一個人都在期待或等待它的到來。

    夜色益深,宮殿簷角上的諸位神獸,從龍、鳳、獅子、到海馬、狻猊、獬豸和鬥牛,十二樽像威風凜凜,昂首挺胸,申時軼坐在最末一個的行什獸旁,似乎和他們一道,凝固成了一樽雕像。

    一直到天光微綻,燦陽從山巒間鋪照而出,投射到人間,申時軼緩緩站起身,他的脊背寬而挺直,驍勇矯健的背影像是又一座矗立起來的新的山峰,沐浴在山川之間、新生的驕陽之下。

    金黃色的、燦爛的光芒籠罩了他,他轉過身,像是從那陽光中走出來的一樣,年輕英武的臉上被描繪出淡金的、堅毅的輪廓。

    齊生蹬上屋頂,走到他的身邊。

    “您已經決定了,殿下。”童年的摯友,他沒有再喚他為二郎。

    “是的。”申時軼答,短而有力。

    “阿生,”他回轉身,讓他一同去看那緩緩而出的太陽,“一個男人、一個皇族的榮耀是什麽?”

    齊生道,“請殿下說。”

    申時軼看著他,“我想了許久,也矛盾了許久。但是,沒有人的榮耀是靠交換而來的!”

    他不再說,伸出手,齊生亦伸出自己的,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吾王,無論您的決定是什麽,臣等都誓死相隨,不離不棄!”齊生單膝下跪,低下頭。

    #

    今日是一個豔陽天,從拂曉時分,太陽就刺眼的緊,虞盛光近日心緒不佳,加上暑熱,頗有些中暑,卻還是不得不陪著那些各地來到出雲宮的貴夫人和女眷們行宴遊園。

    上午好容易得了個空兒,向諸位夫人告了惱準備回宮休息一會兒,宮人們抬著肩輿,穩穩得走著,盡量不要顛簸裏裏麵的主人。藕荷色繡著金鳳凰和菊花的帷幔落下,為公主稍微遮擋一下太過猛烈的驕陽。

    忽然,肩輿停住了,“公主,”是暴雨小聲的喚。

    虞盛光睜開眼,微微向外麵一看,心一下子被攥緊了,兩重紗幔之外,明明立著一個矯健高大的身影。

    她一時心亂如麻,這是他從山西回來之後,一個月了,第一次主動出現在她麵前。除了在篝火晚宴上顛倒著對視的那一眼,他們幾乎沒有再相視過。有一種想哭的衝動,渴望、忿恨、無助,還有無力,種種複雜的情緒糾纏在一起,最終,隻不過是無語凝噎,真的是,無語凝噎。

    “小光,對不起。”

    小光,對不起。

    虞盛光在肩輿裏,克製不住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

    他做了決定了是嗎,他終於做了決定了。

    兩個人隔著紗幔,四周遭像死一樣的安靜。虞盛光不知道要往哪一處去看,雖然知道這必定將成為現實,可是當它終於來臨的時候——她再也忍耐不住,肩輿的扶手上,撲簌簌一串珠淚灑墜下來。

    “走吧。”她低啞得吩咐宮人,用手背將眼角剩餘的淚水拂去,沒有再說一個字。

    #

    色戒飛快得跑進側殿,“哐當”一聲,撞翻了小空手裏的銅盆,銅盆掉到地上,摔出諾大的聲響。

    春衫走出來,以為是哪個不懂事的小宮女,“怎麽了?公主剛剛睡下。”

    色戒一把推開她,繼續快步跑進殿內。春衫嚇了一跳,問小空,“你姐姐怎麽了?”

    小空與姊姊一向心有靈犀,一向淡然無所謂的眼睛,也亮了起來,“肯定發生了什麽事!”

    她二人丟下手中的事,忙隨著色戒匆匆進屋。

    “公主,公主!”色戒飛奔到床榻前,跪倒在地,眼中含淚。

    虞盛光剛剛躺下,心中還沉浸在方才的抑塞之中,冷不防帳子被撩開,色戒含淚的大眼睛迫切得看過來。

    “公主殿下,西平郡王剛才拒絕了陛下的指婚,高昌國造反了,他自請去攻打高昌!”

    虞盛光愣了,“你說什麽?”她猛然抓住色戒的手。

    色戒不住點頭,眼淚撲簌簌得掉下來,說的又急又快。

    “剛才小朝,說到高昌國造反作亂,騷擾周邊鄰國,大將軍們主張要打,西平郡王自請帶兵。然後,陛下說他不能去,該要成婚了,殿下當庭就跪下說還不願意成婚,要去打仗。陛下勃然大怒,讓人,讓人把郡王爺綁到了庭前的華表柱上!”

    什麽,什麽!

    色戒的話,一個一個鑽到耳朵裏,腦子裏,又好像一個一個蹦在半空中,那樣清脆,又那樣不真實。虞盛光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對不起,小光。

    這不是要告訴她他要屈從於聯姻的安排,而是要告訴自己,他要離開,行去遠方,是嗎!

    她身子一軟,色戒和旁邊的暴雨連忙撐住了她。

    “更衣,我要過去。”

    “殿下,那是前堂!”侍女們勸。

    “不!”少女無比堅定,“我要過去!”

    #

    烈日當空,像是天火一樣燃燒在大殿前的空地上。

    申時軼被剝去了金吾衛右將軍的上衣,隻著長褲,雙手被縛綁在山堂前的華表柱子上。

    女皇的怒火就像這天上的烈陽一樣,她站在堂前月台之上,遙遙看著自己這個最為疼愛、現下卻在人前公然反抗著自己的孫兒。

    她還沒有提出和林家的婚事,但這段時間以來,誰人不知曉?申時軼說不要成婚,就是公然拒絕了指婚。

    一眾臣子站在女皇的身後,一片死一樣的沉寂。

    虞盛光站在側殿的二樓,正看見空地上申時軼被綁縛的側影。

    他古銅色的身子貼在滾燙的華表柱上,表情沉毅。

    “朕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還堅持要去從軍?”女皇的聲音遠遠傳來。

    “是的。”聽不見,但他肯定是這樣說。

    盛光抓緊了手中的欄杆。

    第一道鞭子擊打下去的時候,虞盛光瑟縮了一下,那聲音是那樣沉悶,血珠飛濺起來。

    再一鞭下來,執行的千牛衛見女皇動了真火,不敢留情,每一鞭都實實在在打到了實處。

    虞盛光不忍再數,過了一會,見兩個侍衛上前,將申時軼手鎖解開,翻轉過來,繼續鞭打他的背部。

    烈日如火,申時軼握緊拳,抵著柱子,盡量讓自己血肉模糊的前胸不要貼到上麵,七十八、七十九,八十……

    當一百鞭執行完畢的時候,兩個侍衛將他徹底解下來,饒他再年輕強壯,終於還是腿發軟,跌跪到了地上。

    虞盛光不知道什麽時候,淚水已經鋪滿了整個臉龐。她閉上眼,對著那皎皎的烈日,任眼淚肆意得流淌。這樣的申時軼,這樣的二郎!他從煙氣森森的遠處走來,銳利的目光戳中她的心髒,他抱著她像抱一個完整的圓,他吸吮她的胸部像一個嬌嗲的孩郎,他現在虛軟得跌跪在那裏,像一條虛弱的狗,她卻覺得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有力量!

    “從今日起,廢西平郡王申時軼郡王爵,貶為庶人,戍邊從軍!”

    女皇渾圓厚重的聲音,在山堂前沉重得響起,隱隱有回音。

    “陛下!”多半的臣子們跪下去,一個老臣抖著花白的胡須道,“請聖上三思啊陛下!”

    女皇抬起頭,“朕意已決。”日月山河裙一擺,女皇離去。

    臣子們連忙跟上。

    山堂前的空地上恢複了平靜。

    申時軼支撐不住,跌趴到了地上,熾熱的陽光和汗水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眨眨眼,以為自己看錯了,正前方對麵的小樓上,一個風姿卓然的少女的身影。

    她是在哭嗎,還好這次不是一滴,當是滂沱大雨。

    他突然覺到原本沉重苦楚心房中,漏出一絲甜蜜,咧開嘴,笑了。(WWW.101novel.com)